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近,沙塵依然瀰漫,風也仍是寒冷的,但已不會沒日沒夜的亂吼,温煦的日頭時不時出現,映照得那殘餘的冰溜子閃閃發亮,看來漫長而嚴寒的冬天即將過去了。
這日,風不大,太陽也特別暖和,一早兒就掛在天空上,在屋裏發了不少黴的人一看太陽出來了,趕緊跑出來曬曬身上的黴,免得繼續黴下去就要發爛了。
「你那邊屋裏的人如何?」望着剛從對面屋裏出來的白慕天,虯髯公問。
「差不多全好了。」白慕天緩緩步下院子。「你那邊呢?」
「也差不多了。」視線再往後移向王文懷,虯髯公又問:「有動靜嗎?」
「沒有。」王文懷搖頭道。
話説着,兩邊四間屋裏的人陸續出來,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魚娘,呂四娘,以及六、七個天地會的兄弟。
「那我們應該可以離開了?」
「過兩天我會先出去看看,待確定沒問題了,我們便可以離開。不過……」王文懷朝中間的屋子瞥去。「有件事得先決定該如何解決。」
「還有什麼好決定的?」呂四娘恨恨道。「凡是滿虜清狗便該殺!」
王文懷搖搖頭。「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又是那位什麼『漢爺』反對嗎?」呂四娘尖鋭地質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得這般顧忌他,聽他的話?」
「我不能告訴。」王文懷歉然道。「但我有正當的理由,請-諒解。」
「你……」呂四娘氣得咬牙切齒。「不殺他,他就殺你,別忘了莊親王有多麼兇殘狠毒,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畜生……」
惡毒的評語説到這裏,中間堂屋的門突然打開,話,頓時停了。
所有的眼珠子全緊張兮兮地集中到快步出屋的人身上,見是滿兒抱着被子要拿出來曬,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自從逃來這裏之後,大家全成了王八烏龜,各個都窩在屋裏頭作冬眠,就算扒着窗檻往外瞧,也只能瞧見滿兒與莊親王那兩個貼身護衞在中間屋子進進出出,從沒見過莊親王,就連那天莊親王發威趕走雍和宮的紅衣喇嘛也沒見着。
聽説後來他也被滿兒關進屋子裏不準出來,不同的是,人家是在發黴,他是在孵小雞。
話説回來,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再忌憚那個已經失去武功的人,但,也許是莊親王使劍大發神威,大宰活人,大要人命那副殘虐暴戾的模樣留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他們下意識裏仍殘有幾分顧忌。
「少來煩我!」滿兒沒好氣地叱罵。
她在跟誰説話?
眾人困惑地面面相覷,但一見到尾隨在滿兒後頭出現的人,頓時明白了。
「娘子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嘛,」噘着屁股嘟着小嘴兒,金祿緊跟在後頭抗議被「虐待」。「為夫是主子,他們是奴才,是何道理奴才可以喝酒,主子竟不能喝?」
「你不是説你不喜歡喝酒嗎?」
「唉唉唉,娘子啊,為夫不是不愛喝酒,是不愛喝醉,這可差多啦,娘子!」
「讓你幾日不喝,會憋死啊?」
「幾日?娘子,-日子過糊塗了是不?」金祿喃喃道。「這可不只幾日,都已好幾個月,為夫一窩小雞全孵完啦!」
「等你好全了再説!」懶得理他,滿兒隨口應他一句,兀自搭竹竿曬被子。
「好全了再説?」清澈靈活的大眼兒骨碌碌一轉,再賊兮兮地-了一下,金祿忽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哎呀,娘子,-猜怎麼着?為夫已經好全了呢,瞧……」他得意地撫撫自己的臉頰,「為夫的臉兒紅紅多可愛……」再挺挺胸脯。「精神飽滿,吭聲又有力道,還真趕勁兒呢,要使趟活兒都成,這可行了吧,娘子?」
「你是狗啊?還使活兒呢!」滿兒輕蔑地斜睨過去一眼。「請問昨兒夜裏是誰在咳嗽啊?」
毫不猶豫地,金祿反手一指,「塔布!」面不改色地把罪過推給奴才。
塔布一呆。「我?」
「不然就是烏爾泰!」
「嗄?」烏爾泰更是一臉傻樣兒。
金祿回眸,兩眼一瞪,那兩個奴才頓時脖子一縮,齊聲認罪。
「是奴才!」
滿兒失笑。「你們三個主僕在説相聲是不是?」
「奴才兩個又不會説相聲。」塔布與烏爾泰好委屈地嘟囔。
頂罪還要被罵,太悲哀了。
「別理他們了,娘子,」金祿滿臉諂媚的笑,猛搓手一副齷齪樣兒。「先可憐可憐為夫,開開恩讓我喝兩杯安撫一下肚子裏的酒蟲吧?」
看到這裏,王文懷已是目瞪口呆。「他……他是誰?」
虯髯公與白慕天對看一眼。「莊親王啊,還會有誰?」
「莊親王?」王文懷失聲而叫。「他怎麼那副德行?」
「不然你以為被他剿滅的反清組織是如何上他的當的?」呂四娘沒好氣地説。「像他這副樣子潛進組織里,又有誰會懷疑他?就算是你,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底細,你也照樣會被騙倒!」
雖然不甘心,這卻是事實,令大多數人怨恨的事實,不過還是有少部分人覺得這樣很好玩,譬如……
「姊夫,瞧你那副樣子,三姊又在欺負你了是吧?」
「啊,小妹,-來得正好,快,來幫姊夫我評評理。」金祿一見竹月嬌,便歡天喜地的迎上去爭取同情票。
「評什麼理?」竹月嬌也興致勃勃地想湊一腳熱鬧。
「喏,瞧瞧姊夫我……」金祿威武雄壯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透了不是?」
「嗯……」竹月嬌裝模作樣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上去是這樣沒錯。」
「可是……」胸脯縮回去了,兩眼哀怨地朝滿兒瞥去,還可憐兮兮地猛抽鼻子,又拿衣袖拭眼角。「-三姊偏説姊夫我還沒好透,連杯酒也不給我喝,存心要讓-姊夫我渴死……」
滿兒直翻白眼,竹月嬌狂笑不已。
「不喝酒就會渴死?姊夫你什麼時候成了酒鬼啦?」
「真沒同情心,姊夫我這麼可憐,-也不幫個腔。」金祿嗔怨地嘟嘟囔囔。「好吧,那……岳父……」
「別找我,別找我,」竹承明忙不迭舉兩手投降,嘴角直抽搐。「岳父我比女婿你更沒用,我説一句話,不,一個字就夠了,滿兒就可以説上千百句話來回我,説得我狗血淋頭抱頭鼠竄,我可比女婿你更可憐呢!」
「原來岳父跟小婿我同一個窩囊等級啊!」金祿同情地拍拍竹承明。「那麼,岳父大人,咱倆一道去喝兩杯解解悶兒,你説如何?」
「你夠了沒呀?」滿兒笑罵。「真是長眼睛沒見過比你更不要臉的人!」
金祿眉梢子一挑,「面不改色心不跳。」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呃?」
「不要臉啊!」金祿一本正經地解釋。「要講粗點兒的也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皮,喏,夠粗俗了吧?」
「你……」滿兒啼笑皆非,「愈扯愈離譜,不跟你胡扯了!」話落,目光轉向竹承明與他身後那一大串人,神情疑惑。「爹,有事嗎?怎麼大家都一塊兒來了,講好的嗎?」
竹承明含有深意地深深注視她一眼,再轉向其他人。「我是想,大家都好得差不多了,或許都想要離開了,在那之前,有些事我們必須先談清楚。」
滿兒明白了。「那就到前頭大廳去談吧,那兒大些。」
於是眾人一起往前院去,金祿卻還在後頭黏着滿兒嘮叨。
「娘子,就一壺嘛!」
「……一杯。」
「半壺?」
「一杯。」
「三杯?」
「不要拉倒!」
「好好好,一杯就一杯!」轉個臉,吸着鼻子自己對自己咕噥。「一杯?嗚嗚嗚,那連潤喉都不夠呀!」
大廳裏,除了天地會那些還不夠資格參與商討大事的兄弟之外,其他人全到齊了,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護衞在金祿身後,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滿兒的堅持。
就算她相信竹承明,其他人她可不信。
「在『漢爺』開始之前,我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王文懷首先發言。
金祿沒説話,只拿那雙純潔無邪的大眼睛詢問地望着他,望得他差點問不出話來。
「呃,咳咳,請問王爺,天地會九大長老何在?」
金祿聳聳肩。「死了。」
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王文懷也不顯得驚怒,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的屍體何在?」
「沒有。」
王文懷愣了一下。「沒有?王爺不是説他們死了?」
「是死了。」
「既然人死了,一定有屍體吧?」
「沒有。」
王文懷眉頭開始皺起來了。「王爺,請你……」
「等等!」滿兒從旁打岔進來。「我來問吧。」她也覺得很好奇,人死了怎麼可能沒有屍體,就算是被太陽曬乾了,也該有具人幹吧?
王文懷沒有異議。
滿兒先仔細想了一下,再提出能切中疑問核心的問題,「請問夫君,他們為何沒有屍體?」
「被我用劍絞碎了。」金祿輕描淡寫地説。
答案一出來,廳內先是一陣窒息般的靜默,緊接着是一片驚駭的抽氣聲,包括竹承明、竹月蓮和竹月嬌都變了臉色。
「太……太殘忍了!」
「果然沒有人性!」
「好歹毒的手段!」
「可怕至極……」
「慢着,慢着,我還沒問完呢,」在一片憤怒的罵聲中,滿兒再一次喊停。「夫君,你為什麼要絞碎他們的屍體?」這麼「麻煩」的殺人手法並不是他向來慣用的殺人手法呀!
金祿又聳了一下肩。「因為他們告訴我娘子-死了。」
大廳裏再度陷於靜默之中,卻再也沒有人説話,一半人是「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另一半人是雖不能接受,但尚能理解的神情,反倒換滿兒板起臉來了。
「你為什麼要叫他們告訴他我死了?」
「三小姐,」王文懷苦笑。「那是他們自作主張的説法,並非我的意思。」
「那就不能怪我家夫君,是他們自找的!」滿兒温柔地握住金祿的手。「你應該知道,我家夫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聽見我出事,他會發狂的!」
他應該知道?
他為什麼應該知道?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王文懷苦笑更深,眼神瞟向竹承明,意謂:他沒有其他問題了。
「好,那麼……」竹承明環視廳內眾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説,金祿是我的女婿,你們打算如何是你們的事,但在我知情的範圍之內,我不許你們傷害他,更不許利用竹家任何人去傷害他,這件事,你們必須做下承諾!」
聞言,柳家兄弟和呂四娘立刻憤怒地跳起來。
「為什麼?」呂四娘怒吼。「他是滿虜清狗,是漢人的仇敵,為什麼我們不能對他下手,那……」
「呂姑娘,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竹月嬌慢條斯理地説。「首先,我知道-急於要報仇,但請別忘了,下旨處斬令尊的不是我姊夫,動手處斬令尊的也不是我姊夫,-找錯對象了,要報仇請找清狗皇帝雍正,那才是正主兒,是他下旨砍-爹的腦袋,-就去砍他的腦袋,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報仇,懂了吧?」
呂四娘瞥金祿一眼,沒吭聲。
「另外,更別忘了之前-們走投無路逃到這裏,倘若不是我姊夫出面趕走那些喇嘛,-哪裏還有命坐在這裏大聲説話,無論-如何辯解,我姊夫對你們有恩總是事實,-想恩將仇報嗎?」
一頂大帽子重重壓下來,呂四娘頓時啞口,再向金祿瞟去一眼,坐回去了。
她只是急於報仇,並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不管雙方立場如何,恩恩怨怨總是難分,金祿不顧立場來幫她們,她反要殺他,這豈不變成她才是壞人了嗎?
不,她才不是壞人!
好,她不找允祿,她找雍正,這總可以了吧?
不過柳家兄弟可沒那麼好説話,因為他們正是那種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有理説不通的大混蛋,加入哥老會,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什麼反清復明,為的只是他們個人的仇怨。
「他幫我們為的是滿兒,並不是我們,那根本談不上恩!」柳兆雲反駁。
「而舅舅你們非殺我的夫君不可,為的也不是反清復明,而是你們自己的私怨,」滿兒即刻還擊回去。「這種不顧他人的自私念頭更不足取!」
「-這個背祖忘宗的畜生沒有資格在這裏説話!」柳兆雲輕蔑地道。
金祿臉色驀沉,滿兒及時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兩眼瞥向一旁,果然……
「住口!」竹承明憤怒地咆哮。「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都不允許你如此侮辱我的女兒!」
「誰是你的大舅子?」柳兆雲更是不屑。「柳家沒有你這種玷污人家清白大閨女的女婿,若不是有人護着你,我連你都要殺……」
「無禮!」王文懷怒叱。「竟敢對『漢爺』説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我講的是理,毋須有禮!」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吼回去。
王文懷頓時氣結。「你……」
忽地,玉含煙抬指輕彈,柳兆雲兄弟應指跌坐回椅子上,眾人看得一愣。
「好了,現在沒有人會再故意找碴,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下去了。」玉含煙若無其事地説。
靜默了一下,突然大家一起失聲笑出來。
「高招!」竹月嬌笑得最大聲。
「的確,這樣安靜多了。」王文懷也笑了。「那麼,其他人還有意見嗎?」
玉含煙若有似無地瞄了一下金祿,那眼神,奇特得很。
「若是還有人不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大哥一下,為了三小姐,王爺必定會不顧一切護着竹家,而雍正身邊有任何消息也只有王爺最清楚,能預先作防範的也只有王爺,因此為了『漢爺』的安全,王爺反倒是個必要的存在。」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文懷與白慕天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沒錯,確是如此。」王文懷連連點頭同意。「那麼,無論是否有人反對,決議便是如此,為了『漢爺』的安全,我們不得再傷害王爺。」
自然,沒有柳兆雲兄弟鬧場,這項決議也就毫無異議的定下來了。
「各位還有其他問題嗎?」環顧眾人,王文懷最後又問了一句。
金祿馬上把手舉的高高的,依然是一臉純真又無辜的表情。
「有有有,我有。」
「王爺請説。」
「你們在利用我嗎?」
午膳時間,好不容易等着人蔘雞熬夠火侯了,滿兒匆匆端着整盅人摹雞往後院去,沒想到剛跨過月門,她就驚訝得差點把人蔘雞獻祭給土地公進補。
「你們在幹什麼呀?」
只見一羣男人各自捧着一個比小盆還大的老碗,碗裏裝滿了飯還有菜,大家蹲成一堆,一邊扒飯菜一邊天南地北窮啦着話,啦的飯粒到處亂噴,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在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吃飯啊!」
「吃飯不到桌子上去吃,幹嘛蹲在院子裏吃?」
「陝西人不都這麼吃的?」
滿兒哭笑不得地翻了一下白眼,「那是農村男人才這麼吃的好不好?」走到金祿身旁,她-起眼來。「夫君,又是你帶頭起鬨的,對吧?」
「入境隨俗嘛!」金祿嘿嘿笑着。「這不也挺新鮮?」
轉過頭來,滿兒瞪着竹承明。「甭問了,爹,你一定是第一個響應?」
竹承明聳聳肩。「是挺新鮮的。」
既然竹承明都這麼吃了,其他人自然也有樣學樣跟着這樣兒吃起來了。
「真是夠了,你們這些男人!」滿兒受不了地把人蔘雞端進屋裏,不給他們吃了。「別管他們男人了,大姊,我們吃我們的!」
於是,男人繼續捧着老碗蹲在院子裏扒飯,女人則規規矩矩地坐在屋裏用膳。
除了竹月仙,她從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吃飯,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幾乎不説話,總是默默望着金祿看,雖然沒有人説出來,但大家都心裏有數。
對金祿,她還沒有死心。
有時候,她也會盯着滿兒看,但眼神並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恨,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視線。
天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進入瘋狂初期症狀了。
「真是受不了那傢伙,」滿兒一邊夾菜,一邊嘀咕。「沒事就愛搞怪!」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視一笑。
「我想那是因為妹夫知道他這麼做能討-歡喜吧。」
「討我歡喜?」滿兒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才怪!」
「滿兒,我不信-沒注意到,打從妹夫可以離開屋子之後,他就不時帶頭做一些可笑的事,因為如此,大家對他的敵意也逐漸降低了,那樣純真可愛又風趣的男人,怎麼搭也和那個殘虐的魔鬼搭不上邊的,於是常常會忘了他就是那個可怕的莊親王,特別是爹也有心接納他,-不覺得他們愈來愈像對平常人家的嶽婿了嗎?」
滿兒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
「唔,好像真是這樣呢!」
「對-而言,那定然減少了夾在中間兩面為難的處境,這是妹夫的體貼,他真是很疼愛-的。」竹月蓮文雅地喝了一口湯。「當然,除了-那兩個舅舅,我想他們那自私狹窄的心胸怕是無法改變了。」
滿兒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早已不在乎他們對我如何了。」
「不,-是不在乎任何人對-如何,包括『漢爺』在內,」玉含煙低喃。「只在乎『他』對-如何。」
「出嫁從夫,既然我嫁給了他,我不在乎他要在乎誰?」滿兒一口承認。
「出嫁從夫?」玉含煙輕嘆。「是的,三小姐沒説錯,出嫁從夫,這是女人家的閨訓,但我做不到,因為我拋不開打小背到大的責任,這是我的悲哀,明明是個女人,卻沒有權利單純做個女人。」
「那也是-自個兒的選擇,怨不得別人。」竹月嬌插了一句話進來。
「是的,那是我的選擇,」玉含煙點點頭。「我不會怨任何人的。」
「説到這……」滿兒遲疑一下。「玉姑娘,-那兒子,他如何了?」
沒想到滿兒會問到這件事,玉含煙一時僵住,片刻後,她才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好。」
「那就好,不過玉姑娘務必要記住,孩子是無辜的,千萬不要讓他變成當年的我,那對他可不公平。」滿兒認真地説。「想想,他的孃親是漢人,父親雖是滿人,但八爺是被當今皇上害死的,他要拿誰當敵人,為人子女,這應該很好決定,如此一來,天地會又多了一條臂助,這不挺好?」
「小姐説得是。」玉含煙又勉強笑了一下。「呃,不談這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請三小姐幫侗忙。」
「哦?什麼事?」
「這是我大哥要我跟三小姐提的……」玉含煙頓了一頓。「過幾天大家便要啓程各自回家,而『漢爺』,我們必須親自送他們回雲南,但大哥他們本身被追緝,跟在『漢爺』身邊反而可能會為『漢爺』帶來更大的危險,因此……」
「-們希望我們能跟你們一起走,」滿兒接着説下去。「起碼夫君可以為你們擋去官府方面的麻煩。」
「三小姐聰穎,大哥的意思確是如此。」
滿兒略一思索。「好,我會跟夫君提,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
「不,姊夫是不敢反對。」竹月嬌又插嘴進來。
滿兒很誇張的嘆了口氣,橫過眼去。
「我説小妹,大姊沒教過-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説話嗎?」
竹月嬌滿不在乎地繼續吃菜扒飯。「-們還不都在説話。」
「那是我們,我們是婦人,婦人用膳時可以説話,」滿兒煞有其事地説。「而-,小妹,-是姑娘家,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説話,瞧,魚姑娘和呂姑娘不都沒吭聲,因為她們也是姑娘家,這樣-懂了吧?」
「……」頭一回,竹月嬌説不出話來。
是那樣嗎?
「岳父大人。」
桌旁,正與陸文傑閒聊的竹承明愕然回眸,只見金祿的腦袋掛在門邊,探呀探的望着他。
「女婿?」
金祿嘻着小嘴兒,自背後伸出手來。「要不要上我那兒喝兩杯?」
竹承明怔了一下,笑了。「怎麼?滿兒開你酒禁了?」
「開一半。」金祿委屈地看看手上拎的兩壺酒。「她只給我兩壺。」
竹承明呵呵笑着起身,「那我也拎兩壺去。」走兩步,回頭。「文傑,你也拎兩壺一塊兒來吧,你們倆是連襟,該多聊聊。」
三人一起回到金祿的堂屋,但見桌上已擺好幾樣小菜,烏爾泰正在放置竹箸。
「咦?這誰……」金祿奇怪地看着。
「回爺,是夫人讓我送來的。」放好了竹箸,烏爾泰便站開一旁。
「是麼?她可真體貼。」金祿樂得笑開了嘴兒。「那這會兒她又上哪去了?」
「夫人做好這些小菜後就同大姑娘、三姑娘和玉姑娘、王姑娘出門逛街去了,夫人還讓奴才轉告爺説她有塔布陪着,請爺不用替她擔心。」
烏爾泰説完便退出去,還細心地關上門,免得風沙吹進屋裏。
「希望她記得多替我拎兩壺酒回來。」金祿小聲嘀咕,再轉首咧開滿臉笑。「來,岳父大人請上坐,先嚐嘗我家娘子的手藝如何。」
酒過三巡,三人便一邊吃菜一邊閒聊起來。
「女婿酒量可好?」
「小婿我可從沒喝醉過!」金祿拭去唇角的酒漬,洋洋得意地説。「只一回,我家娘子想看看我喝醉的樣子,小婿我便喝醉了給她看。其實那也沒啥看頭,我喝醉了便從頭睡到尾,叫都叫不醒,睡醒了也就酒醒了。」
「那可好,文傑就不行了,」竹承明笑望陸文傑。「他一喝醉就發酒瘋,又叫又鬧,還脱衣服,不看緊他點兒,他準會脱光衣服上大街上去晃!」
「岳父!」陸文傑尷尬地漲紅了臉。
半晌後,酒去了一壺——一人一壺,氣氛更隨意,講話更隨便。
「我説女婿,你老是在滿兒面前吃癟,不覺得丟臉嗎?」
金祿笑吟吟地又喝下一杯酒。「娘子開心就好。」
「那可不行,女人家不能太寵的,小心她爬到你頭上去。」竹承明一本正經地教導女婿為人夫的原則。「一旦讓她爬上你的頭,她就不肯下來了!」
金祿莞爾,「她不敢。」他徐緩地道,邊慢條斯理地自行斟酒。「娘子很聰明的,何時可以放肆,何時不可以,她清楚得很,尤其是在小婿我真格挫火兒時,她總是卯起勁兒來跑得比誰都快,即便她末了仍是逃不脱。」
眼色幽邃,語氣深沉,這時候的金祿就有幾分允祿的影子了,竹承明與陸文傑不由相覷一眼。
這時候跟他説正經話,他應該不會又裝瘋賣傻地裝可愛了吧?
「那麼,女婿,有些話我不能不問,這是我身為人父的責任。」
金祿淡淡一哂。「我知道,所以小婿我才會找岳父來喝兩杯。」
「好,那……」竹承明正起臉色。「女婿,你可以承諾我,會好好保護滿兒,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任何傷害?」
「那是自然,娘子是小婿我的心肝寶貝兒,我怎捨得讓她受委屈、傷害?沒可能的事!」金祿話説得輕鬆,但語氣非常堅決。
這話他相信,不過……
「可是……」竹承明猶豫了下。「以你現在的狀況……」
「安心,安心,岳父且請安心,」金祿勾起一抹神秘的笑。「無論小婿我的狀況如何,我都有把握保護我家娘子周全。」
「但……」竹承明再次遲疑一下,旋即下定決心問出他最擔心的事。「倘若你那皇上得知滿兒的身分,打定主意非殺她不可,屆時你又能如何?」
金祿瞄他一眼,慢吞吞的吃口菜,放下竹箸端起酒來仰杯飲盡,再露齒一笑。
「那我就先殺了他!」
聞言,竹承明頓時猛然抽了口寒氣,滿心震撼地窒住了。
這一刻,他終於真正瞭解到金祿對滿兒有多痴、多狂,那樣的不顧一切、不顧後果,堅定的一心只為她。
於是,他慚愧了,與金祿比起來,他所謂的深愛是多麼微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