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樓的裝璜很考究,氣派也很大,可是生意並不太好。
現在雖然正是晚飯的時候,酒樓上的雅座卻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們並不是三個人來的,酒樓上早已先到了一個人在等着他們。
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氣派,都應該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陸小鳳卻偏偏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武林中的名人,陸小鳳沒有見過的並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着華麗,看來不是從揚州那邊來的鹽商富賈,就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豔,風流而輕佻,無疑是風塵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見這個人,陸小鳳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這個人,否則就算有人在後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絕不會上來的。
既然已上了樓,再下去就來不及了。
陸小鳳只有硬着頭皮找了個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着他,幾乎可以看見一粒粒汗珠已透過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來。
白衣人卻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們。
他的臉鐵青。
他的劍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純淨的白水,不是酒。
他顯然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殺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沒有看見,這位名重江湖的武當名宿,竟彷彿根本就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他根本就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木道人卻笑了,搖搖頭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隨便他怎麼無禮,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木道人道:“因為他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只要他手裏還有劍,他就有權不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也許他現在眼裏只看見陸小鳳一個人。
仇恨就像種奇異的毒草,雖然能戕害人的心靈,卻也能將一個人的潛力全部發揮,使他的意志更堅強,反應更敏鋭。何況,這種一劍刺出,不差毫釐的武士,本就有一雙鷹隼般的鋭眼。
現在他雖然絕對想不到陸小鳳就在他眼前,但陸小鳳只要露出一點破綻,就絕對逃不過他這雙鋭眼。
菜已經點好了,堂倌正在問:“客官們想喝什麼酒?”
柳青青立刻搶着道:“今天我們不喝酒,一點都不喝。”
酒總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經鬆弛,心情鎮定。
陸小鳳道:“今天我們不喝一點酒,我們要喝很多。”他微笑着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兒子的生日,吉日怎可無酒?你先給我們來一罈竹葉青。”
柳青青狠狠的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見,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兒,以酒為命,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來,你們老兩口也坐下來陪我喝幾杯。”
管家婆和海奇闊也只好坐下來,木道人已經在那邊拊掌大笑,道:“好一個‘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聽此一言,已當浮三大白。”
酒來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陸小鳳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裏也有了光。
現在他總算已走出了西門吹雪的陰影,彷彿根本已忘了酒樓上還有這麼樣一個人。
西門吹雪劍鋒般鋭利的目光,卻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着他,忽然舉杯笑道:“這位以酒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陸小鳳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老朽也當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過來,眼睛裏也露出刀鋒般的光,盯着陸小鳳,道:“貴姓?”
陸小鳳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該打擾的,只是熊兄飲酒的豪情,像極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陸小鳳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長這位朋友在哪裏?”
木道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顆心已幾乎跳出腔子,陸小鳳杯中的酒也幾乎濺了出來。
木道人卻又仰面長嘆,接着道:“天忌英才,我這位朋友雖然已遠去西天,可是此間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縷英魂,説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松了口氣,陸小鳳也鬆了口氣,因為他們都沒有去看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一隻手已扶上劍柄。
忽然間,窗外響起“嗆”的一聲龍吟。
只有利劍出鞘時,才會有這種清亮如龍吟般的響聲。
西門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縮。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夜空中彷彿有厲電一閃,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劍在桌上,猶未出鞘,劍鞘旁一隻盛水的酒杯卻突然彈起,迎上了劍光。
“叮”的一響,一隻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帶着千百粒水珠,冷霧般飛散四激。
劍光不見了,冷霧中卻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臉上也蒙着塊黑巾,只露出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沒有劍,劍已在手。
黑衣人盯着他,道:“拔劍。”
西門吹雪冷冷道:“七個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個人?”
西門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劍的人,連你只有七個,學劍到如此,並不容易。”他揮了揮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門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劍又飛起。
木道人皺起了眉:“這一劍已不在葉孤城的天外飛仙之下,這個人是誰?”
只有陸小鳳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又想起了在幽靈山莊外的生死交界線上,那穿石而人的一劍。
石鶴,那個沒有臉的人。他本來就一心想與西門吹雪一較高低的。
又是一聲龍吟,西門吹雪的劍已出鞘。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兩柄劍的變化和迅速。
沒有人能形容他們這一戰。
劍氣縱橫,酒樓上所有的杯盤碗盞竟全都粉碎,劍風破空,逼得每個人呼吸都幾乎停頓。
那四個衣着華麗的老人,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們身旁的女孩子,卻已鶯飛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間,一道劍光沖天飛起,黑衣人斜斜竄出,落在他們桌上。
西門吹雪的劍光凌空下擊,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劍光籠罩下。他已失儘先機,已退無可退。
誰知就在這時,這塊樓板竟忽然間憑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着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個安坐不動的華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樓上竟忽然陷落了一個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從洞上飛到,這變化顯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誰知這塊樓板竟忽然又飛了上來,“咔嚓”一聲,恰巧補上了這個洞。
桌子還在這塊樓板上,四個華衣老人也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
這塊樓板竟像是被他們用腳底吸上來的,桌上的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劍光也不見了,劍已人鞘。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們,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驚詫之色。
高行空、鷹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顧失色。
現在他們當然都已看出來,這四個華衣老人既不是腰纏萬貫的鹽商富賈,也不是微服出遊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
他們以內力壓斷了那塊樓板,再以內力將那塊樓板吸上來,功力達這一步的,武林中有幾人?
西門吹雪忽然道:“三個人。”
華衣老者們靜靜的看着他,等着他説下去。
西門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劍的人,只有三個人。”
剛才那片刻之間,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劍。
他殺人的確從未使出過四十九劍。
華衣老者年紀最長的一個終於開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個?”
西門吹雪道:“都不是。”
華衣老者道:“哦?”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縱然血濺劍下,也絕不會逃的。”
華衣老者淡淡道:“那麼他就一定是第四個人。”
西門吹雪道:“沒有第四個。”
華衣老者道:“閣下手中還有劍,為何不再試試,我們是否能接得住閣下的四十九劍?”
西門吹雪道:“縱然能接得住,你們四人恐怕最多也只能剩下三個。”
華衣老者道:“你呢?”
西門吹雪閉上了嘴。要對付這四個人,他的確沒有把握。
華衣老者們也閉上了嘴。要對付西門吹雪,他們也同樣沒有把握。
跟着他們來的四個豔裝少女中,一個穿着翠綠輕衫的忽然叫了起來。“舅舅。”她大叫着衝向陸小鳳:“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陸小鳳怔住。
他一向是個光棍,標準的光棍,可是現在不但忽然多了個兒子出來,又忽然做了別人的舅舅。
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淚流滿面的道:“舅舅你難道已不認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親的外甥女小翠。”
陸小鳳忽然一把摟住她:“我怎麼會不認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連氣都透不出來,喘息着道:“我的娘也死了。”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跟那些老頭子到這裏來的?”
小翠道:“我……我沒法子,他們……他們……”一句話未説完,已放聲大哭了起來。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衝到華衣老人們的面前,破口大罵:“你們為什麼要欺負她?否則她怎麼會哭得如此傷心?”
他揪住一個老人的衣襟:“看你們的年紀比我還大,卻來欺負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們是不是人?我跟你們拼了。”
他用力拉這老人,小翠也趕過來,在後面拉他,忽然間,“嘩啦啦”一聲響,這塊樓板又陷落了下去,三個人跌作一團。
西門吹雪似也怔住。
剛才他面對着的,很可能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可是現在忽然之間,他面對着的已只不過是個大洞。
他只有走。
走過木道人面前時,他忽然又停下來,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開懷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西門吹雪道:“可曾見到陸小鳳?”
木道人不笑了,嘆息着道:“我見不着他,誰都見不着他了!”
西門吹雪冷笑!
木道人轉開話題,道:“你是不是也到武當去?”
西門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有劍,武當有解劍巖。”
木道人道:“你的劍從不肯解?”
西門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帶劍上武當?”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只敢殺人,只要你再説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沒有人再説一個字。
西門吹雪的手中仍有劍。
他帶着他的劍,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陸小鳳還在跟那些華衣老者糾纏,他卻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鬧市燈火依舊。
看着他走上燈火輝煌的長街,看着他走遠,高大威武的老人才嘆了口氣,道:“這世上難道真的只有三個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劍?”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劍?”
木道人道:“沒有。”
高行空道:“難道他真的已天下無敵?”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許沒有人能解下他的劍,但卻有個人能殺了他!”
高行空、鷹眼老七同時搶着問道:“誰?”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彷彿很神秘,緩緩道:“只要你們有耐心等着,這個人遲早總會出現的!”
忽然就發生的衝突,又忽然結束,別的人看來雖莫名其妙,他們自己心裏卻有數。
西門吹雪一走,陸小鳳也就走了,華衣老者們當然不會阻攔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現在陸小鳳又舒舒服服的坐到他那輛馬車上,車馬又開始往前走。
他那穿着翠綠輕衫,長得楚楚動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對面,臉上的淚痕雖未乾,卻連一點悲哀的表情都沒有,眼睛裏還帶着笑意,彷彿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陸小鳳好像也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親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你媽媽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現在她已經死了?”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要帶我們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陸小鳳道:“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還有些你一定會喜歡的人。”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喜歡什麼人?”
小翠眨着眼睛:“我當然知道。”
陸小鳳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頭伸到窗外,大聲吩咐趕車的:“從前面那條巷子向左轉,右邊第三間紅門就到了。”
鋪着青石板的巷子,兩邊高牆內一棵棵紅杏開得正好,牆內的春色已濃得連關都關不住了。
右邊第三間紅門本來就是開着的,門楣上掛着好幾盞粉紅色的宮燈。
小翠一走進去就大聲的喊:“大家快出來,我們的舅舅來了。”
她的叫聲還沒有停,院子裏就有十七八個女孩子擁了出來。
她們都很年輕,就像是燕子般輕盈美麗,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個不停。
年輕的女孩子誰不喜歡舅舅呢?
她們都擁到陸小鳳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牽衣角,一個個都在叫:“舅舅。”
陸小鳳又怔住:“她們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點點頭,道:“你喜不喜歡她們?”
陸小鳳只有承認:“喜歡,每一個我都喜歡。”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她們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們卻要小心點,我們這個舅舅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不太老實,抱着你的時候,簡直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女孩子們笑得更嬌,吵得更厲害了:“你是不是已經被他抱過?”
“舅舅不公平,抱過她,為什麼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陸小鳳左顧右盼,很有點想要去左擁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觀,正準備想個法子讓他清醒清醒,莫要樂極生悲。
誰知小翠的動作居然比她還快,已拉住陸小鳳的手,衝出了重圍。
女孩子們又大叫:“你叫我們出來的,為什麼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舅舅?”
陸小鳳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該陪陪她們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將他拉入了後面的長廊,才鬆開手,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瞟着他:“看來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頭都是母老虎,你難道不怕她們拆散你這把老骨頭!”
這已經很不像外甥女對舅舅説話的樣子,她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認陸小鳳做舅舅?把陸小鳳拉到這裏來幹什麼?
陸小鳳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道:“你是不是想單獨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剛才你就差點把我全身骨頭都抱碎了,若是單獨跟你在一起,那還得了?”
陸小鳳道:“有時我也會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邊沒有人的時候。”
小翠故意嘆了口氣,道:“難怪別人説你是老色狼,居然連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陸小鳳道:“誰説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個人説的。”
陸小鳳道:“誰?”
小翠道:“當然也是個你一定會很喜歡的人,我保證你一看見他,立刻就會將別人的話全都忘了。”
陸小鳳眼睛又亮了,立刻問道:“這個人在哪裏?”
小翠指了指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道:“他就在那屋裏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還不快去?”
陸小鳳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的笑道:“我這個紅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帶人進洞房。”
長廊裏也掛着好幾盞粉紅色的宮燈,燈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頭居然沒有追進來,柳青青居然也沒有追進來。
門是虛掩着的。
門裏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聲。
──究竟是誰在裏面等着他?裏面是個温柔陷阱?還是個殺人的陷阱?
陸小鳳正在遲疑着,小翠已在後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進了這扇門。
屋裏的燈光更温柔,錦帳低垂,珠簾搖曳,看來竟真有幾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現在新郎已進了洞房,新娘子呢?
帳子裏也寂無人聲,好像並沒有人,桌上卻擺着幾樣菜、一壺酒。
菜都是陸小鳳最喜歡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葉青。
這個人無疑認得他,而且還很瞭解他。
──是不是葉靈已趕到他前面來了,故意要讓他嚇一跳?
──若不是葉靈,還有誰知道他就是陸小鳳?
他將自己認得的每個女人都想了一遍,覺得都不可能。
於是他索性不想了,正準備坐下將剛才還沒有吃完的晚飯補回來,帳子裏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開懷暢飲,無論想要誰陪你喝都行,就算喝醉了也無妨,明天我們沒有事。”
陸小鳳嘆了口氣,剛才那些粉紅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灰色的。
灰樸樸的衣服,灰樸樸的聲音。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
陸小鳳嘆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見面,為什麼偏偏要我空歡喜一場?”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現在跟你説的話,絕不能讓第二個人聽見。”
他的人終於出現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樸樸的衣裳,頭上當然也還是戴着那頂簍子般的竹笠,跟這地方實在一點也不相配。
陸小鳳連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準備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老刀把子道:“剛才你做的事確實很危險,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認出你,西門吹雪只怕也認出了你。”
他的聲音居然很和緩:“可是現在事情總算已過去,總算沒有影響大局。”
陸小鳳卻忍不住要問:“剛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難道剛才你也在那裏?”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倒並不是因為你什麼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點?”
陸小鳳道:“你居然想得出要無虎無豹那些老和尚帶着女人去喝酒,就憑這一點,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們,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這種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誰能想得到?
所以西門吹雪他們縱然覺得他們武功行跡可疑,也絕不會懷疑到他們就是死而復活的無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為別人想不到,所以這件事才不致影響大局。”
陸小鳳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們又在武當出現時……”
老刀把子道:“那時他們已變成了上山隨喜的遊方道士,沒有人會注意他們的。”
陸小鳳道:“我呢?那天我變成了什麼樣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火工道人,隨時都得在大殿中侍奉來自四方的貴客。”
陸小鳳苦笑道:“這倒真是個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當山上冠蓋雲集,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火工道士的。”
陸小鳳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麼?是對付石雁?還是對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對付他們的人。”
陸小鳳道:“那麼我呢?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當然還有別的事要做,這計劃的成敗關鍵,就在你身上。”
陸小鳳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負着這麼大的責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實在有點緊張。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淺淺啜了一口,才緩緩道:“我要你做的事並不是殺人,我只不過要你去替我拿一個賬簿。”
陸小鳳道:“誰的賬簿?”
老刀把子道:“本來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後,就傳到石雁手裏。”
陸小鳳想不通:“堂堂的武當掌門,難道也自己記賬?”
老刀把子道:“每一筆賬都是他們親手記下的。”
陸小鳳試探着問道:“賬上記着的當然不是柴米油鹽。”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陸小鳳更好奇:“上面記的究竟是什麼?”
老刀把子居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沉聲道:“賬上記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陸小鳳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錢的人。”
陸小鳳更不懂:“他們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賬簿有什麼關係?”
老刀把子道:“這本賬簿上記着的,就是這些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見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石雁若是將這些秘密公開了,這些人非但從此不能立足於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陸小鳳長長嘆了口氣,道:“堂堂的武當掌門,總不該做出挾人隱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們的確不該做的,可是他們偏偏做了出來。”
他的聲音忽然充滿怨毒:“若不是因為他們總是以別人的隱私作為要挾之手段,石鶴怎麼會在接掌武當門户的前夕自毀面目?顧飛雲、高濤、柳青青、鍾無骨等這些人,他們的秘密,又怎麼會被人知道?”
陸小鳳又不禁吐出口氣,道:“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鶴説出來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為他們要挾不遂,他們就一定要將這人置之於死地,就算這個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絕無機會。”
陸小鳳道:“可是你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老刀把子道:“我只給了他們一次機遇,不是一個機會。”
陸小鳳道:“那有什麼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們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靈山莊中的人,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只有毀了那賬簿,他們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老刀把子握緊雙手,道:“這才是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噗”的一聲,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絲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陸小鳳看着這一絲鮮紅的血,忽然變得沉默了起來,因為他心裏正在問自己──
老刀把子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確?
如果是正確的,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是就應該全力幫助他完成這件事!
武當是名門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從未懷疑過他們的人格。
可是現在他對所有的事都已必須重新估計。
老刀把子盯着他,彷彿想看出他心底最深處在想什麼。
陸小鳳究竟在想什麼?誰知道?
老刀把子緩緩道:“我很瞭解,你若不是真的願意去做一件事,誰也沒法子勉強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這件事的真相。”
陸小鳳忽然問道:“既然你的目的是為了救人,為什麼還要殺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殺的,只是一些非殺不可的人!”
陸小鳳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飛,這些人都非殺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問你,只憑梅真人和石雁的親信弟子,怎麼能查得出那麼多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難道你要殺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密探?”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因為這些人本身也有隱私被他們捏在手裏。”
陸小鳳也握緊了雙手,終於問道:“那本賬簿在哪裏?”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頭上戴着的道冠裏。”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
武當石雁少年時就已是江湖中極負盛名的劍客,近年來功力修為更有精進,平時雖然絕少出手,據一般估計,他的劍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門吹雪説的三個人其中無疑是有他。
武當掌門的道冠,不但象徵着武當一派的尊嚴,本身就已是無價之寶,何況道冠中還藏着有那麼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從他頭上摘下那頂道冠來並不容易。”
那又豈非是不容易,那簡直難如登天摘月。
陸小鳳道:“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在他戴着這道冠時動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釋:“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平時這頂道冠藏在哪裏。”
陸小鳳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當道觀的大殿中,燈火通明,高手如雲,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武當掌教真人的頭上摘下他的道冠來,這種事有誰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摘下來,也絕對沒法子帶着它在眾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時,沒有人能看見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看不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時大殿內外七十二盞長明燈一定會同時熄滅。”
──燈裏的油幹了,燈自然會熄滅。
老刀把子道:“我們至少已試驗了八百次,算準了燈裏的油若只有一兩三錢,就一定會在他宣佈繼承人的時候燃盡,我們在武當的內線,到時一定會使每盞燈裏的油都只有一兩三錢。”
這計劃實在周密。
陸小鳳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點着的蠟燭。”
老刀把子道:“這一點由花魁負責,他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無人能及。”
現在這計劃幾乎已天衣無縫。
燈滅時大殿中驟然黑暗,大家必定難免驚慌,就在這片刻之間,陸小鳳要出手奪道冠,石鶴殺石雁,無虎兄弟殺鐵肩,表哥殺小顧道人,管家婆殺鷹眼老七,海奇闊殺水上飛,關天武殺高行空,杜鐵心殺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無論他們是否能得手,等到燈火再亮時,他們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擊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樣,縱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為在那種情況中,無論任何人都絕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他又補充着道:“無論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趕回來這裏,燈亮之後,大家都一定只會去照顧已負了傷的友伴同門,誰都不會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麼人,更不會有人追蹤。”
何況那時根本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會發生的。
陸小鳳又不禁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佩服你!”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過多少件陰謀,絕沒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這一次。
這計劃幾乎已完全無懈可擊。
可是他還有幾點要問:“我們為什麼不先殺了石雁,再取他頂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們沒有一擊就能命中的把握。”
這件事卻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件事的確已耗盡了他的一生心血。
陸小鳳又問:“若沒有我,我的差使誰做?”
老刀把子道:“葉雪!”
陸小鳳苦笑道:“為什麼會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輕功極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驟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機會。”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你卻有九成機會,甚至還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還有這一雙天下無雙的手。”
他握着這隻手,就好像在握着件無價的珍寶。
陸小鳳卻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穩定、乾燥,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的手更可怕?
這個人究竟是誰?
現在陸小鳳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脈門,摘下他頭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誰了。
成功機會就算不大,至少也該試一試。但是陸小鳳沒有試。
這使得他對自己很憤怒,忽然大聲問道:“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説的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的女兒,葉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親死了之後還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刀鋒般在竹笠裏怒視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後千萬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女人。”
──為什麼?
──沈三娘是葉凌風的妻子,卻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她對不起的是葉凌風,並不是他。
──他為什麼如此恨她?
陸小鳳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沒有事,隨便你想幹什麼都無妨,後天凌晨之前,我會安排你到武當去。”
他站起來,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那裏香火道人的總管叫彭長備,你到了後山,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替你安排的。”
陸小鳳道:“然後呢?”
老刀把子道:“然後你就只在那裏等着。”
陸小鳳道:“等燈滅的時候?”
老刀把子道:“不錯,等燈滅的時候。”
他走出去,又回過頭:“從現在開始,你就完全單獨行動,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聯絡,也不再有人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從現在開始,連我老婆兒子都已見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會寂寞的,你還有很多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