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7
饒有興致地朝我們這羣新生張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品評的,是高二的學生,純白色校服。
饒有興致地朝自己班級和隔壁班級同學張望,互相之間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學生,淺藍色校服。
相處的時間越長,對自己人的興趣越大。
我們這羣雜牌軍在主任的指揮下混入純白淺藍的人海,彷彿一頭扎進了廣袤的天空中。書包裏空空的,因為教材還沒有發下來,裏面只有幾張演算紙、一個筆記本、一個鉛筆盒,還有一台相機。然而當我遠遠地瞟到餘淮並朝他打招呼的時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書包。
很充實的樣子。
“你背什麼來了?炸藥包?”
對我這個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彎腰低頭,擺出一副“不可説不可説”的神秘表情,豎起食指在嘴邊發出“噓”的聲音。
他一口氣吹在我臉上,然後嘿嘿一笑轉身排隊去了。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耳朵有點兒發燒。
No.28
不遠處有一個穿着純白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學姐靠在燈柱上看我,清秀白淨,嘴角帶笑。我不清楚她剛剛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反常,所以心虛地從她的笑容裏看出點兒意味深長。
我尷尬地朝她咧咧嘴,權當是跟前輩打個招呼。
“新生吧?”她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蠻好聽的。
“學姐好。”我點頭哈腰。
“喂,洛枳!”一個肩上披着細碎中短髮的女生跑過來,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見沒,那邊,有個高一新生染了一腦袋紅毛,莫西幹頭,棕紅色,特正,左耳朵上還戴着耳釘,倍兒帥!”
那個叫什麼紙的學姐把目光從我身上收回來,很認真地説:“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啊。”
“你幹嗎呢你?”我還在原地傻笑,抬頭就看到餘淮興沖沖地跑過來找我了,“隊伍都快排好了,你還在這兒瞟誰呢?”
“喂喂!”我激動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畫畫地想要跟他講剛才聽到的那句話,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發現那個學姐又在遠遠地看着我們笑而不語,彷彿教導主任躡手躡腳地在捉姦。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裏滿滿的都是羨慕。
我被自己詭異的念頭嚇到了,光低頭琢磨,忘記了手正狠狠地掐在餘淮的胳膊上。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一點,趕緊撒手道歉,他卻擺出一副嬌羞的表情,細聲細氣地呵斥道:“色狼!”
我攤手:“我真冤,沒佔到什麼便宜,就被誣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No.29
開學第一天就互相調戲的男女同學實在有傷風化。
餘淮滿臉通紅地説:“排隊!”
然後,我就跟在他屁一股後面朝着五班的隊伍走過去。抬起頭,黑色T恤擋住了我的大半視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悠悠的,不過晃得很有節奏感。
我並不是一個很活潑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隊伍裏面,我也沒什麼興趣主動跟前後左右的新同學打招呼做自我介紹,當然如果有人願意起這個頭兒,我一定是那種樂於捧場、不吝微笑的羣眾角色。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餘淮,我就覺得特別親切,雖然一點兒都不瞭解,卻有種上輩子我們就認識的熟悉感。
我從書包側面掏出相機,舉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個方向狠狠地亂拍了七八張。
我在揚聲器裏響起主持人銀鈴般膩人的嗓音時,我低下頭認真審視剛剛拍到的幾張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寫,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羣面無表情的同學中間,有個極漂亮的女孩子歪着頭,帶着微微好奇又極力掩飾的表情,注視着她斜前方不遠處一個極漂亮的男孩子。
還有一個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長着一臉青春痘,抬起一隻腳試着去踢前面那個男生的屁一股。
竟然還有餘週週,低垂着頭,面無表情,只能看到小半張側臉。就在她沒注意到的斜前方,有個好看的男孩轉過頭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個學姐。一羣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學中,只有她沉默而嚴肅,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專注地看着什麼人——可是她注視的那個人並不在我的鏡頭裏。
突然聽到鴿哨的聲音,附近居民區的鴿子呼啦啦成羣結隊飛過頭頂。我仰頭,看到一方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建築物的遮蔽,純粹的藍,令人窒息。
我輕輕地把相機攬進懷裏,不知怎麼開始有點兒感傷。
我的相機好像是上帝的眼睛。我們在人間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圍的一畝三分地,它卻能站在高處捕捉到所有人轉瞬即逝的微妙瞬間,然後讓那些背後的故事露出一條細細的尾巴。
可是我抓不住。
No.30
“嘆什麼氣啊,開學第一天,忒沒朝氣了吧?”餘淮在我身邊,不敢大聲講話,聽起來口氣賊溜溜的。
我把相機遞給他,他開始一張張地翻。
“這就是你剛才照的?”
“對啊,看出點兒什麼沒有?”
他把臉貼近了相機。
“你那張油汪汪的臉,離我屏幕遠點兒!”
餘淮聞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臉蛋緊緊貼在了屏幕上,貼完左臉貼右臉,看我氣得直翻白眼,才高興地笑了。
“你拍的亂七八糟的,能看出什麼來呀?”
我搖頭:“單純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説,這裏面有什麼?”
“故事。”
“什麼玩意兒?”
我一把搶過相機翻到那幾個人的照片,把角落裏面的細枝末節和眼角眉梢都描繪給他看。
“你不覺得這幾個人背後都有故事嗎?”
他也很認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輕蔑的口吻説:“也許只是你想象力過於豐富。”
我正要抓狂,他又深沉地來了一句:“也許真的有。”
餘淮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又恢復了大大咧咧的笑容。
“你説,大家來參加升旗儀式,是不是都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時不容易見到或者能見到卻不敢明目張膽注視的某個人哪?”
我被這句一口氣通到底的話鎮住了,然後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儀式是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我來參加的目的很純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這個話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後的幾分鐘裏面,我一直陷在他的話裏出不來。
雖然我從來不曾親身體會過,但是也知道,有時候課間操和升旗儀式是很多人最為期待的。茫茫人海,他們總是能尋尋覓覓地將目光定位到某個人身上,將冗長無趣的儀式變成一場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獨家記憶。
No.31
“所以最幸福的,還是在身邊啊。”
我前言不搭後語地感慨了一句。
我想起我爸,他的愛情究竟是生是死我已經不能推測,可是我知道,他後半輩子的幸福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媽身上。他要牽手共度餘生的,是齊阿姨。
她温柔,她在身邊。
然而餘淮嘿嘿一笑,接過話茬兒:“小爺我一直都在啊。”
我沒有駁他面子,轉頭微笑。
“振華中學新學期,新生活,暨2003級新生入學歡迎儀式,現——在——開——始——”
我突然發現,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人,朝着三個不同的方向,開始了各自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