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之後,金振宇才又出現在韓芊卉面前,而且還多帶了另一個人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頭大馬很有威嚴,也很有氣派。
金振宇喚他俞將軍。
「韓姑娘,通、泰、青、徐四地會遭受海寇襲擊,這-是如何得知的呢?」連寒暄都省略了,餘將軍開門見山地問。
韓芊卉聳聳肩。「你説呢?」她不能説實話,也編不出美好的説詞,只好任由他們去猜。
「莫非韓姑娘是卜算出來的?」俞將軍試探着又問。
中國人就是愛信這一套。
韓芊卉不語。真要她承認自己是個「超級算命大師」實在太滑稽了,她不如承認自己是騙子算了。
俞將軍並沒有因為她老是不作正面回答而不高興,深沉鋭利的眼凝視她許久,
「那麼韓姑娘可否告訴我,下個月海寇會進襲哪裏?」
唉,又要她背誦歷史,她不是生物學家嗎?
雖然這種事都是從小被逼着囫圖吞到大,三不五時還會有「考試」--只要爸爸心血來潮問一句,媽媽也一定會不甘人後的問一句,而且越問越精細,害她越背越多,背得她叫苦連天--以她超人一等的記憶力,不怕背不起來,只怕會搞混。
明明她是最討厭地理歷史的説!
韓芊卉愁眉苦臉地想了一下。「呃……乙亥日,倭犯嘉興,都司周應楨會戰死;乙酉日,倭陷崇明,知縣唐……啊,對了,唐一岑也會戰死。」
濃黑的眉驀地飛揚。「倘若我把他們調開呢?結果又會如何?」
「這我怎麼會知道,」韓芊卉啼笑皆非地説。「你不會試試看就知道了!」居然這樣問她,她又不是真的算命大師。「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們考慮的結果到底是怎樣?」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韓姑娘再等一陣子……」
「要確認我剛剛説的話?」韓芊卉不耐煩地吐了口氣。「拜託,不相信我就算了,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早一刻、晚一刻到廣州又會有多大差別?」金振宇打岔進來,想幫俞將軍説服她。「-不怕到那兒恰好碰上海寇?」
「很抱歉,我不去廣州了,我要回去。」
「咦?」金振宇錯愕地驚呼。「-要回朝鮮去找-的男人?」
「沒錯,我改變主意了不行嗎?」
「但……」金振宇頓了一頓。「既然他沒有來追-回去,-以為他會讓-回去嗎?就算他願意讓-回去,他的妻子也一定會反對,-……」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韓芊卉胸有成竹地謝絕他的「關心」。
金振宇窒了一下。「那就請韓姑娘想想,令慈也是漢人,難道-不以……」
「我父親是朝鮮人,」韓芊卉很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還有,我的男人是朝鮮人,我兒子也是朝鮮人,而且明朝只剩下不到一百年,根基已經爛到不能再爛了,説要挽回實在困難得很,可朝鮮起碼還有兩、三百年,根基還算可以,仍然有很大的機會……」
是的,她仍然有很大機會挽救朝鮮的命運!
「最重要的是,終有一天人類會明白區分國籍實在是一件很無意義的事,在我眼裏,我們跟豬馬牛羊並沒有多大的分別,全都是生物,唯一的差別只是生活方式、智力和外表的差別而已,因此,如果有兩個人生病了,而我只能救一個人,那麼我當然要救那個還有生存機會的人,這是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淘汰原理……」
沒錯,這跟她父母到底是漢人或朝鮮人無關。
「若你們還是不服氣,那麼我再提醒你們,在明朝之前不知已有多少朝代被推翻,在現在的你們看來是認為他們活該被推翻,同樣的道理,將來人們也會認為明朝活該被推翻,然後推翻明朝的清朝不到三百年後也被推翻了,這一切也都是生物最基本的生存循環,就好像生物終有一天要面臨死亡一樣,沒有人能長生不老,也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能永世屹立不搖……」
對啊!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這是生物最純粹的意義,她怎麼會忘了這點呢?
「甚至太陽有一天也會熄滅,地球也跟着冰凍,一切生命部不再存在,到那時,大家才會發現如今我們堅持的所有一切實在是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我們需要認真把握的只有今天,今天才是最真實的,讓每一天都活得很充實,就算明天死了也沒什麼遺憾,這才是我們必須堅持的……」
就算親眼看着孩子、孫子們戰死了又如何?
那也是屬於他們的生,他們的死。
她的責任只是讓他們瞭解生命的意義,善盡生物的職責將生存的訊息傳達給下一代,而不是為他們安排生命,也不是為他們作生存規畫,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沒有人能真正掌握住未來,所以……
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韓芊卉突然輕笑了。
她想説服他們,沒想到反倒説服了自己,使她終於明白自己應該堅持的究竟是什麼。
她希望自己在死去的那一天毫無遺憾。
「我要回去了,就是現在!」一經想通,她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現在?」沒想到她説風是風,説雨就是雨,金振宇有點措手不及。「為什麼要這麼急?」
「因為現在我才瞭解,若是我想要充實的活過每一天,就必須待在他身邊,離開他是這麼痛苦,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思念他,我不能沒有他呀!所以……」韓芊卉急切地道。「現在就送我回去吧,拜託!」
「可是……」金振宇遲疑地瞥向俞將軍。「我們希望-留下來……」
韓芊卉一怔,旋即沉下臉去。「我發誓,只要我待在中原一天,就不會再説出任何一件你們想知道的事!」
金振宇聽得一時心急,不由得脱口道:「我願意娶-作妻子!」
韓芊卉呆了呆,失笑。「你秀逗了?還是急慌了?竟然説這種話!」
金振宇以前所未見的嚴肅正色地搖搖頭。
「不,我不是一時衝動,-應該記得,頭一次見面我就很欣賞-了,活了二十八年,從來沒考慮過要娶妻,但那一天,我確實想過若是要我和-成親,我一定很樂意。而這兩個月來的相處,更使我確定-是最適合我的女人……」
這個性格的男人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説這種話,越説越不好意思,不覺用力咳了好幾下以遮掩他的赧然。
「呃,總之,雖然中意-,但是我不想強迫-,希望能讓-慢慢接受我,現在-卻説要回去找那個男人,所以我是急了沒錯,但並非-所認為的那樣,我是不想失去這個機會,所以……」
「那是不可能的,」韓芊卉越聽越是失措--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認真,忍不住中途便打斷他。「因為我……」她想告訴他們她早已結過婚了,但他們也不給她機會説完。
「韓姑娘,不要那麼快就作決定,或許……」俞將軍頓住,朝金振宇瞥去,後者點點頭,他才繼續説下去。「我應該先告訴-他的真實身分……」
「呃?」韓芊卉聽得一愣。「真實身分?什麼真實身分?」
「金振宇並非他的本名,金是他的母姓,他本姓朱,叫朱載。」
「朱載-?」韓芊卉驚訝得猛眨眼,片刻後又突然定住,開始喃喃自語,「朱載瑾,憲宗第十三子榮莊王朱佑樞的孫子恭王,萬曆二十三年薨,也就是説,你大概還有四十年可活……」原來他真的是皇室的人!
金振宇下巴猛然落地,「-是説……」又猛然闔上嘴,再用力甩甩頭。「不,那個……無關緊要,現在我們在談的是-,也許-不希罕王妃的身分,但這個身分可以確保-一輩子生活無慮,我保證也會忠實的對待-、疼愛-,讓-未來的每一天都不會後悔嫁給我。」
不可思議的眼神在金振宇身上繞了半天,韓芊卉才喃喃説:「你最近是不是比較健忘,一時忘了我還有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別的男人的兒子喔!」
金振宇莞爾。「我不是那麼膚淺的男人,那種事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韓芊卉咕噥。「我不是那種為了尋求穩定的生活就隨便找個男人跟的女人,我相信女人不靠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金振宇面露讚賞之色地漾開笑容。「所以我欣賞-,-是如此勇敢堅強,坦直率性,同時又能擁有如此迷人的女性魅力,我真的不介意-的過去,只在意以後-是否能為我所擁有。」
「不用捧我,我不吃這一套,」韓芊卉嗤之以鼻地説。「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非常堅強勇敢,而且,我也很聰明,非常非常聰明,天才那種名詞可不是隨隨便便套到我頭上來的。」
「天才?」
「呃……總之,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想作皇后,只想回去找他,他才是我想跟一輩子的男人!」
金振宇似乎很失望。「真的不能考慮?」
「不考慮!」
見她那樣毫無妥協餘地的斷然否決,金振宇不禁懊惱地嘆了口氣,再深思地目注她半晌。
「那麼如果我們送-回朝鮮,-是否願意説出滅亡明朝的敵患究竟是誰?」
「只要你們給出代價。」
「-要那些黃金白銀究竟是……」
「朝鮮必須早一步和洋人通商,我需要本錢。」
金振宇點點頭。「好,等我們抄了嚴嵩的家之後就去找-,屆時只要-願意説出所有我們想知道的事,抄嚴嵩的家所得到的一切都可以歸。」
「成交!」韓芊卉爽快地道。「那麼你們什麼時候要送我回去?」
「明兒一早。」
「很好,那我就再告訴你們一些,」很高興他們終於答應要送她回朝鮮了,韓芊卉決定慷慨一點,多送他們一點「樣品」。「五月壬寅,海寇劫掠蘇州;六月癸酉,俺答泛大同,總兵官嶽懋戰死;八月癸未,倭犯嘉定,官軍敗之,庚寅復戰,官軍敗退;九月丁卯,俺答犯佔北口。完畢,今年就這樣。」
話落,韓芊卉便輕快地回房去準備翌日離開,留下金振宇與俞將軍面面相覷。
若她所説的一切確實都無誤,那她也未免太神了吧!
走不了!
「除非繞道蒙古,但是-真願意從那兒回去嗎?」
「為什麼?」韓芊卉抗議的大叫。
「我想……」金振宇低低道。「-應該知道吧?」
為什麼她應該知道?
她又不是神!
「啊……」想起來了。「都城內外大疫!」
金振宇眼中一陣激昂。「-真的不能嫁給我嗎?」
韓芊卉馬上橫給他一眼。「神經病!」
金振宇一愣。「什麼病?」
韓芊卉沒理會他,兀自喃喃自語,「這下子起碼要等到六月京師淹過大水之後才能回去了。」
金振宇雙眉猛挑。「六月京師會淹大水?」
韓芊卉翻翻白眼。「還有兗州、東昌、淮安、揚州、徐州、武昌會鬧早災,順天和榆林鬧饑荒。去吧,去吧,去處理吧!別來煩我了。」
她要躲起來偷哭。
嗚嗚嗚,又要多等兩個月才能見到他了!
徐夢月是個非常天真直爽的女孩子,雖然頑皮了點兒,但不失為一個好女孩兒,不過她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大嘴巴,一得意起來就會像黃河決堤一樣,不管該説不該説的話一古腦全給-泄洪出去。
所以,當倭寇莫名其妙找上寧波來時,徐至昂馬上朝她咆哮過去。
「都是-!在市集裏叫-不要説-偏要説,現在可好,人家要來捉韓姑娘了,看-怎麼保護人家!」
金振宇則是往韓芊卉那邊咆哮過去。「-怎麼沒提這樁?」
韓芊卉又害怕又生氣又莫名其妙地吼回去,「我又不是神,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這裏會發生什麼事!」
「原來-卜算不出自己的命嗎?」金振宇氣急敗壞地叫。「這下子可糟了,他們大舉來犯,我們這邊的官兵不夠抵抗呀!」
「表哥你先派人去求援,」徐夢玉反倒是最冷靜的人。「然後我們一起保護韓姑娘潛行出城。」
但是海寇的目標就是那個壞了他們好幾次「生意」的罪魁禍首,怎麼可能讓他們如此輕易的「潛行」落跑,馬車才剛離開西城門,後面百多個人就高喊着殺聲追上來了。
只一會兒,馬車就被擋了下來,再眨個眼,他們已被好幾層人肉牆團團包圍住,為首的是個瘦巴巴的漢子,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最多就是個海盜頭子而已,其它人也只不過是高大了一點,兇惡了一點,冷酷了一點,手裏舉的刀亮晃晃了一點罷了,但那頭子身邊的幾個人就很怎麼樣了。
十五個身穿寬大武士服,腰配一長一短武士刀,還綁着一叢稻草馬尾的東瀛浪人,冰冷的眼,面無表情,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殺人比吃飯還利落的兇徒,而且身手不弱。
還有一個最不顯眼,也是最顯眼的傢伙。
説他最不顯眼,是因為他邋邋遢遢一身落魄,灰色的長衫上起碼有十幾來個破補丁,那條用來扎住滿頭亂髮的布帶九成九是隨地撿來的,再加上一臉大概自出生以來就不曾剃過的大鬍子,連手裏拎着的那把劍都是坑坑洞洞的,搞不好是人家用壞了不要的,總之,他怎麼看都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但他偏偏又是現場雙方所有人當中最顯眼的一個,無論再怎麼邋遢,不管有多落魄,都掩不住那份隱隱然的高貴優雅,頎長的身軀是那麼挺拔,男子漢的風采是那樣昂揚,無比迫人的氣勢如同太陽光芒般四散迸射。
可就是瞧不見他的眼神,因為他始終半垂着眼瞼。
只一眼,金振宇就知道他僅有一個敵人--那個邁邋遢遢的破補丁男人。「昂表弟,無論如何,保住韓姑娘!」兩眼緊盯住那個越看越危險的傢伙,他頭也不回地沉聲吩咐。
立刻,那個瘦巴巴的漢子也下了一道命令。
「非影,你什麼都不必管,直接把那女人抓回船上去交給老大!」
不知道他在對誰説話,因為沒有人響應他,金振宇猜想是那個破補丁男人,因為瘦巴巴的漢子話一説完,破補丁男人便斜斜地揚起了劍,金振宇全身警戒馬上揚升至最高點。
但是隻-那間後,金振宇便了解那樣還是不夠,他甚至沒有眨過眼,眼前突然失去那個破補丁男人的影子,猛然倒吸了口氣,他迅速回身,赫然見到那個破補丁男人在這短短一瞬間,竟已飛身越過圍在馬車四周保護的徐家兄妹和官兵頭上,恍如輕煙般飄然落在馬車旁。
「你不……」
既驚又急的怒喝方始吼出兩個字,那十五個東瀛浪人和海寇們便嘶吼着圍殺過來,使他一時難以脱身去保護韓芊卉母子倆,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個破補丁男人竄進馬車內,不一會兒便一左一右各挾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兒竄出馬車,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眾人的視界之內,沒有人阻止得了那個男人。
該死的破補丁!
盛怒之下,一招同歸於盡的劍式犀利地自金振宇劍下揮展開來,見狀,圍攻他的人下約而同地宛如潮落般退開去--他活夠了,人家還想再多活幾年,多抱幾個妞兒呢!
見那些東瀛浪人果如他預料般躲開,金振宇乘機脱身趕去追那個破補丁,他一走,自然有人追,也有人跟,然後又有更多的人追,不到一會兒,原地只剩下一輛空馬車,還有兩匹馬在吃草……
猛然煞住腳步,金振宇左右環顧一眼,再將目光落在阻於前方那人的身上。
破補丁!
他站在那裏,神態幾乎與之前在西門外時毫無二致,英挺的身軀筆直地卓立,臉龐微俯,眼瞼半闔,破劍斜指地,背後襯着一片亂石散佈的山坡,再往上的半山腰上是沉幽幽的樹林子,風搖着樹梢,發出一陣陣低啞的哀鳴,悽豔的落霞渲染着哀傷的色彩披灑在他身上,看上去竟有一股奇異的悲壯氣氲。
「他們呢?」金振宇沉聲問。
沒有任何回應,破補丁男人一動也不動,彷佛他是尊石膏像般。
「把他們交出來,我保你無罪!」
一陣強風吹來,呼嘯着從山坡上卷下來,拍打着破補丁男人的灰衫衣-,啪搭啪搭地叫,只他依然半聲不吭。
「你到底想如何,起碼撂下句話來呀!」
不用一句話,一個字也行。
但破補丁男人始終不言不語,不移不動,金振宇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某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給點住了穴道,所以現在只能擺那種還滿有型的姿勢給人家看,其實心裏正嘔得半死。
「表哥,這是怎麼一回事?韓姑娘呢?」
徐至昂兄妹三人也追上來了。
「我也不知道,問他,他始終不吭聲,我也沒轍。」
「那他為什麼要阻在這兒?」
「請你去問他,如果他肯回答你的話。」
隨後,其它海寇也陸續趕到,卻沒瞧見半個官兵--看樣子是被殺光了,而那個瘦巴巴的漢子一見到破補丁男人更是大出意料之外,立刻又驚又疑地吼過去。
「你怎麼還在這裏?那對母子呢?送上船去給老太了嗎?」
「……」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説話呀!」
「……」
如果不是時候不對,場合不對,金振宇還真想笑出來,因為破補丁男人不但不給他面子,竟然也不給「老闆」面子。
大家一起沒面子,很公平。
終於,瘦巴巴的漢子察覺到不對勁了。「非影,你想背叛老大嗎?」
他這麼一問,金振宇也覺得情況好像有點定調了。連個海寇也作不好,那個破補了男人到底想幹什麼?
「非影,你……」
瘦巴巴的漢子突然噤聲,金振宇也立刻警戒起來,因為破補丁男人終於動了,斜指於地的破劍徐徐地開始移動,緩緩地往上揚,最後指住了……
瘦巴巴的漢子。
瘦巴巴的漢子驚喘一聲,驀然轉身就逃,但他才剛跑出半步,前一瞬間還在那一頭的破補丁男人竟已飛身到他頭上,劍光倏閃,他連吭都沒能吭一聲便被穿心一劍刺穿倒地。
而後,揮灑着串串血珠,那柄破劍繼續拋卷出溜溜晶瑩耀目的冷芒暴瀉向那十五個東瀛浪人和百來名海寇……
朵朵劍光灑然流泄,溜溜寒芒光燦繽紛,驚怒的暴叱連連翻揚,淒厲的慘叫不絕於耳,破補丁男人宛如活煞神般來回穿梭在那羣海寇之中,金振宇與徐至昂兄妹三人目瞪口呆,滿頭霧水,不知所措。
「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內訌?」
「他們什麼時候訌給你看了?」
「……他看他們不順眼?」
「我看你更不順眼!」
「……他心情不爽,想找幾個人出出氣?」
「那就該先找我們出氣!」
正説話問,俞將軍也帶領着援兵趕到了,金振宇連忙阻止他們介入海寇的「內訌」纏鬥。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俞將軍納悶地問。
「老實説……」金振宇苦笑。「我也不清楚。」
「可是……」徐至昂顫顫地嚥了口唾沫。「他的武功真是該死的高呀!」
「就是説呀!」徐夢月志忑地低喃。「就算那些賊寇不懂武功,但百來人一起湧上來也夠看的了,更何況那些東瀛浪人也好厲害呢!一對一我都打不贏説,可是你們瞧,他一個人打得多麼輕鬆愜意……」
「那待會兒我們要逼問他韓姑娘的下落時,我們打得贏他嗎?」
這句話一問出來,大家不禁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把握説出肯定的回答。
不到盞茶工夫,破補丁男人便以令他們驚悚的速度解決了那百多個海寇,包括那十五個東瀛浪人,然後,當他們正在慎重考慮該如何去「請教」他關於韓芊卉下落的問題時,倏又見他竟然扔下了那把沾滿鮮血的破劍。
金振宇等人不禁愕然,但只一-那,大家又不約而同轉首望向山坡,自一塊足有人高的亂石後驀然轉出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彷佛逃難似的衝下來。
「韓姑娘?!」
金振宇和徐至昂三兄妹急忙擋住韓芊卉的去勢,以為她是止不住腳,沒想到她竟然把懷中的兒子往徐夢玉懷裏一塞,用力推開其它三人,再繼續往前衝,衝向破補丁男人,口裏還大叫着--
「君之!」
朝鮮語。
金振宇方始一愣,再見韓芊卉居然縱身一躍跳到破補丁男人身上,雙腿勾住他的腰際,兩臂環住他的頸脖,然後一邊叫一邊在那張毛茸茸的臉上母雞啄米似的親個不停。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好想你啊……」
破補丁男人嘆息地回抱她,臉微仰,就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兩人竟然教人臉酣耳熱地熱吻起來了,霎時看呆了一片眸子。
「原來是他!」金振宇喃喃道,終於明白破補丁男人是誰了。
「誰?」徐夢月忙問。
「韓姑娘的男人。」金振宇喟嘆道。
「是他!」徐夢玉驚歎。「他們好大膽啊!」
「但,這也表示他們互相深愛對方到看不見其它人的存在,不是嗎?」金振宇的平靜語氣中透着深深的惋惜。
徐夢玉若有所思地注視他一眼,而後垂眸尋思片刻。
「我想……我有點懂了。」女人矜持是必須的,可是有些時候,過分矯作的矜持卻會使人失去得到幸福的機會。
就像此刻的韓芊卉,雖然她嘴裏説韓芊卉太大膽,但事實上,她心裏卻有更多的佩服與羨慕,佩服她能如此坦然地表現出自己的感情,羨慕她能得到這樣一份深刻到只看得見對方而看不見其它人的感情。
但,這不也是韓芊卉自己努力得來的嗎?
許久之後,兩雙唇瓣終於分開,依依不捨地。
「-想去哪裏?」破補丁男人貼在她唇邊沙啞的問。
「呃?」
「無論-想去哪裏,我帶-去,即便是天涯或海角,我都帶-去。」
「哦……」熱氣迅速盈滿眸眶,韓芊卉哽咽了,「君之……」她説不出話來,只好再次像母雞啄米似的親吻他。「Loveyou!Loveyou!Loveyou!Loveyou!Loveyou!Loveyou!Iloveyou……」
他願意為她拋棄一切,包括他的榮譽心和對朝鮮的責任感,他全都願意拋棄,只為她!
在俞將軍的安排之下,韓芊卉他們回到城裏的另一棟宅子,而頭一件事,韓芊卉便趕着樸孝寧去刮鬍子洗澡,麻煩他恢復人樣來給她看。
「……他説他一直在找我,沒空理會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不過也幸虧是這樣,當他好不容易探聽到有關我的消息,沒想到竟然是從海寇口中得知,而且還聽他們説要抓我,所以他就乾脆加入他們,由於他的樣子又邋遢又落魄,人家便很輕易地相信了他……」
宅子內的大廳裏,韓芊卉正在替樸孝寧向金振宇等人解釋他怎麼會成為海寇的一份子,剛學會走路不久的樸馨雨則忙着搖搖晃晃地在眾人之間「巡視」,看大家有沒有乖乖聽他媽咪説話。
「……後來,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便按照計劃先行擄走我,確定我和兒子安全無慮之後,再回頭殺了那些海寇,這樣海寇頭子就會以為我被那個背叛他們的傢伙『非影』抓去了,以後他們再找也是找『非影』,不過根本沒有『非影』那個人,我也會離開中原,所以他們再也找不着我了。」
「人都被殺光了,誰會去通知海寇頭子是『非影』背叛了他?」
「不,沒有殺光,當他從馬車上帶走我的時候,有個人悄悄跟在他後面,因為他剛加入不久,海寇頭子還不能完全相信他,所以他故意不殺那個人,並繞了個大圈子甩掉那個人,那個人跟不上,自然要回船上去報告,如此一來,海寇頭子一定會知道是『非影』背叛了他。」
「計劃得好周詳。」金振宇喃喃道。
「那當然,他好歹也是個二品武官呀!」韓芊卉得意洋洋地説。
「咦?他是朝鮮的二品武官?」金振宇吃了一驚。「我原以為他只不過是個兩班子弟……」
韓芊卉有趣地傾斜着螓首,兩顆眼眨呀眨的。「因為他看上去不像個官?」
金振宇頷首。「他沒有當官的傲慢派頭。」
「你也沒有王爺的派頭呀!」
「説的也是。」金振宇眼一轉,順便轉開話題。「他仍然沒打算收-作妾嗎?」他不喜歡人家提到他是王爺。
韓芊卉勾起歉然的笑。「我們頭一次見面時,確實我只是他的女人,可是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就正式和我成親,迎娶我作他的妻子了。」
「耶?-已經是他的妻子了?」金振宇再次大吃一驚。「-怎麼都沒説?」
韓芊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怕你知道我是人家的妻子之後,會不肯帶我離開朝鮮。」
「-……」金振宇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我可真是鬧了個大笑話!」
「有什麼關係,輕鬆一下嘛!」
金振宇忍不住又搖頭,嘆氣。
「那麼是要由他帶韓姑……呃,樸夫人回朝鮮?」俞將軍從旁插進來問。
韓芊卉頷首。「對,他説明天就得回去,因為他離開得匆忙,什麼也沒交代,樸府裏不知道鬧成什麼樣子了。」
「那-有沒有告訴他……」
話至中途突然打住,因為樸孝寧正緩緩走入大廳裏來,小娃娃一見到他便張開兩手急急迎向前,「爹爹,抱抱,抱抱!」
依然是一身漢人穿着打扮,樸孝寧彎身抱起兒子,再走到韓芊卉座位旁落坐,小娃娃好像特別喜歡他,又親又吻又用肥肥的小手抱着他的脖子咿咿唔唔撒嬌,又好像是在打小報告,投訴説媽咪如何如何欺負他。
韓芊卉正想説話,卻先聽到徐夢月的驚歎,這才注意到除了她和金振宇之外,俞將軍和徐家三兄妹都看樸孝寧看傻了眼,個個張口結舌,驚豔不已。
「驚人,沒想到他這麼好看,高雅又灑脱,迷死人了!」
「噓,小聲一點!」
「有什麼關係,他是朝鮮人,又聽不懂漢語。」
韓芊卉險些噗哧笑出聲來,但強忍住,繼續聽下去。
「實在看不出來在那樣邋遢落魄的外表之下,竟隱藏着一副如此軒昂出眾的儀表。」俞將軍也禁不住脱口評論道。
「更別提他的武功高到那樣令人歎為觀止的程度。」金振宇感嘆道。
「真可惜他是朝鮮人,不然他一人就可抵千軍萬馬,還怕區區海寇猖獗嗎?」
「確實,不知道他是否肯……」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樸孝寧始終自顧自逗弄兒子,臉上神色絲毫未變,好像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説什麼。韓芊卉低頭悶笑在肚子裏,直到她聽見一句「請韓姑娘幫忙説服他」,終於忍不住爆出來。
「要……要我……幫……幫忙説……説服……他?你……你們……」若非樸孝寧一把抓住她,她差點笑到椅子底下去,「他……他……」揪住他的臂膀,她改對他噴口水。「你……你是……故……故意的……嗎?」
咦?
漢語?
她為什麼對他説漢語?
金振宇等人正自疑惑,卻見樸孝寧泰然自若地聳聳肩。
「-不也是。想想,我得混進那羣海寇之中,不説漢語混得進去嗎?」
漢語!
徐夢月瞬間漲紅臉,恨不得當場挖個狗洞鑽進去,金振宇和俞將軍尷尬地呆住,韓芊卉繼續很沒氣質的狂笑。
然後,樸孝寧又説了,「我是朝鮮人,理所當然要留在朝鮮為我王效命,除非是……」他望住韓芊卉。「我的妻子想留在中原,那我也只好帶着她留在中原。」
「喂喂喂,」韓芊卉捶了他一拳。「你別賴在我身上好不好?我已經説了要跟你一起回朝鮮的不是嗎?既然已經嫁給你,兒子都生了,我自然要跟着你,誰讓你跟我了!」
「不然-又要跑掉。」
再加一拳。「就跟你説人家想通了嘛!」
「-真的願意跟我留在朝鮮?」樸孝寧忽地換成朝鮮語。
「誠心誠意願意。」韓芊卉也改用朝鮮語回答他。
「-的顧慮呢?」
「放心,我們可以想辦法糾正朝鮮的歷史,譬如回去後你就要設法和德興君搞好關係,讓他能放心地把他兒子河城君交給你教導,我也會設法生個女兒讓他們去相愛,十三年後,河城君將會即位為宣祖,你的女兒是王后,身為院君的你就可以和宣祖連手來個明治維新……」
頓了頓,改口,「呃,不對,宣祖維新,你們有四十年的時間可以努力,應該夠了。告訴你,五百年後,現在你們所謂的倭寇將會成為亞洲最強國之一,就是因為他們在三百年後實行了明治維新,所以如果你們現在就開始維新,一旦成功的話,我敢保證五百年後的亞洲強國就是朝鮮,誰都別想欺負朝鮮……」
樸孝寧突然抬手阻止她繼續説下去,兩隻嚴厲沉猛的眸子驀然迴轉,帶着濃濃的警告意味盯住金振宇。
「永遠別想!」
金振宇一震,與樸孝寧相對良久後,終於暗暗嘆息着收回前一刻幾乎暴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卑鄙意念。
為什麼不是他先碰上韓芊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