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輝帶着悲涼的血紅映照着這座在原野中的獨屋,晚風合着暮靄彌漾在大地,遠近是一片似罩在薄薄姻霧中的灰藍,幾隻回巢的馬兒疲倦的向東來去,極西的天際堆聚着層層的霞彩,反映着落日的餘暉,有着絢燦而虛幻的空洞色調,渺渺的,遙遠的似是無數抹工經逝去了的,模糊了的情人的倩笑。很悠長,有一股拂不去的鬱息……。
困在竹樁上的龍尊苦在經過了一段長久的時間後,才勉強使神智澄靜下來,才勉強使自己的腦海中有了思維,現在,他總算可以想了,總算可以意識到那似是成為另外一個世界的過去,此刻,與將來了,肉體上的痛出比不上心靈上的創痕來得深沉,精神上的悽槍與那一股完全破滅了的希託又那裏是任何浮面上的打擊所能比擬的,心碎了,心死了。
現在,能做什麼?又何嘗能做一丁點有所慰藉的什麼?他抬起頭來,斷續的叫:“青青……青青……”
仰卧在地下,那具原是如此潔白無瑕,而今卻沾了斑斑血跡與污穢的身體,像已沒有任何感覺似的動也不動,一塊月白色的碎綢被晚風吹拂在青白的面孔上,半遮着她的臉,似是為他遮擋着羞辱,也似……似是一具??體的??面巾……。
龍尊吾嗡合着腫裂的嘴巴,再嘶啞的叫:“青青……青青……”
她靜靜的仰卧着,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龍尊吾咬緊了牙關,開始用力抬動插在土裏的竹樁,那竹樁是被雙雙人狼中的褚常春用兩臂之力硬生生插入地下的,他這一插之力卻是十分沉而穩固,龍尊吾吃力的,緩緩的抬動着身體,插在肩胸之間的那柄匕首也跟着在微微顫動,像絞着心。颳着骨,痛苦無比。
粒粒的汗珠自額角滾落、他咬着牙,忍受着身上創傷的煎熬,忍受着細牛皮索深深勒進腕臂皮肉之中的痛楚,慢慢地,他終於搖鬆了竹樁,一寸一寸的從土裏拔了起來,在竹樁完全拔出的一剎那,他失卻重心的打了個跟蹌,險些跌倒地下,吃力的穩住了腳步,他艱辛的走到妻子身傍,俯視着那張嬌好的,卻充滿了無比痛出的痙攣興羞辱的扭曲的臉龐,那張臉龐是如此青白。青白中,泛浮着一層絕望的死灰,那雙原是十分明媚的眸子緊緊閉着,飛窗而微翹的睫毛毫無生機的合貼在一起,那披敬的長髮,那緊握成拳,指甲深掏人肉的雙手,那血那污跡……。
“青青……青青……青青啊……”
龍尊吾驀地恐怖的號叫起來,聲音是如此沙啞,如此慘厲。又如此的泣血斷腸!
他跪伏下去,滿眶的熱淚泉湧而出,他看見了,他已經看見了,那張隱隱張開的,失去血色的嘴,流染左唇邊四周的血跡,從妻子微張的嘴唇望進去,夕陽的光輝映得分明,她的舌頭已經完全嚼爛了!芭陶聲激盪出空氣裏,逐漸變成了??啞的嗚咽,泊泊的情淚灑淌,慢慢變成了淡紅的血水,而夜幕降臨,此聲幽寂,風,輕輕的吹拂着,將哭泣聲帶到遠遠,帶到天地之角,都是仇恨的呼叫,那是仇恨的咆哮啊。
在她死前,她沒有説出一個字,沒有任何啼哭號,但是,無盡的委曲與羞恥,無盡的傷痛與怨恨二字寫滿了她的臉,那無聲的抗議,那死也不能釋的冤仇啊!
夜深沉。
曲着身,忍受着刮骨剜心的疼痛,顫抖着牙齒咬拔出插在肩胸虛的匕首,牙齒緊咬在匕首的鋼柄上,他俯卧下來,將匕首刃口朝上的手擺好,然後,他半側過身,用力將雙腕湊在匕首的刃口上磨擦起來,於是,沒有多久,綁在他雙腕上的細牛皮索,已在血淋淋殷紅浸透下被切斷,他約兩隻手腕,卻也被鋒利的匕首割得傷痕????!
解除了身上的東縛,他跑在妻子身邊,直挺挺的不言不動,像一尊石壁木雖之像,一線的目光透過血盈盈的淚波凝視着妻子的面容,宛如在凝視着悠遠的幻夢,希望帶走了,未來也漸破滅,還留着些什麼呢?濃重的幽黯,只有濃重的幽黯啊。
兩顆心原是連繫着異口的遠景,遠景中有着美麗的韻興與無盡的歡笑,那一段短暫的江湖生涯固然是多彩多姿的,但都在她如水的表情下是他心甘情願的追險下來,他還年青,他也有着將來發跡的希望,曾夢想過叱吒於叁江五湖的雄風,曾響住餅威懾於天下的喧赫,有過騎土的夢,也有過揚名四海的賣氣,但他沒有再在風塵中闖蕩下去,他追了下來,他只想與她建立一個遠離囂鎮的小家庭,一個小小的,温暖的窩,叁年多的時光他們享盡了甜密、温柔,以及互相體貼的情愛,他們像一變比打馬,一朵並蒂蓮,一枝緊纏得分不開的連理枝,他們沒有非份的奢望,沒有世俗的束縛,包沒有除了他們以外的世界,他們彼此都付出了所有的給予對方,他們並不希望求別的,只想能互相??守到底,這該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希冀,但是,蒼天啊蒼天,卻竟連這一個小小的恩願也不賜給他們,以後,這漫長而悠悠的時光,又將如何渡過呢?
痴痴的想,痴痴的怨,痴痴的跪着,露水濕透了他的衣衫,浸透了他的頭髮,風吹着,淒冷冷的,就這樣想,這樣怨,這樣跪着到永久吧,天色要亮,雞子要啼,讓宇宙永遠像這樣混沌黑暗下去吧……。
但,天,終於亮了,在一隻孤伶伶的雄雞悲涼的啼哀。於是,一把火像天燒的燃了出來,這楹舍、茅頂,這竹籬、雜草,全被熊熊的火光吞噬了,黑姻滾滾上升,火苗放肆的伸卷,人在傾刻,在昨天尚如此清雅而平靜的這個小小的窩,已經化為一堆焦黑的廢墟青姻????的,淡淡的播散空中,龍尊吾佝僂而疲倦的身影艱辛的移向遠方,他移動得那麼緩慢,那麼吃力,但是,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在????升散的青姻霧中,在傾頹的廢墟邊緣,有一杯斬土隆起,一塊白蒼蒼的木板半埋在那杯墳土之前,上面,用刀刻着歪歪斜斜的幾個字:“愛妻杜青青之基”。
慘白的木板周絲,有着未乾透的血跡,在隱隱的晨霧悽迷中,這一杯黃土,這隱隱鮮血,這敗了的蘆屋,這飄蕩的青姻,象徵着一段不會磨滅的深仇大恨,死了的人會在九泉之下啜泣,活着的人要用生命來洗雪羞辱。
從魯境的白馬廟到蜀山湖,有一百多里地,在第叁天的黃昏,從粼粼的湖波晚霞裏,在一片深茂的叢草邊,反映出伸出半截身子的龍尊吾,倘的面容樵悴而枯乾,起着微漪的湖水將他的形態飄蕩得模糊不清,空氣裏散發着白天烈陽留下來的悶熱;他舐舐焦裂的嘴唇,將瘀紫紋紋的頭臉浸埋入冷例的湖水中,好一陣,他打了個冷戰抬起頭來,目光蒙朧的瞧着四周,這裏,是水平如緞,碧波無限的蜀山湖,他的身後,是一片疏落的樹林,雜草蔓延如姻,有不知名的粉紅色小報生長着,一片片的似是一張張不規則的地氈,花兒隨着湖邊的風在輕輕搖曳,遠處,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可以看見村子裏的炊姻????,只是,隔得太遙遠了。
一切都是這麼寂靜,唉,又是寂靜,這寂靜就像一把無形的鎖,一條無形的??
,老是鎖着他的心,纏着他的腿,冥冥中啊,寂靜裏又含包了多少狂暴的號叫與咆哮?
説不出什麼原因使他拖着兩條腿像爬一樣來到了這裏,倘只知道麻木而痛楚的隨這湖的方向行來,早日,他曾來過幾次,與他的妻,他記得他們都喜歡這片清澄而靜溢的湖波,也曾有過在此蓋一間茅屋長住的打算,於是,下意識裏,他就來了,雖然他只是一個人來,但他來了,沒有什麼特殊的目地,就是這樣。
疏林中,忽然傳出來一陣輕輕的爭執聲,那聲音很低沉。卻都帶着一股盡力壓制的火氣,奇怪,林中什麼時候來了人?怎麼事先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會有誰跑到這湖邊的荒林子裏來吵架呢?
龍尊吾搖搖頭,漠不關心約叉半躺下身來,他覺得體內像燒着一團火,但風吹在身上卻又冷得扣寒顫,四肢宛如散裂了一樣痠痛而毫無點力,腦袋沉甸甸的神智雖然清楚,卻什麼事也不願想,什麼事也無心想。
林中,爭執的聲音大了點,斷斷續續的隨風飄了過來:“屠老兒,你不要耍賴……門手、門口、門腦筋老夫已賣了第一揚鬥手……門口你也算輸了……什麼?你不承認?問題是你提的,就像鬥手是老夫提的一些……老不要鼻子,講不過人還想瞎糾纏……”
另一個帶着叁分驚楞楞的聲調緊跟着吵起來:“不要臉,冷老匹夫,我説天下沒有人不怕死,要你舉出實例反駁,你卻只曉得提一些故事的人物,什麼荊軻執圖刺暴秦,公孫杵一為義捨生,齊之五百死士兵殉田橫,什麼文天祥誓死不屈,嶽武穆大氣磅礴,什麼侍中之血,常山之出等等,當然,你指的皆是歷朝的忠臣猛將,英雄忠士,這些人的忠肝義瞻都是千真萬確的,可是,我説的是實例,現在的實實在在的例子,名留青史的忠臣義士都有他們那時拋頭顱灑熱血的環境與原因,假如換了一個時光與空間,他們必會留着他們的生命做更有益與家國之事,所以,他們皆不畏死不宜死,但卻有為千萬人留正氣,為後代子孫豎楷模的心死之心,冷老匹夫,在我們目前活着的年代,你卻找一個心甘情願而視死如歸的人給我看看?”
原來的聲音沉默了一會,道:“你不要臉,老夫我方才已提了不少……”
嘻嘻一笑,對方又道:“我要的是現在的例子,而不是往昔的,老匹夫,若你舉不出,我就算和你扯平了,咱們馬上開始第叁樁比試!”
“不行,老夫一定要勝你這一場,“金羅漢、大神叟”,説什麼也不能改成“大神叟、金羅漢”!”
方才的語氣得意的笑道:“眼看着就要改過來了,若匹夫,這些年來我老頭子一直吃你壓在下面,説不出有多麼悶氣法,嘻嘻,十年河東轉河西,咱們倆要換換上下位置了,你也得吃吃老頭子我的屁氣!”
“呸”了一聲,原先的聲音沉默了下來,杯中開始有了低微的蟋嗦聲,好像這位老人正在蹀踱沉思。好一陣,第二個聲音帶着些嘲弄的口氣道:“不要拖死狗了,若傢伙,你就認了吧,咱們兩個扯平,再開始第叁樁鬥鬥智,嘻嘻,那才是決戰之戰……”
仍然沒有回答,輕沉的步履聲踩斷了兩根枯枝,開始移向這邊,而這邊,面向湖天夕陽,龍尊吾正渾然忘我的悠然眺望着深遠的極西方向。
一個身穿純黑色採光閃閃長袍的老人,正踏着一雙福字履緩緩行來,他的頭頂渾圓而光亮,一雙眉毛豎立像刀,面孔竟是一種出奇的淡金色!一雙細長的眼睛雖是半瞌着,卻依舊有兩股懾人心旌的冷電似全蛇般閃動,高挺的鼻樑下是一張寬大而緊抿着的嘴巴,這老人的整個形態,散發着一股出奇的冷寞與威厲的氣韻,假如沒有力才那一陣子談話,他這模樣,會使人懷疑他是一座永不會開口的冰山。
緩緩的腹過來,老人淡金色的面孔毫無表情的凝注着浩瀚的湖波,但是,當他的目光還沒有正式投到一個地方,已驀地轉過身來。冷冷的盯向半駐在草賣裏的龍尊吾,半晌,他淡漠的道:“年青人,你是誰?”
龍尊吾依舊瞧着悽迷的夕陽,晚霞的光輝,映照在他樵悴的面孔上,有一股奇異的湛然光芒,似閃動着幻夢般的色彩,他沒有回答,甚至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老人踏前了一步,寒瑟瑟的道:“老夫在問你的話。”
龍尊告哆咳了一聲,悽然一笑道:“間什麼?還有什麼好問的?”
淡金色的面孔上驀然浮上一層殺氣,那殺氣,以已凝聚得有形,老人厲熱的道:“乳臭小子,你大約是活得不耐煩了,年紀青青,竟然就如此驕傲跋扈?大膽!”
龍尊吾突然哭似的笑了出來,倘劇烈的哆咳着道:“是的……説得好……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來吧!這付臭皮囊你拿……去……乾……乾脆脆的拿……去!”
老人淡金色的面孔似蒙上了一層濃霧,他大步向前行來,冷森森的道:“四十餘年來,老夫宰過似你這等表面倔強,內裏怯儒的乳臭小子何止上百?小輩,你看錯人了!”
龍尊吾悽澀的閉上眼,道:“你動手吧,希望你像個夠得上狠的人!”
大喝一聲,未見老人舉掌做勢,而他寬厚的雙掌卻已似兩片鋼刀一樣的新到龍尊吾的頭側,龍尊吾沒有躲閃,當然,縱使他想躲閃也是萬萬躲不出去的,似刀口子利般的鋭風“猝”的從他兩耳邊緣擦過,那麼雄勁的掌力,卻在剔耳而過的剎那驀地消散無蹤,沒有激起絲毫聲響!
龍尊吾的心平如水,沒有一個點兒畏懼與恐駭,他靜靜的閉着眼,甚至沒有想到死亡,而自然他知道對方是十足可以將他置於死地的,他的面容雖是如此枯稿與蒼灰,但卻是如此安祥與平靜,宛如一個酣睡在母親懷裏的嬰兒,那麼坦真,那麼無那。
老人的掌勢甫過,林子那邊已傳來另一位老人的叫聲:“老匹夫,你在那裏發什麼狂呀?便是認了輸也犯不着掄腿伸胳臂的自己找自己生氣嘛,嘻嘻,你那一手“流紅掌”火候好似更深了……”
老人古怪的注視着龍尊吾,眸子閃耀着一片深沉而微帶喜悦的光彩,他若有所思的將一雙大手背到身後,面孔緊繃的肌肉也不可察覺的鬆弛下來。
緩緩地,他半側過頭,林子裏,走出來一個又胖又矮,活像一個大酒缸的老頭兒,這老頭兒面孔紅噴噴的,小眼睛又亮又圓,紅紅的鼻子下面有一張大嘴巴,下頷的肥肉重疊着,走起路來身子搖搖擺擺,臉上身上的肥肉一起哆嗦,看去十分可笑。
那胖老人一瞥見他的同伴,又大聲嚷叫起來:“並不是縮着頭悶聲不響就可以賴餅去了,老匹夫,你少在老兄弟我面前使這套障眼法兒……”
黑色的袍袖一拋,老人淡淡的道:“屠老兒,你不是要找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麼?你不是要老夫為你舉出一件實例麼?”
胖老人一揉鼻子,叫道:“你找呀,只要找出來而我認為確是如此,我便認輸;不過,別再提些史冊之人或是你以往逢着的那些好漢,凡是我不認識及未見過的一概不能算數,嘻嘻,老匹夫,我與你相交近叁十年,一起辦的事也不為少了,又幾時碰見過一個真正視死如歸的人?你唬不了我,我看你如何舉出這件實例?唔,我也認為同意的實例!”
黑袍老人莫測高深的一笑,道:“你休要得意,屠老鬼,老夫非但為你舉出實例,更為你找出這個活生生的人來,不但為你找出這個活生生的人來,更要你現在就和他見面,而且,屠老兒,將要你與老夫共同欣賞人家的淡泊生死之志!”
胖老人肥澎膨的臉孔楞了一下,隨即不信的搖頭道:“你別弄神扮鬼的誆我,我不信……”
黑袍老人不待他講完,已微一幌身,幾乎在他身軀移動的同時,卧在草叢裏的龍尊出已被他一把拎了出來,胖老人一眼瞥見龍尊吾的形態,神色已猛的沉了下來,紅紅的面孔上如此迅速的布上一層陰翳與狠厲之色,這神色冷漠而生硬,和他方才那笑吟吟的靄然之態完全是兩個極端,彷佛是利時換了一個人——從一個慈祥的老者變成了一個殘酷的儈子手!
他冷冷盯視着龍尊吾,語聲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氣,道:“小憋子,方才金羅漢説你不怕死,是麼?”
龍尊吾微微睜開眼睛,他被黑袍老人銅釣似約五指緊緊抓着,胸膛上的傷口又已崩裂,膿血並出,痛得他連心腔都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抽搐……。
胖老人踏前一步,叫道:“我老人家在問你的話,你真的不怕死麼?”
嘴角痙攣着,龍尊吾顫抖的道:“至少……我比你們兩個老兒看得淡……”
哇哇怪叫一聲,胖老人大吼道:“什麼?你罵我們?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你是吃了態心豹子膽了,你是神昏智迷了,你是褚油蒙了心了!……”
龍尊吾苦澀的搖搖頭,軟弱的道:“除了這個身體……我一無所有,二位有興,便隨意拿去要看吧!”
黑袍老人朝胖老頭霎霎眼,低低地道:“如何?”
眸老人“呸”了一聲,憤然的道:“他不過是嘴巴硬罷了,我倒要看看他這條小命能死幾次!”
説着話,倘的眼珠骨碌碌的四面打轉,驀然上去一把搶過了抓在黑袍老人手中的龍尊吾,黑袍老人並沒有與他爭奪之意,微笑着返到一邊,胖老人大吼一聲,掄着龍尊吾的雙腿就摜了出去,龍尊吾的身體便像一隻脱弦怒矢般筆直撞向十丈之外一塊尖起的嵯峨岩石上!
這十丈的距離是如此短促,瞬然間龍尊吾的腦袋已快觸上,然而,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被一條淡淡的影子更快一步的搶到前後,那麼準確而俐落的一把接住,單是打了個旋子轉了出去!
那是胖老人,他抓着龍尊吾的領口,一動不動的凝視着這張受盡了折磨的面孔,但是,他失望了,這張面孔上,除了因為身體的波弄而有些紅暈喘濁之外,找不出一絲一毫的驚懼畏怯來,彷佛這付面容是張早就塑走了形的面具,再怎麼樣也不會生出其他的表情來了。
胖老人冷冷一笑,恨聲道:“好小子,你裝得倒像,我老人家這一次就要送你上道,二十年後,你再扮英雄好漢吧!”
他將龍尊吾放在地下,伸手到懷裏亂摸了一陣,猛的抽出一把寬鋒的雪亮短刀來,狠狠在龍尊出面前幌了幌,咬着牙道:“你我原本無怨無仇,只是你不該在長江頭賣水,孔夫子面前讀叁字經,魯班門前弄大拜;在我老人家眼皮子下使狠,你害得我老人家打賭輸了賭,我老人家就要取你的命!”
疲憊的睜開眼睛,龍尊吾看也不看那橫在頸下的鋒利短刀,他艱辛的潤潤嘴唇,低弱的道:“老兒,你快下手……否則,你算枉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了!”
驀地怪叫一聲,胖老人用力一刀插下,他用的力量是如此猛烈,以致當龍尊吾身體一抽搐之下,那柄短刀之上剩下一個刀柄在他胸脯外面了!
胖老人按着刀柄,炯炯的望着龍尊吾,寒森森的道:“這是人慈大悲,一刀到底,小子,你不會感到太痛苦吧?”
龍尊吾的身體早因傷病之下變得麻木不堪,他只看見那把尚留在體外的刀柄,於是,他相信刀鋒早已深戮人肉了,出澀的笑笑,倘提着氣道:“謝……謝了……我並未覺得太過難受……如此平易的死去,倒未嘗……未嘗不是福份……”
胖老人有些楞徵的呆了下來,半晌,他道:“你,你真不怕死?”
龍尊吾又閉上眼睛,他有些奇怪仍能如此清晰的聽到對方的語聲;照他往常的所聞所見,像這麼一刀下來,讓不會將生命拖得太長的,假如不太痛苦,至少也應該有一種死前的悠忽感覺啊,他不違多想,又睜開眼,沙着嗓音道:“活着幹什麼呢?……假如你已沒有活着的意義……”
小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胖老人吶吶的道:“好死不如賴活,死亡的滋味並不好受……”
搖搖頭,龍尊吾怨怨的道:“也並不太痛苦,像現在,我覺得一切都很好,而我就快接近黃昏路口了……”
胖老人眼皮子半垂,低低地道:“這樣吧,我老人家將你的??骨送到“千潯澗”去,讓你靜靜的在那裏安息,永還不受人打擾……”
龍尊吾微瞌雙目,安祥的道:“那樣,你真算做了一件好事……”
胖老人面色一沉,沒有再講一句話,左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右手已用力一挺,將龍尊吾抗在肩上,頭也不回的放腿奔丟。
黑袍老人淡金色的臉上有一抹極難察覺的微笑浮起,他日注着胖老頭肩着龍尊吾的身影消失在林叢裏好整以暇的轉過身來,默默注視着遠處被染成一片嫣紅的湖波,這夕陽晚霞之境,嗯,好美。
奔進了林裏,胖老頭的身法已突然加快,林子外面是一個緩坡,胖老頭沒有腳踏實地的跑上,肥矮如缸的身體驀地騰空而起,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託着他的雙腳,那麼輕飄飄的送上了後坡之頂,胖老頭大喝一聲,身形再度臨空而起,急瀉而下,他奔馳着,雙足再一沾地便掠濯出八文之外,像這樣連連奔騰,在每次掠起之間,都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於空中,快極了,妙極了。
伏在那肥敦敦肩上的龍尊吾只覺得耳際風聲呼呼,四周的遠近景物彷佛在旋轉般一忽兒升起,一忽兒降下,圍着眼睛打滴溜,五臟六腑也在上下翻湧,腦袋量沉沉的,被人摘着拋耍;老天,肩下這胖老頭是個人?他該是一個會騰雲駕霧的神才對,否則也該是一個能馭着一股黑姻來去千里的老妖怪!
不知過了多久——其實,只有半炷香的功夫,龍尊出已覺頭漲腦的被胖老人從肩頭移了下來,他閉了眼睛,竭力定定神,住周遭一着,喝士這兒竟長一座高聳的聿嶺,岑嶺右邊是暮靄籠罩下的灰巖田野,峯嶺左邊,則是一片連綿重垂的山巒,這座攣嶺與隔着最近的一座大山之間有一條深不見底的絕壑,絕壑之下雲霧漫漫,兩邊峭壁聳立,時有寒風拂來,冷例刺骨,千要説掉下去,便是光看,也令人有些心虛腿軟,喉頭髮乾!
甭伶伶的笑笑,龍尊吾覺得無比的平靜與安祥,他奇怪於自己生命力之強,又常着迷濛滿足於自己的安身埋骨之地竟是這般幽寂寧靜,倘顫抖的伸出舌尖,潤潤焦裂的嘴唇,努力展開一抹微笑!
“大約……大約我一心一意……要埋骨於此……我竟能挺到現在還沒有斷……氣……這地方……真……慣夠安寧!……”
胖老人冷沉沉的盯着他,半晌,肅穆的道:“這山壑叫“千潯澗”,飛鳥難波,猿猴絕跡,自峯頂隔着澗底,何止百丈?一個人的身體掉下去更好像針入大海,永遠不得尋覓,自然,更不會有人去打擾你,年青人,在臨別之前,請示下名號,老夫我也好冉在年年今日,為你燒些紙錢渡渡亡魂。”
龍尊出吞了口唾液,孱弱的道:“我叫龍尊吾……”
“龍尊吾?”胖老人喃喃唸了一遍,有些訕訕的道:“老夫屠百色,人稱“六神叟”。”
龍尊吾想了想,在往昔自己浪跡江湖不到兩年的時光時好似並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嗯,可能是自己跟着的那設教場的師傅見聞也差的緣故,何況,那近兩年的時光裏,自己足跡所經,也不過局處在魯境一帶小壩小溪的魚蝦,那裏見過浩海汪洋的鯊蛟?人家那份功夫,別説見過,甚至連聽也沒聽説呢。
他感到有些虛迷了,有一種極度疲乏的感覺變來,想睡下去的需求越來越強烈,他咬着舌尖,硬硬的道:“你……你告訴名字……,不怕……怕我理鬼纏你?”
胖老人屠百色一楞之下,豁然笑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能泥纏老夫一個,那穿黑袍的老兒也有份;他叮冷卧雲,唔,金羅漢。”
這個名字,龍尊吾同樣的覺得陌生,他點點頭,道:“訣別之前,得悉二位尊名大號,也算有……緣,屠老丈,請將我丟下山澗……”
深深的望着他,良久,胖老人竟有些烯噓的道:“再見了,有骨氣的小子……”
龍尊吾本想告訴胖老人他説錯了話,什麼還能“再見”呢?他張張口,卻又索然將??了回去,也好,便當是他赴另一個世界前唯一留下的回憶吧;“再見”,對了,早晚,也會再見的,不是在如今這陽間世罷了。
胖老人的右手將他橫託在胸前,左手仍按在他胸脯外的刀柄上,緩步走到絕崖崖邊;強烈的山風吹得他們的衣衫獵獵作響,吹得龍尊吾的頭髮飄舞,吹得大神叟屠百色的心涼森森的。他們的面孔是如此接近,呼吸相聞,眸眸相對,在此刻,連屠百色也有些寒瑟起來,他聳動了一下鼻子,聲音啞啞的道:“你要去了?你,你真不怕?”
龍尊吾搖搖頭,低弱的道:“生死本是相連,早晚……也難免一……遭。”
屠百色仰首西望,而極西正有最後的一抹體光自雲端灑下,那霞光絢燦得淒涼,迷幻得朦朧,宛如是一片片自上天嵌連着伸展下來引渡魂魄歸去的形橋;多麼奇妙,帶着淚的,如夢似的飄微啊。
龍尊吾輕輕閉上雙目,雙雙的道:“將我送去……”
喉頭悶哼了一聲,屠百色驀地大喝,變臂奪方振舉,猛然將龍尊吾擲向絕壑之下,於是,龍尊吾只覺得身體凌空而起,如隕百般急墜下去,他最後看見深沉的黑暗滲合在雲霧山風裏吞噬了他,熱血上衝,腦中一陣暈眩已失去知覺——絕崖之上,當龍尊吾的身軀甫始墜入深淵,大神叟屠百色已長嘆一聲,似一股流鴻奔電般猝然緊跟而下;強勁的山風吹得他衣衫齊舞,但是,他卻如此急速而準確的直撲向正在翻滾着下墜的龍尊吾!
兩個人的身體都是這麼快捷的朝澗底衝下,而山風強勁,龍尊吾的身體又是翻滾不定,以致屠百色好幾次都攫抓落空,到了第六次,他終於在一度閃電般的旋迥下一把撈着了對方的衣襟,當他撈着的一剎那,已猛地吐氣開聲,二人下墜的身形突然一頓,按着斜斜飄向峭壁,屠百色觀準了目標雙足齊??而然,就像布一陣風由下吹起,他抓着龍尊吾直奔而上,升上約四、五丈高,再度斜飄的峭壁,他又是如法泡製的一瞪一??,叉百衝上,如此週而復始,連速微降突起,十一次之後,他已險險的撲奔到山崖的邊緣之上!
抹去滿頭的大汗,粗渴的喘息了一陣,它的面孔越發紅了;稍微閉目調息了一會,他將平擱膝上的龍尊吾扶了起來,望着那張清秀而枯稿的臉孔,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道:“唉,輸了,我輸了……”
背起龍尊吾,屠百色的身形似狡兔般一溜而下,又像一股強風吹拂着的輕煙。滾賓飄向遠處。
站往蜀山湖邊的金羅漢冷卧雲,漠然注視出已逐漸昏黯下來的湖天,一身黑色閃亮的長袍被被風佛得微微擺動。忽然,他輕喟一聲,轉過臉來道:“屠老兒,你回來了?”
一團黑影擦過林梢,有如一頭夜鳥般凌空落下,嗯,果然正是人神叟屠百色。他肥胖的身體不住隨着粗重的呼吸揮擺;小心放下了背後的龍尊吾,他又抹了把汗,做了個尷尬的表情。
金羅漢冷卧雲似笑非笑的瞅了平躺在地下,失去知覺的龍尊吾一眼,目注他的老夥伴,道:“如何?是你贏了,還是老夫呢?”
大神叟屠百色眨眨眼睛,吃吃的道:“呃,啊,老匹夫,你且莫得意,哼,十年之後咱們還有一次,這一遭,你只能算是運氣好……恰巧遇上了這麼個不怕死的渾小子!”
金羅漢微微一笑,緩步走到龍尊吾身側俯下,帶着五分痛惜,五分關切的口吻道:“屠老兒,這孩子受了極重的創傷呢……你又怎麼折磨人家了?”
屠百色胖敦敦的臉上自然流露出一股佩服之色,他一伸大拇指,簡徑而扼要的將方才的經過述説了一遍,末了,感嘆的道:“真是有骨氣,有種,老匹夫,一個人能看破生死關,看澈陰陽限,唉,這世上也就沒有他辦不到的事了,我今天六十有七,還沒有遇見過你這種倔強而有氣節的孩子,夠得上是鐵打的……”
忽然,他停住了口,疑惑的瞧着金羅漢,金羅漢目注渺遠的夜空,面上一片深思之色,喃喃地,他道:“有骨氣的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沒有他辦不到的事……鐵打的……”
屠百色猛的穎悟了什麼,他怪叫一聲,橫身攔到龍尊吾跟前,哇哇大嚷道:“你你你,老匹夫,你不要想,這孩子我——”金耀漢大笑一聲,迅速接口道:“我要做他為徒,這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兒!”
大神叟屠百色一氣一急之下,有些張口結出的道:“不……你……不行,我我我……我也要,他是我試出來的……我也要收他為徒……”
金羅漢平靜的道:“但是這孩子為老夫所發現,老夫要好好調教他,屠老兒,不是老夫推薦,你根本也不會試他,嗯?”
大神叟氣急敗壞的叫道:“你不要強詞奪理……你你……老匹夫,死者匹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淡淡一笑,金羅漢沉吟着道:“吾等現在且莫爭論這個問題,老兒,這孩子一身傷勢沉重得很,咱們先將他帶回湖心的宮裏去,好好把他調養痊癒,然後,我們兩個再從長計議,咱們老弟兄了,大半輩子都隨在一起,又無法分彼此呢?”
想了想,屠百色恨恨的道:“哼,老匹夫,算你會説話,我就暫且容下這一遭,你老匹夫可不能佔我的便宜,咱們要兩不吃虧!”
説着,他又心痛的望向卧在地下的龍尊吾,喃喃的道:“真是個難得的好孩子……真是個仔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