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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巧求焰 計履安

    在龍尊吾的冷厲喝叫聲裏,他披肩的赤發飛揚,猛一挫身,刀刃映着一溜寒光暴翻,七隻掀唇利齒的大青狼已被活活剖開了膛,在滿天的血雨腸臟灑揚中,魅鷹朋叁省九菱鞭橫空兜飛了兩頭黃狼,大叫一聲倒旋至龍尊吾身邊,左肘倏掠,竄到他腿邊的一隻小青狼已在脊背上翻開了一條可怖的刀口,嗅號着滾倒雪地。

    四棒子一陣急砸快打,在狼頭的骨骼碎裂聲中,醉壺公易欣也須眉俱張的靠了過來,在這種緊要關頭,朋叁省猶不忘他的俏皮話兒説:“我説壺公,這陣子一活動,可就不大覺冷了吧?”

    醉壺公風火眼一瞪,抖手揚腕,又是一頭大灰狼叫着被橫掃出去,他一舞那柄藍爸鑄造,堅鋭角利的四根棒子,大吼道:“再等一下你就不會這般鬆散了,你塊頭大,這些四腳畜生必然對你最有興趣!”

    兩個人一邊出手如風,邊還損來損去;龍尊吾卻冷漠的注視着自四周八方滾滾而來的狼羣,灰黃的毛皮有如一波波灰黃色的浪潮,洶湧在山脊、雪地、與蘆蕩之間;像是汞遠沒有盡絕,永遠沒有息止,狼羣兇悍的前僕後繼,而被殺死的狼??卻又被後來的狼羣爭奪着撕咬分食,沾着血的毛皮在空中飛舞,肌肉的攫裂聲滲合着骨骼的咀嚼聲,濃重的血腥味飄散在冷瑟的空氣裏,好殘酷,好淒厲。

    伏在龍尊吾背上的唐潔全身抖索得厲害,她雙臂緊緊摟着龍尊吾的肩頭,一張如畫的臉蛋慘白如紙,連那嫣紅小巧的嘴唇也變了顏色!

    朋叁省已經開始汗透重衣,他微微喘着,身形做着幅度極小卻又巧妙無比的閃挪,一面沙着嗓子大笑“好乖乖,老子刀頭舐血了二十來年,會過多少英雄好漢,他娘生着兩手兩腳的哥兒們撩不倒老子,卻叫你們這些畜生坑得不輕!”

    醉壺公易欣猛然轉身,四??棒子筆直戮穿了一頭大灰狼的肚腹,他用力掄開,偏棒又砸扁了兩隻狼頭“這才叫狠,將來你大伏堡的兄弟夥想為你報仇都找不着主兒,沒想到老弟你卻裁在那些四腳太歲的肚皮之………中!”

    朋叁省暴叱如雷,雙腳絞飛而起,一隻青狼滿嘴利齒粉碎,另一頭卻被足尖生生踢破了兩眼,兩隻兇狼負痛相撞,又同時搶撲成了一團。

    朋叁省“嗨”“嗨”笑道:“我他狼就是這付吃生米的脾氣,你這畜生想算計老子,老子也不能將你輕饒。”

    醉壺公易欣迅速抹了一把汗摔彈出去,左手一幌條翻,一頭灰狼悶哼一聲,“噗”的癱伏在雪地上,他乾着聲音叫道:“老弟台,只怕咱們這英雄好漢,撐不得多久了……”

    兩個人叫着,吼着,宰殺者,卻掩不住語韻心緒上的焦慮悽惶;龍尊吾一言不發,金光燦然的面具上映閃着溜溜冷酷的光彩,阿眉刀樅橫如飛,宛若極西的流星閃掠於天地,上窮碧落下黃泉,刀鋒割破空氣,帶起連串的,尖厲的“削”“削”之聲,而就在這些可怖的呼嘯聲裏,狼??翻滾,血雨蓬濺,慘嗥厲號起落不息……

    …

    魅鷹朋叁省伸出舌頭舐舐乾裂的嘴唇,有些氣端的吼道:“老子………至少也砍下兩百多頭了………壺公,你呢?”

    醉壺公易欣四??棒子掃打如潑風驟雨,提着嗓子叫:“不多………約摸也有個兩二百頭………倒是龍老弟兇得緊……看,他那把刀,天爺,只怕五百頭只多不少………”

    龍尊吾沒有説話,一個勁的舞刀如虹,猛斬狼劈,狼血濺得他全身盡赤,連背上的唐潔也幾乎成了個血人。

    身形有些浮幌,朋叁省連砸五狼,張着嘴已直喘:“壺公,還有多………少?”

    醉壺公眼皮子一撩,嚇得又急忙將視線收回,冷不防褲腳“嘶”的一聲被一頭兇狼的森森利齒啃去一塊,他怪叫一聲,飛腳將這頭青狠踢開,撇着嘴道:“慘了………咱們宰殺了這一陣………像是………像是隻在海里掐了一碗水………連個水花也不蕩一下………”

    朋叁省猛一??勁,一頭灰褐色的巨狼風一樣撲了上來,朋叁省暴喝如雷,左肘猝橫,抹着這頭巨狼的喉嚨過去,一蓬熱呼呼的狼血噴了他一頭一臉,龐大的狼身斜着摔出,朋叁省也剎時將一張黑臉染成了硃紅。

    醉壺公易欣呵呵大笑,身形急轉中再瞥一眼:“老弟台,你如今可美得奇哩,面若丹朱,眼似銅鈴………”

    朋叁省彼不得擦拭,一面又再應付續來的滾滾狼羣,邊大叫道:“壺公啊!你老也不見得俏,那邊褲腳再往上一截,你老就可以直接下河裏摸泥鰍了………”

    醉壺公易欣咬着牙,喘着氣沒有答腔,於是,叁個人沉默着以手中兵刃與蜂湧不絕的狼羣做着生死之鬥;狼羣的饞饞利齒有如一排排細小卻尖鋭的匕首,狼眸中碧光閃射,陰森狠厲,而兇惡得懾人心魄的吼叫嗥號之聲宛如鬼魂的嘯哭,如此慘怖又嘈雜的鑽進人們的耳膜,像一隻魔手,一把亂絲,拂不掉,揮不去,??心迷神!

    累累的狼??,樅橫的腸臟,雪白的大地上印着殷紅的血跡,爭鬥仍然繼續着,這場爭鬥卻必將有一個結果,必將有一個了斷;看情形,這場人獸之戰,獸的方面已佔了絕大的??勢!

    慢慢地,慢慢地龍尊吾的汗水亦已浸透了他銀白色的緊身衣,唐潔的感覺最為敏鋭,她??恐的伏在那寬闊而濕漉漉的背脊上,強烈的汗味滲入她的鼻孔,這陣氣息,合她有着隱隱的安全感,但在此刻,卻又顯得如此豪壯與悍烈。

    朋叁省驀地怪叫一聲,右小腿上血花冒現,他的五節九菱鞭暴落,一條青狼“歐”的一聲被砸碎了頭顱,朋叁省咬着牙大罵:“我掀你老祖的墳,你這該殺千刀的畜生,你他娘也不問問行市就在老子腿上開飯!”

    醉壺公易欣嗆咳了一聲,有些虛脱的道:“你還有肉喂狼,可憐老漢我一把骨頭,只怕還頂不得一頭狼個半飽………唉。”

    貼在左肘上的寬刃短刀翻飛如電,再度抹着兩隻巨狼的腹側劃過,血肉卷灑裏,朋叁省乾着嗓子叫:“壺公………壺公………你背上的酒葫蘆………來………來一口提提勁吧!”

    四??棒子條起驀砸,叁只狼頭粉碎裏,易欣吼道:“都還有時間?這會兒拼命還來不及………”

    朋叁省獨眼如鈴,大叫看:“你提過來不就得了?我湊着嘴灌兩口………”

    忽然,一個意念似閃電般掠過龍尊吾的腦際,他的阿眉刀“削”的長掠而起,一蚌勢子便砍翻了五頭灰狼,他口中急呼道:“易老哥,你葫蘆裏還有多少酒?”

    醉壺公易欣身形急轉,出手如飛,答道:“上好烈性白乾,還有大半葫蘆………”

    龍尊吾猛一伏身,阿眉刀又已透過叁個青狼的肚腹,他短促的道:“給我!”

    醉壺公微微一怔,卻在足尖倒旋之下,順手將背後揹着的灰白色葫蘆拋了過去,龍尊吾一手接住,大聲道:“你們挺着點,我即刻便來!”

    不待二人回答,龍尊吾已騰身躍向尋丈之外的一大片紫蘆蕩中,身驅未落,阿眉刀的金芒暴閃如虹,在尖鋭的“削”“削”之聲裏,十幾只據地欲撲的灰狼全然飛頭,黑忽忽的狼頭方才四射而起,龍尊吾已用牙齒將葫蘆的栗木塞子咬開,左手一揮,葫蘆中的醇烈白乾已帶着一股濃重的酒香骨突突噴灑出去,他迅速將酒噴灑在那片紫蘆之上,身軀同時半伏,酒葫蘆脱手砸翻了一頭兇狼,雙手握刀暴斬,如匹練似的金扁猝然迴繞旋舞,看不見刀身掠動;卻見撲上去的狼羣號叫着滾倒竄逃,龍尊吾低促的道:“唐姑娘,我右邊錦囊裏有火種,你立即點起來將蘆??燒着!”

    唐潔嚇得面色青白,幾乎全身都動彈不得了,她緊緊咬着下唇,用力側身將手伸向龍尊吾的右邊腰際,卻因抖索得太厲害竟然好幾次都沒有伸進去,阿眉刀的金芒如電般呼轟旋飛在她的身邊,瑩亮燦麗的光彩映得她的面龐有一片奇異的幻迷顏色,於是,她用左手握着右腕,顫顫地再次伸手探去……

    龍尊吾有些焦急的道:“快些,他們要支持不住了………”

    終於伸進手去了,唐潔抖着拿起火摺子,迎風??了叁、四次才燃着,她用一隻手扳着龍尊吾的肩頭,另一隻手將冒着火苗的火摺子好不容易的丟到了浸染着烈酒的紫蘆蕩裏,於是,只見火摺子甫始落下,“呼”的一片青綠色火光己捲了起來,北風正強,火就着風勢,只在眨眼之間己吞噬了周遭十丈內的紫蘆蕩,青綠色的火光也頓時變成了紅通通的熊熊大火,嘩啦劈啪之聲雜亂的響起,呼嘯的大火裏散播着濃濃的酒味,酒味中夾着焦臭,這一片紫蘆蕩燃起來了,就着風,藉着烈酒;不用太久,這火勢即將燎原!

    隨着熊熊的火光,狼羣的嗥號剎時成為??恐與厲嘶,火舌舐卷如洪濤蔓延,雪地上的狼羣恐駭的四散奔突,擠壓傾軋的亡命往來路奔回,而烈火席捲似奔馬,空氣中洋溢着炙肉的刺鼻焦臭,焦臭裏,有??心破膽的慘號悲嗥,狼羣,已經開始潰退了。

    朋叁省??笑如雷,急進猛追,鞭刀齊飛之下大叫道:“龍老弟,你行,我服了!”

    四??棒子翻掃橫砸,易欣精力抖擻的追殺着這羣落火之狼,也大笑道:“這個法子怎的老漢就沒想到?呵呵呵,過癮過癮,老弟台,這番我們幾條性命都是在你手上撿回來的吶………”

    奔突潰散的狼羣來得快,退得更快,像一陣帶着血腥的狂風,似二片冒着血泡的落潮,在呼轟大火的燃燒下瞬息間己失去了蹤影,而煙霧迷漫,帶着辛辣嗆人的氣息往四周飄移,空氣是如此炙熱,炙熱得有些窒息,伏在龍尊吾背上的唐潔劇烈約咳嗽了幾聲,龍尊吾簡短的道:“我們馬上??開,火勢會隨着風勢逆轉!”

    他説着話,而奔馬似的大火卻已滾滾往兩側蔓延,迅速向他們站立着的這片小小空地燒了過來!

    於是,叁個人齊齊躍飛而起,就在他們躍起空中的同時,醉壺公易欣己驀地用手向右方一指,叫道:“看!”

    龍尊吾與朋叁省急忙轉首瞧去,在叁十多丈之外,有一個高起的丘堆,丘堆四周叢生紫蘆早已燃燒,而在丘堆之頂,有一頭丘大的青灰毛色的狼正四爪據地,仰首向天,這頭巨狼約比方才的那些兇狼大上一倍。雙目閃流着森亮的碧綠色光芒,現出鋭劍似的利齒,形容威猛而兇悍,但是,卻在威猛與兇悍中流露出無比的悲壯與蒼涼,它沒有逃!任那己包圍住丘堆的熊熊大火向上猛烈的燒來!

    龍尊吾等叁個人迅捷的穿躍在大火之間向山邊掠去,醉壺公易放大聲道:“那是狼王!”

    朋叁省抹去一把汗,叫道:“我也聽説過這種事,這老畜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要與它戰死的狼子狼孫一起殉葬,火葬!”

    他們説着話,背後丘堆的方向已傳來一陣高亢卻淒厲得無以復加的嗥號聲,這聲音顫抖在空氣裏的周遭播散,就彷佛一隻痙攣的手在抓着人們的心臟,令人有一種又是抽搐,又是恐怖的感覺!

    疾快的飛掠着,魅鷹朋叁省大笑道:“他孃的火燒狼屁股了,聽他叫得這般悽慘樣兒!”

    龍尊吾冷冷的道:“為一個頭兒,必有他成為一個頭兒的條件,不論人畜皆是一樣,這就是了………”

    醉壺公易欣道:“説得對,這狼王也叫有種!”

    山腳已在他們??人的奔躍中接近,這是一片橫嶺,不大高,有傾斜的山坡可以落腳,龍尊吾吸了口氣叫道:“上山!”

    叁個人如飛也似的掠向橫嶺,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已翻到這一邊來,放眼望夫,可以看見下面廣大無垠卻籠罩在一片灰蒼沉靄的平原,極目所至,有小巧得如孩童玩具般的屋舍映入視線,那些自這裏看去簇集在一起的屋舍是如此渺小,似是用一隻手就可以完全捧將起來。

    醉壺公易欣喘了一大口氣,抹了一把黑稀稀的油汗,回首向後望去,在這橫嶺的那邊,仍可隱約看見雲霧似的黑煙向天空瓢升,這場火,嗯,夠猛!

    又奔了幾十丈,這位西月山的怪傑叫了一聲,啞着嗓子道:“我説龍老弟,呃………歇會兒吧,前面就是那鎮集”小龍溝“了!”

    龍尊吾聞聲之下,“呼”的打了個旋子,將急奔之勢硬硬剎住,他隱在面具後的雙眸有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點點頭,開始解開縛在胸前的銀色絲帶,將背後的唐潔輕輕放了下來。

    唐潔雙腳甫一沾地,已站立不穩的一下子坐了下去,龍尊吾平靜的望着她,唐潔蒼白中泛着一抹嫣紅的面龐更是酡紅了,她囁嚅着道:“對………對不起,我………我的腳麻了,好像不屬於我了一樣………”

    龍尊吾不自覺的向前走了一步,卻又醒悟了什麼似的站住,他低低地道:“那是血脈被縛束得太久的緣故,你自已用手搓揉一下,不用多久就會好的。深深的望了龍尊吾一眼,唐潔伸手去揉摸着自已的雙腿,邊感激地道:“謝謝你………”

    龍尊吾笑了笑,但他知道這笑唐潔看不到,可是他並無遺憾,因為他又笑了,這就是他原想做的。

    那邊,魅厲朋叁省早已一屁股生了下來,正在磁牙裂嘴的檢視着自已右小腿上的傷勢,一面嘴裏罵着“我呵他老妹,這一口可還真是不輕,幸虧老子出手快,要不最少也被咬掉四兩精肉………”

    兩隻瘦爪子用力搖搖大葫蘆,醉壺公易欣嘆了口氣:“唉,一滴也不剩了,這可是上十年的老白乾啊………”

    朋叁省“噗”的一笑,道:“撿回這條老命已是頗為不易了,老哥你還心痛那一葫蘆馬尿,賺回命來,以後有你喝的………”

    山風吹着,幾個人一身的汗水不用多久已被吹得冷冰冰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宛如??上一層凍皮,朋叁省哆嗦了一下,叫道:“好走啦,這種冷法倒是別緻,莫叫風吹上一場病才划不來哩………”

    醉壺公易欣????腿站了起來,裂着嘴道:“老了,到底是老了,這一折騰就腰痠背痛的………現下若是有個人揹着下山才真叫舒活………”

    朋叁省大笑一聲,道:“老哥,你慢慢等着吧,龍老弟,開步啦。”

    他笑着大步往山下行去,醉壺公也只好唉聲嘆氣的跟着走,龍尊吾略一猶豫,上前道:“唐姑娘,還是我揹你吧!”

    唐潔羞輕的搖搖頭,低低地道:“謝謝了,我,我還是自己走吧。”

    説着,她十分勉強的站了起來,剛一移動腳步便打了一個踉蹌,她還沒有來得及有任何表示,龍尊吾已一言不發的搶上前將她抱起,大步行向山下。

    輕輕的,唐潔閉上眼睛,將面頰順勢貼在龍尊吾的胸膛上,她的頭項襯着冰涼的阿眉刀柄,聞着那一股男性特有的氣息,有一陣朦朧的快樂與遠渺的幸福感覺在心中盪漾,這感覺十分微妙;唐潔幾乎就想一輩子這樣依偎在龍尊吾的懷中,是的,一輩子……………

    上山容易,下山難,現在,他們小心的行走在崎嶇與嵯峨的怪石間,這裏積雪較少,想是白陽的原因朋叁省走在最前面,後頭跟着以棒拄地的易欣,這時,朋叁省回頭望了一望,獨眼朝易欣一眨,低頭道:“老哥,龍老弟與唐姑娘倒是一對兒哩。”

    醉壺公頭也不回,扳着臉道:“關你啥事?看着眼紅不成?”

    “呸”了一聲,朋叁省轉過身去,叁個,不,四個人,微微加快了行速往山下走去,他們都暫時忘記了方才的??險與疲累;此刻他們最須要的,是一個滾燙的熱水澡,然後,一頓豐富的晚膳與一場舒適的睡眠。

    小龍溝。

    這是進入中條山區之前必經的一個小鎮甸,這鎮甸卻是有着與它那簡陋的外表不相稱的繁華,有市集、店??、酒樓、客棧,還有滿街反穿着羊皮裏,套着厚棉布褲子的行人;天氣是這麼冷,在這掌燈時分,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這些人們的與致,牛皮筒子踩着雪泥咯吱咯吱的;與酒樓裏喧嚷叫囂之聲互相襯映,好生熱鬧。

    離開喧囂的地方稍遠,在一片低矮破屋的屋舍傍,有一家老舊的客棧,這家客棧年齡該已很大了,門板上的漆色剝落,靠裏一張壇台也是灰暗暗的,柢台上一盞半明不暗的油燈,昏沉沉的燈光,越發顯得那個坐在櫃上的老賬房無精打??;這家客棧是兩條直甬道分左右往裏伸展下去,中間便是這間門廳,客房便都在甬道兩側一間間棒着,光度很弱,給人一種極不舒暢的感覺。

    右面的甬道最靠尾的兩間客房,已被龍尊吾等人租用下來,唐潔住在最後一間,龍尊吾等叁個人則同住一間,他們之所以挑選了這麼一家下等旅舍,主要的乃是為了避免鐵矛幫或是魔眸教的耳目,他們並不畏懼,只是因為太疲勞了,現在,正是應該休息的時候。

    房裏。

    龍尊吾已換了一襲黑色灑着白竹圖的長衫,手上掂着一件鬆軟的羊皮袍子,他已痛痛快快的洗完一個熱水澡,現在,準備與各人一起到街上去晚膳,本來他不想去的,但卻禁不住朋叁省與易欣的一再慫恿,這兩位仁兄早就迫不及的想大吃大喝一頓了。

    醉壺公被朋叁省好不容易逼着洗了個澡,一身髒是洗掉了,而頭髮鬍髭卻更加蓬亂得有如雞窩。

    這當兒,醉壺公正抓着背癢,吱着牙道:“看看這套衣裳與皮袍子買得可真不錯吧?老漢找到一家最大的成衣店去買的,他們價錢塌實,老漢是老主顧,咱們一買就是好多套;朋老弟這件紫緞長袍子穿在身上越發好看,又膘又壯,十足的王孫公子派場………”。

    朋叁省正在束手束腳的拉拉這裏,扯扯那裏,聞言翻翻獨眼,道:“人家店裏沒把老哥當成要小錢的?”

    醉壺公一搔亂髮,低吼道:“什麼?要小錢的?他們店裏誰不知道老漢是有錢的餅路財神?哼哼,你這模樣才叫臘塌!”

    朋叁省跋忙打了個哈哈,轉頭望向龍尊吾:“我説老弟台,你這金幌幌的鬼面罩,還要帶着?”

    龍尊吾搖搖頭,道:“當然取下。”。

    醉壺公易欣定定的瞧着龍尊吾,道:“龍老弟,説實話,老漢是想誠心交你這個朋友,但老弟你自從見面開始,一直到現在,不論何時何地都未曾將面具摘下以真面目相示,若是老弟你有什隱衷,老漢自是不便相強,否則,老弟你就是看我”西月醉壺“不起了。”

    朋叁省也搓搓手:道:“易老哥之言有理,龍老弟,咱們也是和素昧生平沒有兩樣,異日你這金罩兒一脱,我不是就等於完全不識得你了麼?我一片誠心相交,到頭來人家問我老弟是怎個長像,我再一??目結舌,那才叫窘……”

    龍尊吾隱在面具後的眸子閃泛着一片澄澈明和的光輝,他將手中羊皮袍子放下,低沉的道:“二位説的是,只不知道二位是否明白為什麼我會喜歡戴上這張金色面具?”

    朋叁省微微一怔之下迅速的道:“是為了避免仇家識出你的真面目?”

    搖搖頭,龍尊吾道:“若是他們記性好,他們早已認識,必不至忘。”

    醉壺公易欣接上嘴道:“那麼,八成是為了行動上的方便,叫人不知道你到底是何許人?”

    龍尊吾又搖搖頭道:“亦不是,我若與人結仇留冤,我當不會畏懼人來*拔遙*武林中人,亦應以光明磊落為必守之道。思維了一會,朋叁省小心的道:“莫不是,老弟,你容貌醜陋?”

    醉壺公易欣也忐忑的道:“或者,五官有缺?”

    緩緩地,龍尊吾將金光燦閃的金色面具取下,展現出他那張俊美而英挺,更帶着一股出奇的深沉意味的面龐來,面龐上浮着一抹冷靜的微笑,這抹微笑卻又凝結在他那雙潭也似的幽邃眸子裏,正默默注視着室中他的兩位朋友。

    朋叁省與易欣怔怔的望着龍尊吾,好像在注視着一件前所未見的珍罕物品,無疑的,流露在他們臉上的神色正在證實,他們是在看着一件充滿了美感的物品|假如一蚌“人”的整體也可以用“物品”來形容的話。

    好一陣——

    兩個人同時吁了口氣,朋叁省喃喃的道:“老弟,你生得好俊………”

    醉壺公也舐舐嘴唇,道:“好個年青小夥子………你這容貌老漢曉得,像天塌下來也不在意………而且,城府深沉………”

    龍尊吾微微一笑,道:“我十分平凡,只是較會容忍。”

    朋叁省走過來細細端詳着龍尊吾,低低地道:“老弟,有這麼一付容貌,為何要加掩遮?”

    抿抿嘴,龍尊吾低沉的道:“並非掩遮,只是世間有些悲苦會令人動容,我不願將自已心裏的感受擺在表面上那般坦率的給人知道,因此我須要在一些時候隱諱自已,我難以解釋,假如,這要説,也只能説是對某些現實之事的規避,當然,這種規避只是掩耳盜鈴………有很多事,多不能選擇,選擇自已所喜愛的,適應的………”

    有些迷惑,朋叁省眨着獨眼道:“這,這就是你戴着面具的理由?”

    龍尊吾笑笑,道:“是的。”

    朋叁省摸摸下頜,道:“老實説,我不太懂………”

    醉壺公易欣閉目沉思,緩緩地道:“龍老弟,老漢多少可以穎悟出你言中所藴之意,只是,老漢卻説不出………”

    龍尊吾淡淡的道:“那就不要説吧,彼此心靈有所默契,不是更好麼?”

    頓了頓,醉壺公易欣忽道:“但老漢有一點明白,老弟,別看你行事狠辣,出手歹毒,你卻似是極不喜愛這種血腥生活?對不對?”

    龍尊吾一笑道:“和祥之氣一向都比暴戾兇蠻來得易於令人接受,嗯?”

    易欣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沒有人願意活在仇恨與爭鬥裏………”

    一側的朋叁省猛一拍掌,怪叫道:“什麼時候你們變得這般酸氣沖天了?可憐我已經餓得前牆貼後牆,你們還有興致在這裏擺文論古?醉壺公的風火眼一轉,嘻嘻笑道:“朋老弟,老漢不想説你,卻又不得不説,呵呵,你果真是一肚子草。”

    龍尊吾行向房門,回頭道:“二位稍候,我向隔室的唐姑娘打個招呼,咱們這就出去。”

    醉壺公笑道:“請便。”

    朋叁省一屁股坐在那把吱吱作響的竹椅上,有氣無力的道:“這可不是談情説愛的時候,兄弟,你快點。”

    擺擺手,龍尊吾啓門而去,來到隔室之外,他略一遲疑,輕輕叩了叩門,過了一會,裏面響起一個怯嫩嫩的聲音:“是誰?”

    龍尊吾低沉的道:“我。”

    他這個“我”字像是方才出口,房門已迅速啓開;唐潔那張梳洗之後明豔照人的美麗面龐笑厴相迎,但是,在唐潔的目光剛剛觸及龍尊吾臉孔的時候,卻驀然??

    愕的將一抹微笑凝結在唇邊;她震駭的退了一步,語聲微微抖索:“你,你是誰?”

    龍尊吾不覺一怔,卻又隨即啞然失笑,他撫撫面孔,平靜的道:“龍尊吾。”

    這叁個字宛如熙日的光輝,那麼快的就融解了凍結在唐潔面龐上的??疑,她羞怯的,卻又目不捨移的嫣然一笑,側過身子:“請進,龍俠士………”

    龍尊吾緩步行入房中,唐潔輕輕將門兒掩了,她靠在門上,怔怔的注視着龍尊吾,像是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一樣。

    回過身來,龍尊吾有些迷惘的道:“唐姑娘,有什麼不對?”

    悚然一??,唐潔掩飾的低下頭去,輕細的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哦,我不知道你的面貌………從認識你,我只見你戴着那付冷森森的金色面具………”

    龍尊吾揚揚頭,道:“現在,你認識了?”

    唐潔羞赧的點點頭,嘴裏説:“認識了……”

    心裏,卻在説:“永生汞世也不會遺忘………”

    沉默了片刻,龍尊吾道:“抱歉使你居然在這種較下等的客棧裏,什麼原因我想你也許明白;方才,客棧送來的晚膳你吃了?唐潔眸着那雙明媚的大眼,道:“吃了,龍俠士,這裏很好,我覺得十分安靜………”

    龍尊吾笑笑,那笑,非常特異:“朋兄與易老哥卻覺得難以下??,他們一定要拉我出去吃一頓;我不好太拂他們心意,但我們一走,這裏只剩下你,我又不大放心,因此你須早些休息,將房門閂住,燈光弄小………”

    唐潔忙道:“我會聽你的話,你放心去………”

    龍尊吾咬咬下唇,低低地道:“謝謝,但你卻不能睡在牀上。”??愕的瞧着龍尊吾,唐潔尚未説話,龍尊吾已笑了笑,道:“你知道紫蘆山區離此不遠,而且,魔眸教的人也最會找空隙,如果他們真來,睡在牀上是件最危險的事。”

    “哦”了一聲,唐潔釋然的悄聲道:“那,我該睡在那兒?”

    龍尊吾胸有成竹的道:“牀上的被褥不動,使它整齊的照原樣疊着,你這間房子與我住的格式相同,你抬頭看,那具古老的衣櫃頂上如何?”

    輕輕吸了口氣,唐潔有些窘迫的道:“我………我爬不上去………”

    龍尊吾自身上拿出一方雪白的絲巾,微微幌身上了那具靠在牆角的紅木衣櫃上,這具紅木衣櫃頂沿有一道做為裝飾用的突起花邊,恰巧可以擋住一個平卧的身體,而這衣櫃,也就是房子裏唯一算得上豪華的傢俱了。“仔細將櫃頂的灰塵揩淨,龍尊吾下來抱起唐潔躍了上去,他扶着唐潔??下,將那件白狐皮裘為她蓋上,搓搓手,道:“委曲你了,唐姑娘,這有些好笑,是麼?”

    唐潔美麗的面龐上浮着一抹甜蜜的微笑,低低地道:“這兩天來我經歷了好些奇敝的事………很有趣,在以前,恐怕我連做夢也夢不到,這些事等到將來,不都是一串奇妙的回憶嗎?”

    靜靜的笑了,龍尊吾道:“你想得很美,希望你一直將生活看得如此美好,唐姑娘,你睡在這裏,可能不會舒適,但卻比較安全。”

    温馴的點頭,唐潔輕瞌上眼??,彎長的睫毛彷佛兩片微微顫動的扇葉,這神情,好美,有一股幽幽的迷幻之韻………

    龍尊吾不自覺的心裏一跳,他摔摔頭,翻身而下,剛剛走到房門口,衣櫃頂上又傳來唐潔軟軟地,怯怯地語聲:“早些回來,龍俠士………”

    擺擺手,龍尊吾沒有回頭,他將門上的木插輕輕豎起,偏身出去之後猛一帶門,於是,有一聲“喀”的微響起在門後,木插已恰好震鑽進門閂裏。

    拂拂衣袖,龍尊吾轉身,那邊醉壺公易欣與朋叁省早已依在門外等候,尤其朋叁省一臉的悻悻之色,龍尊吾方才走近,這位大伏堡的四爺已氣咻咻的道:“老弟台;你是『羅子不叫麻』你這叫”坑人“!”

    龍尊吾淡淡一笑,道:“太久了?”

    朋叁省一把拖着他往外走,邊低吼道:“吃飽了肚子再談還遲麼?非要在這個骨節跟上要我們兩個老傢伙陪着你乾熬?連壺公那等素養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醉壺公咳了一聲,忙道:“喂,你講話就講話,別拖上老漢………”

    叁個人向櫃枱上打了個招呼,匆匆出了客接,地下有些泥濘,外面的空氣冷得發澀;前面的街市上行人己較為稀少,但幾家酒樓夜場子卻仍舊極為熱鬧,這小龍溝,丙然不愧是個進出山區之間,獵户及皮貨商旅等駐足交易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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