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並沒有終止,黑暗又已來臨。
黑暗中只聽見喘息聲,兩個人的喘息聲,聲音已停下來,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乾土也好,是濕泥也好,他們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門吹雪的劍鋒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現在就算用盡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無法讓他再往前走一步。
從黑暗中看過去,每隔幾棵樹,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閃動。
光芒極微弱,就算在絕對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見。
只要有一點點天光,磷光就會消失。
“順着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獨孤美雖然已累得連話都説不出,卻還是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陸小鳳一定會繼續問下去的。
“我絕對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為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絕不會出賣你。”
“他們是誰?”陸小鳳果然又在問:“是不是山莊裏的人?”
“嗯。”
“什麼山莊?在哪裏?”陸小鳳還要問:“你跟他們訂的是什麼合約?”
獨孤美沒有回答,聽他的呼吸,彷彿已睡着。
無論他是不是已睡着,他顯然已決心拒絕再回答這些問題。
陸小鳳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居然也閉上嘴,更想閉上眼睛睡一覺。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遠處的磷光閃動,忽遠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連遠近距離都分不出,為什麼還睡不着?
──只有絕對黑暗中,才能分辨出這些指路的暗記,若是用了火摺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當然更看不出。
──這一點只怕連西門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走路。
──看來山莊中那些人實在很聰明,他們的計劃中每一點都想得很絕,又很周到。
──獨孤美是不是真的會帶我到那山莊去?
──他有合約,我卻沒有,我去了之後,他們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隱秘?連西門吹雪都找不到?
──為什麼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睡不着,因為他心裏實在有太多解不開的結。一個結,一個謎。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些謎?
絕對的黑暗,就是絕對的安靜。
獨孤美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安定而均勻,在黑暗中聽來,甚至有點像是音樂。
“妹妹揹着泥娃娃,
走到花園來看花。
娃娃哭了叫媽媽,
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也不知為了什麼,陸小鳳竟從六親不認的老人呼吸聲中,憶起了自己童年時的兒歌。
他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可是他並沒有笑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慘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聲,一個人的身子彈起來,又重重的摔在泥沼裏。
“是誰?”陸小鳳失聲問。
沒有人回答。
過了很久,黑暗中才響起了獨孤美的呻吟聲,彷彿受了傷。
是誰在黑暗中突擊他?
陸小鳳只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乾,掌心卻濕透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什麼事都看不見。
又過了很久,才聽見獨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陸小鳳吐出口氣,道:“你怎麼知道是毒蛇?”
獨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點都不疼,只發麻。”
陸小鳳道:“傷口在哪裏?”
獨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陸小鳳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開他的衣服,指尖感覺到一點腫塊,就低下頭,張開嘴,用力吸吮,直到獨孤美叫起來才停止。
“你已覺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覺到疼痛,傷口裏的毒顯然已全都被吸出來。
陸小鳳又吐出口氣,道:“你若還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捱一會兒,反正天已快亮了。”
獨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來不必這麼做的!”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為什麼還不拋下我一個人走?”
陸小鳳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許只因為你還會笑。”
獨孤美不懂。
陸小鳳慢慢的接着道:“我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會笑,就不能算是六親不認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見了。
現在天已快亮,陸小鳳總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樣,隨時都可能再被燃起。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他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還沒有燃盡,就忽然發現他們終於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樹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剛剛從青翠的遠山外升起,微風中帶着遠山新發木葉的芬芳,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得就像初戀情人的眼睛。
陸小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夢境。
難道他剛從噩夢中醒來,就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獨孤美,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忽然問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樹?”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間,遠離着這片莽密的叢林,就好像是不屑與這些俗木為伍。
“松樹下是不是有塊大石塊?”
是的。
是塊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質純美,柔潤如玉。
陸小鳳走過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揹負着的人,才長長吐出了口氣,嘆道:“我們總算出來了。”
獨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這裏還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陸小鳳道:“我總算還沒有被那吃人的樹林子吃下去。”
獨孤美道:“只可惜你還是隨時都可能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説兩句讓人聽了比較高興的話?”
獨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事。”
陸小鳳在聽着。
獨孤美道:“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卻自己救了自己。”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你剛才救我的時候,也同時救了你自己。”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不是真的想帶我到那山莊中去的?”
獨孤美點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就算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總算還是個人。”他凝視着陸小鳳,狡黠鋒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你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甩下我,現在我當然也不能甩下你。”
陸小鳳笑了。
人總有人性,人性中總有善良的一面,對這一點他永遠都充滿信心。
樹根下還有塊比較小的青石,獨孤美又道:“去搬開那塊石頭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條編成的箱子,裏面有一塊熟肉、一隻風雞、一瓶酒、一包刀傷藥,還有一隻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紙和信封的顏色也很奇特,看來就像是死人的皮膚。
信上只寫着十個字:“吹哨子,聽回聲,循聲而行。”
陸小鳳喝了口酒:“好酒。”他滿意的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些人想得實在周到。”
獨孤美道:“他們做事不但計劃周密,而且信譽卓着,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一定會負責送你到山莊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麼合約?”
獨孤美道:“救命的合約。”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陸小鳳的問題,所以陸小鳳立刻又問道:“什麼山莊?”
獨孤美道:“幽靈山莊。”
幽靈山莊!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只覺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靈?”
獨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緩緩道:“就因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靈,所以沒有一個活人能找得到,更沒有一個活人敢闖進去!”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當然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當然就已是個死人!”
獨孤美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裏。
他忍不住拿起來,輕輕吹了吹,尖鋭奇特的哨聲突然響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遠處已有同樣的一聲哨音傳了過來,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聲音並不困難。
他們循聲而行,漸行漸高,四面白雲縹緲,他們的人已在白雲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隻雞,陸小鳳只覺得精力健旺,無論多遠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獨孤美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了,連陸小鳳都已嗅到他傷口裏發出的惡臭。
可是陸小鳳一點也不在乎。
“西門吹雪當然不是聾子。”
“當然不是。”
“他當然也能聽見哨子的聲音。”
“嗯。”
“所以他隨時都可能追上來的。”
“可能。”
“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還是放下我的好。”獨孤美的臉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個人總比較走得快些,何況,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裏,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説的是真心話,但陸小鳳卻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他走得更快,白雲忽然已到了他的腳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前面青天如洗,遠山如畫。
陸小鳳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那圖畫般的遠山雖然就在眼前,卻已無路可走。
他撿起一塊石頭拋下去,竟連一點回聲都聽不見。
下面白雲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就連死人的幽靈都看不見。
難道那幽靈山莊就在這萬丈深壑下?
陸小鳳苦笑道:“要到幽靈山莊去,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證立刻就會變成個死人。”
獨孤美喘息着,道:“你再吹一聲哨子試試看?”
尖鋭的哨聲,劃破沉寂,也劃破了白雲。
白雲間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青天上有白雲,絕壑下也有白雲,這個人就在白雲間,就像是凌空站在那裏的。
什麼人能凌空站在白雲裏?
死人?死人的幽靈?
陸小鳳吐出口氣,忽然發現這個人在移動,移動得很快,又像是御風而行,轉眼間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顏色,也應該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輪廓。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面目輪廓,他的臉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沒有親眼見過他的人,絕對無法想像那是張什麼樣的臉。
陸小鳳的膽子並不小,可是他看見這張臉,連腿都軟了,幾乎一跤跌下萬丈絕壑中去。
他可以感覺到背上的獨孤美也在發抖,就在這時,這個人已來到他們面前,來得好快。
雖然已掠上山崖,這個人身子移動時看來還是輕飄飄的,腳底距離地面至少有半尺。
陸小鳳一向認為江湖中輕功最高的三個人是司空摘星、西門吹雪和他自己。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個人輕功身法怪異,就和他的臉一樣,除非你親眼看見,否則簡直無法思議。
現在他正在盯着陸小鳳,一雙眼睛看來就像剛剛還噴出過溶岩的火山口,灼熱而危險。
面對着這麼樣一個人,陸小鳳實在不知道該説什麼。
獨孤美卻忽然問:“你就是幽靈山莊的勾魂使者?”他看見這人點了點頭,立刻接着道:“我叫獨孤美,我的魂已來了。”
這個人終於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説話的聲音緩慢,怪異而艱澀,因為他沒有嘴唇。
沒有看見過他的人,也永遠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嘴唇的人説話是什麼樣子的。
獨孤美連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嘔吐。
這個勾魂帶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為我太醜?”
獨孤美立刻否認,勉強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着我説話,看着我的臉。”
獨孤美只好看着他的臉,卻沒有開口,因為他的喉嚨和胃都已因恐懼而收縮,連聲音都發不出。
勾魂使者卻笑了。
他好像很喜歡看到別人害怕難受的樣子,喜歡別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聲很快的又結束,冷冷道:“你本該一個人來的,現在為什麼有兩個?”
獨孤美還是不能開口,這問題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獨孤美忽然鼓起勇氣,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獨孤美大聲抗議,道:“我有合約,是你們自己訂的合約。”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沒有。”
獨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約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現在就付?”
獨孤美道:“隨時都可以付,我身上帶着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就算現在付,也已太遲了。”
獨孤美道:“為什麼?”
勾魂使者道:“因為我説的。”
獨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來到這裏,就絕不能再活着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沒有嘴唇,説話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地獄,已經被魔火煉過,絕無更改。
陸小鳳忽然大聲道:“我走。”
他輕輕的放下獨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説走就走。
獨孤美喘息着,忽然一把拉着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擔心我,我既然能活着來到這裏,就一定有法子活着回去。”
獨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聲道:“我知道你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卻很怕死……”
陸小鳳搶着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怕了。”
獨孤美點點頭,道:“因為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反正也活不長的,不如把機會讓給我。”
獨孤美道:“這是唯一的機會。”
陸小鳳道:“這些話我早就聽你説過,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過……”
獨孤美道:“你還是不肯?”
陸小鳳笑了笑,道:“能夠跟一個六親不認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經很滿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沒有要朋友替我死的習慣。”
獨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陸小鳳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們,眼睛裏帶着種説不出的憎惡。
他憎惡友情,憎惡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惡陽光。
忽然間,遠處有人在呼喚:“帶他們進來,兩個人全都帶進來。”
清脆的聲音,來自白雲間,白雲間忽然又出現了一條淡紅色的人影,彷彿也是凌空站在那裏的,正在向這邊揮手。
“誰説要將他們全都帶進去?”
“老刀把子。”
這四個字竟像是種符咒,忽然間就將陸小鳳帶入了另一個天地。
沒有人能凌空站在白雲間,也沒有人能真的御風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並不是虛無的鬼魂,他是怎麼來的?
陸小鳳走過去之後,才看出白雲裏有條很粗的鋼索,橫貫了兩旁的山崖。
這就是他們的橋。
從塵世通向幽冥之門的橋。
山崖這邊,有個很大的竹籃,用滑輪鐵鈎掛在鋼索上。
這邊的山崖比較高,解開一條繩子,竹籃就會向對面滑過去。
獨孤美已經在竹籃裏。
勾魂使者冷冷的瞅着陸小鳳,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進去?”
陸小鳳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沒有腿了。”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沒有腿,連屍骨都沒有,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陸小鳳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這條鋼索很滑,山裏的風很大,無論輕功多麼好的人,走在上面,隨時都可能會跌下去。”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跌下去過?”
勾魂使者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喜歡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陸小鳳淡淡道:“既然你沒有跌下去過,又怎麼知道我會跌下去?既然你並不喜歡我,又何必關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陸小鳳道:“你要在後面等着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這種機會很多,我一向不願錯過。”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可是這一次我保證你一定會失望的。”
鋼索果然很滑,山風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風中的殘燭。
放眼望過去,四面都是白雲,縹縹緲緲,浮浮動動,整個天地好像都在浮動中,要想平平穩穩的在上面走,實在很不容易。
越不容易的事,陸小鳳越喜歡做。
他走得並不快,因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的走着,就好像在一條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個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後面跟着。
所以陸小鳳覺得更愉快。
風從他胯下吹過去,白雲一片片從他眼前飛過,他忽然覺得天地間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他煩惱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歲就沒有唱過歌。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有了种放聲高歌的衝動,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唱的是兒歌。
因為他只會唱兒歌:“妹妹揹着泥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
忽然間,“呼”的一聲響,一陣風從他頭頂吹過,一個人落在他眼前。
一個沒有臉的人。
陸小鳳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聽?”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驢子叫。”
陸小鳳大笑,道:“原來你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好,好,好極了。”
他又唱了起來,唱的聲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忽然問道:“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怎麼我一唱歌你就認出我來了?難道我的歌聲比我的人還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除了陸小鳳外,還有誰能唱這樣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這世上不要臉的人雖多,卻還沒有一個做得像你這麼徹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裏彷彿又有火苗在燃燒,忽然拔下頭髮上的一根烏木簪,向陸小鳳刺了過去。
他的出手看來並不奇突,招式間也沒有什麼變化,但卻實在太快,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來不及退,也不能閃避,只有伸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這本是天下無雙,萬無一失的絕技,這一次卻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烏木簪,好像忽然變成了兩根,閃電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閃避,但現在他腳下並不是堅實可靠的土地,而是條滑不留足的鋼索。他身子一閃,腳下就站不住了,一個倒栽葱,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測的萬丈絕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他並沒有變成肉醬。
勾魂使者垂下頭,就看見一隻腳鈎在鋼索上。陸小鳳的人就像是條掛在釣鈎上的魚,不停的在風中搖來晃去。
他好像還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而覺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來。
“搖呀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他沒有唱下去,只因為下面的歌詞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來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現在雖然還是陸小鳳,等一下説不定就會變成一堆肉醬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聲,他的人忽然風車般一轉,又平平穩穩的站在鋼索上,微笑道:“看來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燒,一字字的道:“我要你知道,西門吹雪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快劍,我比他更快。”
這一次陸小鳳居然沒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盯着他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勾魂使者道:“是個不要臉的人。”
他不要臉,也沒有臉,臉上當然全無表情,可是,他的聲音裏,卻彷彿忽然有了一種説不出的悲哀。
陸小鳳還想再問時,他的人已飛鳥般掠起,轉眼間就消失在白雲裏。
白雲縹緲,陸小鳳痴痴的站在雲裏,也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開始往前走,終於到了對岸,只見山崖前面兩根竹竿繫着條紅線,橫擋在他面前,遠處有人正冷冷的對他説:“衝過這條生死線,你已是個死人。”聲音冷如刀鋒:“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過來,還是回頭去。”
陸小鳳心裏也在問自己:“是衝過去?還是回頭?”
衝過去是個死人,回頭也恐怕只有一條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紅線,只覺得手心冰冷。
這條紅線雖然一碰就斷,但世上又有幾人能衝得過去?
陸小鳳忽然笑了:“有時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這麼容易。”
他微笑着,輕輕鬆鬆的就走了過去,走入了一個以前完全沒有夢想過的世界。
走入了一個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濛,什麼都看不見,連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獨孤美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難道我真的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裏又唱起了兒歌:“妹妹揹着泥娃娃,走到花園……”
這一句還沒有唱完,突聽旁邊有個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