他越想越對,精神興奮,那裏還睡得着覺?這就翻身坐起,做了一會功夫。
午餐之後,江青嵐佩好長劍,到馬廄挑了一匹健馬,牽出邊門,立即翻身上馬,潑刺刺的往西馳去!
從潞州到魏郡,雖然只有兩百五十來裏,但必須橫越太行山脈,經過滏陽,最為近便。
而且滏陽是昭義軍的重兵所在,姨父經常坐鎮在那裏,所以由潞州往滏陽這條路,雖須橫越山脈,但早經軍工鋪築,變了平坦大道。
沿途還駐有姨父的警衞軍,自己這次偷往魏郡,萬一給姨父知道,派人把自己追截回去,豈不掃興?
是以他一出潞州西門,立即舍了官道,馬頭一勒,向小路上奔去!
約莫走了一個多時辰,忽見天色逐漸昏暗,烏雲四合,狂風驟起。
颳得砂石紛飛,落葉蕭蕭!
遠近峯巒,立時蒙上了一層濃霧,看來馬上就得有一場大雨。
江青嵐心中一急,停馬四矚,這條小徑,前後並無人家,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當下跨下一緊,向前飛奔,剛轉出一重山腳,雨點已經疏疏朗朗地向馬前直落!
正行之間,瞥見前面不遠的山坳中,露出幾間茅屋。心下大喜,連忙策馬奔去,到了近前,原來只是一所草寮。並無居人,敢情是山中獵户休息之所。
這時,雨點越來越密,江青嵐飛身下馬,就把牲口一起牽入,拍了拍身上雨水,回頭一瞧,外面已是風雨交織,傾盆如注。
自己差幸找到了這個所在,不然,可真變成落湯雞呢,平日裏身居廣廈,如果不逢大雨,又焉知這所草寮之可愛?他對着門前風雨,微微出神。
忽然!山徑上又有一人,冒着大雨,向草寮疾奔而來!
眨眼工夫,到了門口。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着一襲青布長袍,這時已被雨淋得濕透濕透!
江青嵐連忙側身相讓,口中叫道:“兄台快請進來。”
少年閃入草寮之後,用手抹着臉上雨水。一面打量了江青嵐一眼,問道:“你也是避雨來的?”
這一對面,江青嵐驀然一楞,這少年似曾相識,好像在那裏見過?
啊!是了,他臉型竟與昨晚那個姓柳的丫頭,長得一模一樣。
不是嗎?長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只是臉孔黑一點,不!他在臉上抹着雨水的手,卻潔白如玉……
“我問你的話,聽到了沒有?”
那少年被江青嵐一陣緊瞧,黝黑的臉上,微微一紅,隱泛怒意。
“哦!哦!小生因想起一個朋友,面貌和兄台有幾分相似,多多失禮,還請兄台原諒。”
江青嵐脹紅了臉,連連打拱。
少年瞧着他誠惶誠恐的向自己連賠不是,剛才似乎並非有心。氣也消了,臉上微有笑容,但鼻孔中還是“哼”了一聲,自管自的擰着袍上雨水。
江青嵐一時搭不上話去,只好揹着雙手,獨個兒站在門前看雨。
過了一會,天上的雨,還是像線一般直掉下來,並沒稍止。但天色已經明朗了許多,溪山如畫,分外的翠綠可愛!
那少年敢情一個人悶了一會,有點忍耐不住。
“喂!”一聲道:“你是到那裏去的?”
“小生是到魏郡……”
江青嵐連忙回答,一時説漏了嘴,要想縮住,已是不及。
少年“嘻”的笑道:“我聽説魏郡‘銅台高揭,漳水東流’,我正想去玩玩呢!有了伴兒多好!”
他這一笑,露出兩排晶晶發光的雪白細牙,神態極為天真。
江青嵐笑道:“兄台,那你家在那裏?”
少年楞了一楞,道:“我爹爹媽媽,不許我出來玩,天天逼着我做功課,我是偷出來的呀!你呢?”
江青嵐覺得他十分稚氣可愛,答道:“我是有事去的。”
那少年失望的道:“你有事就不能陪我玩了!咳!我一個人也會玩的。”
他説着突然好像想起一件什麼事來,微微一笑,又道:“我還沒有請教兄長高姓大名哩!”江青嵐笑道:“當真!我也忘了,我姓江,名青嵐,你叫……”
那少年道:“我姓符,單名是狂瀾的瀾!嗯!我爹,我娘,都叫我瀾兒,你也叫我瀾兒好啦!”
兩個人坐在一塊方石上,竟然漸漸談得十分投機。
江青嵐見他談吐雋雅,心頭也暗自驚奇,尋思他敢情也是書香人家的子弟。
他自幼父母雙亡,由姨母扶養長大,可説生長侯門。雖然從小有表哥、表姊一起玩,但表哥比自己大了幾歲,這幾年,姨父又要他照料府中一些小事兒,表姐整天住在閨閣裏,很少下樓,自己就沒有一個知心朋友。這時和瀾兒一談之下,不知如何,竟是感到生平未有之喜。
兩人一陣傾談,説到忘形之處,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握住了瀾兒的手。
一握之下,只覺他手掌温軟滑嫩,柔若無骨,不覺微微一楞!瀾兒只低低一笑,俯下頭去。
江青嵐見他瞼上雖然黝黑,但頸後膚色,卻是白膩如脂,心中微感奇怪。但繼而一想,可能他整天愛玩,在外面被太陽曬黑的,也並未在意。
瀾兒輕輕將手掙脱,抬頭望了望天色,道:“咱們説了這許多話,雨已經停啦!”
接着恨恨的的道:“唉!真氣人,我的馬兒,在前山一個不慎,拐斷了腿,這麼多路,可怎麼辦?”
江青嵐一聽,暗忖:難怪他方才一個人急急的在雨中跑來,原來他的馬拐斷了腿。像他這樣纖弱的身體,山路崎嶇,如何能跑?
不由想到自己此去魏郡,憑自己的腳程,兩百多里路,只要大半天時間,就可趕到,明天白天,又不能辦事,時間剩下很多,不如把牲口送給他罷!
想到這裏,不由脱口説道:“賢弟,你就騎了我的馬去罷!”
瀾兒驚奇的道:“那麼你呢?”
江青嵐笑道:“我出了山,就有熟人,不要緊。”
瀾兒眼圈一紅,卻嘻笑顏開的道:“嵐哥哥,你真好!”
江青嵐站起身來,牽出馬匹,把繮繩交到瀾兒手上,道:“賢弟,你上馬吧!”
瀾兒果然依言上馬,江青嵐突然想起,他從家裏偷偷出來,當然身邊不會有錢,當下又從身上分了五十兩金子給他,口中説道:“賢弟,你我一見如故,這金子你沿路好用,快收起來了。”
瀾兒也不道謝就收下金子。
江青嵐隨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馬就潑刺刺的往前跑出!
只聽瀾兒回頭叫道:“嵐哥哥,我在魏郡等你!”
聲音傳來,人和馬卻早已馳出林外,絕塵而去。
江青嵐送走瀾兒,抬頭一看,驟雨初霽,夕陽銜山,天空掛着半環長虹,幻出絢爛無比的彩色!
一陣歸林飛鳥,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天色已是傍晚時候了。
他出了和瀾兒避雨的草寮,心中覺得十分快慰,但又有點惘然!
自己還有要事待辦,得趕緊上路才對!
他自己催着自己,灑開大步,往前奔去!
一條人影,在崇山峻嶺,羊腸小徑上,疾如奔馬的縱掠飛馳。
時間由黃昏而黑夜,雲堆裏,漸漸的露小一輪將圓未圓皓月。
溪水嗚咽,鴟梟夜啼,落木蕭蕭,樹影翳翳。
深夜獨行,確實令人有點孤伶伶的感覺,何況是生長侯門,錦衣肉食慣了的公子哥兒江青嵐!
雖然他得到崆峒名宿八臂劍客展元仁五年陶冶、內功早已縶下根基,輕功也有了五六成火候,但終究這樣長途跋涉,荒山奔走,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遭。
夜色更深,大概已在二更過後,江青嵐一口氣差不多也跑了將近百來里路程。雖然滿頭大汗,但精神卻越走越旺,僅僅覺得肚子微感餓意,口也十分乾燥。
他想起自己還是中午在府中吃了午餐,一直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這當然怪自己沒有經驗,説走就走,忘了帶些乾糧。不想起來,倒也罷了,這麼一想,登時飢火中燒,尤其是口渴得簡直有點忍耐不住。
可是在這深山荒野,又到那裏去找吃的?溪水,固然隨處都是,潺湲有聲,但他一個公子哥兒,平日裏沒喝過冷水,又怕不潔,是以還是忍耐着,又走了兩三里路。
忽見一處樹叢之中,似乎還有燈火,那敢情是座廟宇?心頭為之大喜,暗忖:“既有廟宇,自己最多化上一點香火錢,只説山行迷路,借上一宿就是。”
想到這裏,立即朝着燈光奔去。
那是山腳下的一座破剎,古木蕭條,黃牆一角。
他走到臨近,只見橫匾上金字剝落,依稀還瞧得清是“靈巖古剎”四個大字。兩扇山門,也經多年風雨侵蝕,變成了白色。
江青嵐走上一步,輕輕磕了幾下,不見有人答應。只好又錘了幾下重的,薄板山門,發出蓬蓬之聲。
這會,裏面的人,敢情已經聽到,隔不一會,山門啓處,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和尚。
一雙陰晴不定的眼睛,向江青嵐一陣打量。又瞧了他腰問長劍一眼,突然雙手合十,面堆笑容的道:“阿彌陀佛,施主想是夜行迷路,快請裏面待宿。”
江青嵐連忙還禮,臉色微紅的道:“小生貪趕路程,錯過宿頭,想借寶剎權宿一宵,打擾師父,心實不安。”
中年和尚道:“施主説的那裏話?出家人與人方便,原屬分內。”
説着連連肅客,一面隨手關上山門。
引着江青嵐,由大殿迴廊,轉過偏殿,又穿過兩道門户,走入一間靜室之中。
中年和尚回身説道:“施主想來尚未進食,且請略作休息,容小僧到廚下張羅,燒些開水送來,順便也向當家師父報告一聲。”
江青嵐忙道:“師父請便。”
中年和尚出去之後,江青嵐就解下長劍,掛到牀前,一個人坐了一會。
瞥見格子窗欞外邊,人影一閃,似乎正有一人在向裏偷窺,等自己眼睛抬起,便已隱沒。
不由心中暗想:自己自從跟展老夫子練習內功,近一年以來,耳目特別靈敏,幾丈之內,飛花落葉,都能清晰聽到,窗台前面,如果有人偷窺,自己怎會一無所覺?
因此反而疑惑方才瞧見的人影,敢情是自己肚子餓久了,發生眼花,當下也並不在意。
又過了了會,才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那中年和尚端了一盤熟騰騰的包子,和一壺茶進來,放到桌上,一面陪笑説道:“小寺地處荒僻,只有幾個包子,施主將就些罷!”
説完又斟上一杯茶,送到江青嵐面前,又道:“時間不早,施主路上辛苦,用完之後,也好早些休息,小僧告退了。”
江青嵐覺得深更半夜,打擾人家,心中十分過意不去,也連忙道謝。
中年和尚十合為禮,退出身去,順便替他關上房門。
江青嵐這時肚中十分飢餓,看到這一盤熱騰騰的包子,真比一席珍饈,還更好吃,狼吞虎嚥,一陣工夫,已把盤中二十來個包子,一齊吃完。
端起茶杯,呷了兩口,只覺入口微帶苦澀,暗想這種荒山破剎,那有什麼上好茶葉,自己將就點兒,也就是了。
想到這裏,正待再喝,忽覺頭昏腦脹,微感眩暈,這就放下茶杯,和衣向牀上倒去!
迷迷糊糊的過了許久,似乎聽到遠處有叱喝之聲。又隔了好一會,好像有人猛搖自己身子。
一陣工夫,好像有濕漉漉的冷水,澆到自己臉上,但睡意方酣,恍恍惚惚的渾身十分疲乏,眼皮上有若壓着一塊重鉛,睜不開,也不想睜,終於又沉沉睡熟!
反正很長!很甜!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才從睡夢中醒來。睜睛一瞧,紅日透窗,時間已經不早!
自己怎會如此好睡?趕緊翻身下牀,只覺頭腦還有點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心中不免暗自驚奇,自己從練武以來,從沒有過如此現象,難道昨晚趕了半夜山路,身子就會這樣睏乏?
回眼一瞧,房門已業已大開。
噫!昨晚分明關得好好的,但此時無暇多想,匆匆佩好長劍,準備上路。再一想,自己受了人家招待,臨走時總該多給些香火,向和尚道謝一聲再走。
跨出房門,穿過偏殿,大殿上靜悄悄的竟然不見人跡!荒山破剎,也許和尚不多,自己不如到後進瞧瞧!
想着立即由大殿再繞到後進,一直找到廚房,再由廚房找到僧寮,竟然找不到半個和尚。
但從掛着的僧衣僧帽推斷,這寺中,至少也有三四個人!
這真是奇事,這些和尚,大清早會跑到那裏去呢?咳!自己還有正經事兒待辦,管他人在不在。
當下從身邊掏出一小錠金子,重新回到房中,放到桌上,然後走出寺門。
約摸走了十來步路,剛要穿林而出,忽聽有人聲嘶力竭的喊着:“阿彌陀佛!救命王菩薩,大施主,你量大福大,大人不記小人過,就饒了小僧們罷!”
江青嵐驀地一怔,躍開三步,單掌向胸,向四處一瞧,這座松林,疏朗朗的並不濃密,望過去一目瞭然,那有半點人影?真是怪事,難道青天白日,撞了鬼不成?
管他,自己還是趕路要緊,想到這裏,立即撒開大步。那知剛一跨出,那聲音又復響起!
這會卻有二三個人的口音:“大施主,你老這麼一走,再沒人前來解救人,這樣吊上幾天,就算不累死,也得餓死,活菩薩,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果然有人呼救!這聲音似乎來自半空?江青嵐抬頭一望,不禁又是一愕!
只見七八丈外的幾棵參天古松上,正高吊着三個光頭僧人。
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盪來盪去,拼命掙扎,卻全無借力之處。他們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露出乞憐之色。難怪自己在寺裏找不到人,原來吊在這裏!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當下躍上樹去,一看縛着他們的,竟然全是浸濕了的熟牛皮條。就是會武之人,也掙不脱,崩不斷!
於是從身邊抽出長劍,割斷皮條,一個一個的把三人放到地上。然後再把縛住他們手足的皮條割斷,三個僧人活動了一會血脈,向江青嵐面前跪下。
連連磕頭,口中説道:“小僧們有眼不識泰山,多蒙施主見赦。”
江青嵐聽得十分糊塗,忙道:“師父們快請起來,到底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
這話問得三個僧人面面相覷,還是昨晚那個中年和尚,戰戰兢兢的道:“大施主難道真的不知道?”
江青嵐人本聰明,驀然記起平日展老夫子所説的江湖之事,回想昨晚情形:那窗前鬼鬼祟祟的人影,和自己喝了兩口茶,就頭腦昏眩,其中不無可疑。
心念轉動,不由臉色一沉,説道:“小生和你們無怨無仇,怎會把你們吊在樹上?不過昨晚之事,你們不得隱瞞,從實説來。”
那中年和尚連連應是,説道:“小僧們的師父,江湖上人稱花彌勒,武功十分了得。
半年之前,被田節度使聘為府中教練,前些日子,師父帶着我們三人,就找到這所破寺,做了主持。
因為地方隱蔽,不易惹人注意,所以從魏郡來的人,都在這裏落腳。”
江青嵐“哦”了一聲,暗自慶幸,原來自己誤打誤撞,闖到這裏,無意之中,發現了這個秘密!
隨即問道:“前天晚上,魏郡來的一批人,也住在這裏?”
中年和尚點頭道:“是!是!前天一共來了十一個人,有一個是女的,聽説了為報什麼仇,後來回來的,卻只有四個。”
“四個?”
江青嵐想起前晚只有四死二擒,那末該有五個人迴轉?
哦!那姓柳的丫頭,被自己震飛長劍,跌坐地上,後來就不見蹤影,難道她也沒有回去?
想到這裏,不由問道:“那女的也沒有再回來?”
中年和尚説道:“沒有,所以公孫大爺就吩咐鬼影子何大爺留下來,務必要探聽那幾個人的下落。
昨晚施主投宿,被何大爺瞧到了,説你老是他們仇人的弟子,吩咐小僧在茶水中間,偷偷的放了蒙汗藥。”
江青嵐聽得驀然一驚,急急問道:“後來呢?”
中年和尚又道:“就在小僧回去之時,好像有一條黑影,在眼前晃了晃,糊里糊塗的被人點了穴道,後來就不知道了,直到醒來,我們已被吊在樹上。”
江青嵐心中暗自驚異,鬼影子何異,既然認出自己,怎會讓自己安安穩穩的睡到天明?
他和花彌勒兩人,又到那裏去了呢?哦!這是暗中有人相救!花彌勒和鬼影子,可能就被他打跑了。
不是嗎?光瞧這三個和尚,武功定也不弱,竟然將他們吊上樹去。而且還不讓他們見到身形,以致這三人疑心是自己做的手腳。
那麼此人武功之高,實足難以捉摸了,可惜他沒有再露面,真是失之交臂。
他心中一陣琢磨,一面向三個僧人,告誡了幾句,便自上道。
由滏陽奔魏郡,正是薛田兩家的最前哨,邊界上各屯重兵,壁壘森嚴!
江青嵐雜在百姓羣中,並沒被人發現。
一路無話,中午時分,就到了魏郡。
當時雁門郡王田承嗣坐擁重兵,權勢之大,連朝廷都不在他眼裏,魏郡正是他蹕駐之地,形勝繁華。
但見紅樓畫閻,商肆櫛比,雕車轆轤駿馬兢馳,奔坊酒肆,盡多猜拳行令,柳陌花衢,但聞絃歌不綴!
真是一片浮華之象!
他信步走上酒樓,但見滿樓人聲喧譁,盡是些酒肉徵逐之徒,幾乎位無虛席!
正想退下身去,卻被眼快的堂倌瞧到,早已迎了上來。
自己不好回下,只得由他領到臨窗一處座頭上,和人家並桌。
先在那人,大概也才來不久,叫的灑菜,尚未送到。
此時面對窗外,似乎在賞覽街景!
江青嵐坐在他側首,瞧不清人家面目,只覺這人身材瘦小,年齡比自己也不會大得太多。
身上穿一襲黑布短襖,腰間還束着一條布帶,瞧他這份裝束,敢情是個莊稼漢模樣!
當下也並未在意,吩咐過酒菜,就獨自低頭盤算着午餐之後,自己應該無瞧瞧當地形勢,和田節度使府周圍環境,然後再找一處隱蔽客店落腳。
這時堂倌已把瘦小個子的酒菜端來,那都是現成東西,十斤高梁,一大盤牛肉,一大盤滷蛋,和五十個饅頭,一起放到桌上。
這可把江青嵐嚇了一跳,這許多東西,即使五個自己,怕也吃不下去,瘦小個子,能有如此食量?
心中想着,目光不期而然向對方落去。
只見瘦小個子早已倒了一大碗高梁,咕嘟咕嘟的喝了兩口,用舌尖咂了咂嘴角,夾起一大塊牛肉,直往口中送去。
他一面咀嚼,一面卻驀的回過頭來,衝着江青嵐咧嘴微笑!
這才看清那瘦小個子,原來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
生得臉型瘦削,棕黑色的皮膚,黑中透亮,眉宇之間,一股精幹之色。尤其是那雙眼睛,鋭利如劍,隱射金光!
江青嵐心頭猛然一凜,暗想:瞧不出這個莊稼漠模樣的人,竟然還是一位內家高手!
展老夫子常説,江湖之中,龍蛇雜處,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當真不錯!
正想和他招呼,但人家只衝着自己咧嘴一笑,立即別轉頭去,又自顧自的大吃大嚼起來。
高梁、牛肉、滷蛋、饅頭,不停的往口中直送,簡直狼吞虎嚥,沒有自己開口的餘地。
正好堂倌已把自己點的酒菜送來,心想等他轉過頭來,再和他招呼不遲。
當下也就淺斟低酌,等候瘦小個子回頭!
那知對方好像早已知道自己心思似的,自從適才那咧嘴一笑之後,就始終不曾回過頭來。
一會工夫,十斤高梁,一大盤牛肉,一大盤滷蛋,和五十個饅頭,早已像風捲殘葉,一掃而空!
瘦小個子倏地站起身來,很快的就會賬下樓,他似乎故意規避自己?
江青嵐心頭微感詫異,覺得此人行徑,透着些古怪。
當下自己也匆匆吃畢,會賬下樓,裝作漫不經心的,在街上逛了一圈。
漸漸到了田節度使府門前,江青嵐遠遠停身,抬頭一望。
只見大門前兩根旗杆,高聳入雲,兩頭威武猙獰的白石獅子,盤坐在大門兩旁。
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派勢豪華之極。
大門正中一塊橫額,寫着“雁門郡王府”五個金字!
門前站着兩排手持斧鉞的警衞軍健,一個個挺胸凸肚,雄糾糾,氣昂昂,越顯得閥閲顯赫!
江青嵐恐怕引起人家注意,悄悄的繞過正門,向右邊一望。
高大圍牆之中,碧瓦飛檐,畫棟雕樑,重重無數,最後,卻是一座花園,假山亭台,樹木葱籠!
他出身富貴之家,對這種規模崇閎的府弟,自然不會有侯門如海的感覺。
一路察看,暗自盤算,何處為前廳,何處為內宅,何處是治事之所,何處是宴歇之地……
正當他微微出神之際,驀見一條熟悉人影,從身邊擦過。抬眼望去,那正是在酒樓上和自己同桌的瘦小個子!
這時已閃出去五六丈外,忽的回過頭來,又朝自己咧嘴一笑!
這可把江青嵐笑得心頭猛跳,難道他竟是田府爪牙?自己行蹤,已被他發覺,是以一路綴了下來?果然如此,自己這一趟魏郡之行,反而鬧了個打草驚蛇!
瘦小個子回頭一笑之後,忽然拔腿就跑。
江青嵐看得起疑,不由腳下一緊,也追了下去。
大白天裏,又是通衢要道,江青嵐自然不好施展輕身功夫。
兩人一前一後,差不多走了兩三條橫街。
那瘦小個子,似乎道路極熟,東一拐,西一彎,盡往人叢中間鑽,不多一會,便已失去人家影子。
敢情那人是故意作弄自己?江青嵐累得渾身是汗,又氣又惱,平白無故的被人家戲耍了一場。
瞧瞧天色,已是未末申初,自己總算對田府情形,胸中有了概念。
正好先找個地方落腳,休息一陣再説。
當下就在橫街上找了一家較為清靜的客棧,店夥領到上房,替他端來面水,沏了一壺上好香茗。
江青嵐從昨晚在靈巖古剎着了人家道兒,頭腦昏脹,早晨又跑了百來里路,身子也微感倦意。何況晚上還得上田府去探探動靜,此時正好休息一陣,養養精神。
他盥洗之後,呷了幾口香茗,就掩上房門,從腰間解下長劍。
方想到牀上運一會功,無意之中,伸手往懷中一探,好像多了一團東西!
咦!這是什麼?急忙掏了出來,低頭一瞧,
啊!那是一個紙團,自己怎會把紙團塞到懷中?
心念轉動,立即把紙團打開,原來上面潦潦草草,還有字跡!
再一細瞧,不由驚得目瞪口呆!
紙上果然還有一行字跡,那是用木炭寫的:“寄語江郎好歸去,侯門如海勿輕蹈!”
這兩句詩,切中江青嵐心事,焉得不大驚失色?
自己這次偷偷出來,事先連表哥都沒有告訴,怎會有人知道自己行動目的,和來歷姓氏?
不是嗎?這紙條上明明是説:“告訴你,姓江的,好回去了,田王府龍潭虎穴,不可輕易犯險。”
除了鬼影子何異,昨晚在靈巖古剎認出自己以外,可説沒有第二個人。
如果是他,識破自己行藏,那麼正好讓你去自投羅網,決不會下書警告。
瞧這紙條上的語氣,自然是友非敵,但自己初來魏郡,只有敵人,那有朋友?
而且憑自己的功夫,給人家在身上做了手腳,竟然一無所知,可見此人身手,大是不凡!
那又是誰呢?
江青嵐琢磨了一陣,兀自得不到結論,忽然他想起酒樓上那個面目黧黑的瘦小個子!
他無緣無故的曾對自己咧嘴一笑,後來在田王府,又向自己身前,一擦而過。對了,準是他!
尤其那咧嘴而笑,敢情是故意耍逗,為了怕自己露出形跡,引人注意,才把自己引開。
原來他果然是一番好意!
但繼而一想,自己往返數百里,所為何來?田王府就真是龍潭虎穴,自己也總得探上一探。
何況聽鷹爪孫慶的口供,田府中最厲害的人物,首推獨角獸公孫無忌。
哼!那天一招“乾坤一劍”,還只有劃到第七個圈上,就把他震退!公孫無忌,又何懼之有?
江青嵐想到這裏,雄心陡壯,那還把人家留條示警的一片好意,放在心上?
當下就撇開心事,在牀上運起功來。
直到天色昏黑,店夥掌燈進來,才下牀開門,吩咐把晚餐送到房中食用。
晚餐之後,雖然時間還是很早,此時在繁華的都市裏,正好華燈初上,綠酒未酣。
距離夜行人可以出動的二更天,差得老遠。但他卻早已脱下長袍,全身扎束停當。
把平日練着玩的亮銀梭子鏢,也重新檢點,放入鏢囊。一支長劍,摸了又摸,緊放在身邊,人簡直是坐立不安。
這也難怪,江青嵐除了從展老夫子口中,聽來的一些江湖知識之外,可以説一點經驗也沒有。
雖然他那天初試身手,擊敗了三眼比丘的得意門徒銀燕子柳琪。而且還把大名鼎鼎的崤山獨角獸公孫無忌迫退!
但那是在自己家中,像今晚這種完全江湖夜行人的行動,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何況去的地方,又是聲勢顯赫的田王府?其中高手如雲,警衞森嚴!
青年人的性格,雖勇於冒險,也總不免心頭忐忑,精神感到有些兒緊張!
兩更才過,江青嵐那還沉得住氣,佩上長劍,吹滅油燈,悄悄的跳出窗外,隨手把窗户掩上。
一擰身縱上民房,他白天早已踩好路線,這時就不假思索,直向田王府奔去!
剛越過幾重民房,瞥見前面七八丈外,飛起一條黑影,像浮矢掠空般一閃而逝!
江青嵐連看也看清楚,早已失去蹤影。
依照黑影的去勢,正是和自己同一方向,往田王府去的路徑,難道……
他心頭驀地一緊,此人身形之快,簡直到了飛行絕跡的境界。自己和人家一比,真是瞠乎其後。
“侯門如海勿輕蹈!”這句話,立時又從他腦筋中泛起!
咳!既然來了;好歹也得探上一探,心念疾轉,腳下卻並沒停止。
田承嗣的雁門郡王府第,碧瓦連雲,業已在望!
江青嵐那敢絲毫大意?遮遮掩掩的繞到後院,越牆而進。
在一棵大樹上隱蔽身形,細細察看院內動靜。
目光所及,只見牆角邊草地上,蜷伏着三頭高大獒犬,形狀兇猛。
這是曹州孟海有名的狼獒,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富貴人家,多豢以守夜,江青嵐那得不識?差幸自己小心,沒有露出聲息,如果讓這幾頭狼獒發現,自己雖然不怕,但豈不把府中警衞,一起驚覺?
看來田承嗣果然佈置周密,處處戒備,自己可真要小心從事!
他目光注視着狼獒,可也不敢稍動,因為它們的嗅覺聽覺,都特別靈敏,自己得設法先打發它們,免得礙事。但要一舉就把三頭狼獒,同時擊斃,卻也並非易事。
他輕輕的從鏢囊中,掏出三枚亮銀梭子鏢,勁運左腕,方要……
“嗤!”猛聽身後,有人一聲輕笑。
江青嵐心頭大驚,立即往後望去,樹影迷離,連葉子也並沒搖動一下,四外更是靜悄悄的,那有人影?
難道自己耳朵聽錯了?不會,方才明明有人在身後發出輕笑,依稀還聽到耳邊有人輕輕的説了句:“那是死的!”
自己聞聲回頭,那會不見人影?難道又是在灑樓上的瘦小個子?不!這聲音有點尖,像是……
“那是死的?”敢情是指狼獒而言?
他定睛瞧去,那三頭狼獒,不是好好的伏着,神態兇獰,那像是死的?
可是仔細瞧瞧,果然有些怪異,因為如果是活的,這許時間,不可能老是一個形狀,紋風不動。不由心中也漸生疑竇,連忙把亮銀梭子鏢,仍舊放入革囊,隨手摺了一小段樹枝,扣入中指,用打暗器的手法,一揚手向離自己較近一頭狼獒打去。
這段樹枝雖非暗器,但江青嵐內功已有火候,打出去的勁力也自不小。那知打到狼獒身上,依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果然是死的!心中暗暗好笑,自己竟被這三頭畜生,耽擱了好一會!
可是一面也暗自驚奇,要一舉擊斃三頭狼獒,已非易事。要擊斃它們之後,仍然神態如生,更非內家高手莫辦!
他那還怠慢,立即長身躍起,向一重院落中撲去。
果然江青嵐計算準確,那班名義上掛着“雁門上賓”和“天雄教練”的江湖能手,雖擅高來高去,但如果沒有特別事故,決不會在內宅屋面上,經常飛行。
是以他由後院進來,一路上就沒有被人發現,原因也在這裏。
田承嗣雅好女色,尤喜聲樂,府中妻妾侍女之外,更廣蓄歌伎,以充下陳。人數一多,內宅自然更為深廣,江青嵐一連越過幾重屋脊。
只見三四丈外的一座樓房中,還隱隱透出燈光,一個身着紅裳的絕色女郎,憑窗而坐,皓腕支頤,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江青嵐躍到臨近,這一瞧,不由驀吃一驚。
如非身在田府,差點就會出聲叫出來。
因為她的面貌,和自己寤寐難忘,刻骨相思的紅線姑娘,長得太像了。柳眉鳳目,瑤鼻,櫻唇,簡直一模一樣,尤其同樣穿着如錦紅裳。
只是紅線姑娘眉宇之間,似乎隱隱有一股英爽之氣,她呢?卻翠黛低蹙,目含幽怨,另是一種多愁善感形態,楚楚動人。
江青嵐微一怔神,只聽她幽幽的嘆息了一聲,望着月色,自言自語道:“難道他真的不懂?唉!即使懂,這樣重垣深鎖,又那裏能來?”
説到這裏,花容黯然,又慢慢的低下頭去,口中吟道:“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嬌聲低峨,纏綿悱惻。江青嵐立時醒悟,原來今晚是她和情郎約會的日子。有約不來,才令她如此傷神!
他不由觸動情懷,想到自己暗暗戀着紅線姑娘,她卻始終若即若離,不假詞色,一時心頭升起一陣無法形容的悵惘!
突然間,只覺自己右邊衣袖,被人輕輕一拉,心中一驚,方要轉身,只聽耳邊有一個極低的聲音,叫道:“快蹲下來,有人來啦!”
同時覺得一雙温潤柔膩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
轉頭一瞧,正是在草寮和自己萍水論交的小兄弟瀾兒,卻不知他何時來的。
此時無暇思索,立即依言縮到暗陬。
兩人剛把身子蹲下,果然屋脊上咯的一聲微響,接着有人輕輕擊了三下手掌。
樓上那個紅衣女郎,忽然臉露驚喜,很快的探出頭來,低聲問道:“誰?”
“紅姑娘,是我!”
微風颯然,一條人影,業已掀簾而入!
那正是自己在酒樓上遇到的瘦小個子,他還是那身裝束,只不過手上多了一個金光燦爛的流星槌。
紅衣女郎一見之下,直嚇得花容微變,嬌軀慌不迭往後連退。
口中説道:“你是誰?深更半夜,擅入王府,意欲何為?”
瘦小個子兩道眼神卻往江青嵐和瀾兒存身之處,有意無意的瞧了一眼,衝着兩人咧嘴微笑。
然後向紅衣女郎抱拳答道:“姑娘勿驚,在下摩勒,人稱黑衣崑崙的便是,受崔公子之託,專接姑娘來的。”
紅衣女郎聽得微微一楞,將信將疑的道:“你有何物為證?”
黑摩勒道:“有!有!姑娘請看這個。”
説着,從懷中掏出一柄象牙摺扇,雙手奉上。
紅衣女郎接過之後,纖纖玉手,很快的打開扇子,鳳目一瞥之下,禁不住珠淚滾滾,順腮而下,顫聲吟道:“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扇半掩深宮月,應照譎芝雪豔愁。”
詩未讀竟,早已泣不成聲,失聲叫道:“這果是崔郎信物,黑大俠,他……他説些什麼來着?”
黑摩勒急道:“崔公子此刻已在城外相候,姑娘快請隨我走罷!”
紅衣女郎略現遲疑之色,還想再問。
只聽黑摩勒催道:“府中狼獒,盡數被我用內家重手法殺死,遲恐有變,姑娘快扶我背上,待我送你出去。”
他這幾句話,聲音説得稍重。而且目光同時往江青嵐藏身之處掃來,當然另外還含有向自己告警之意。紅衣女郎果然臉現毅然之色,應了聲:“好!”
黑摩勒一蹲身,把她背起,立即從窗口飛出,翻身上屋,江青嵐依稀聽他説了句“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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