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既定,朱少俠自然直奔關家,行至關家門前,卻忍不住小有躊躇。
上次離去之時,他可是丟盡了面子,這次主動送上門來,倒是怎麼下這個台階?還是先探探虛實再説吧。
他腳下繞個彎子,從關府後院潛入,憑那身過人的輕功悄悄摸到關大少的房頂。在頂上聽了一會,房內像是空無一人,此時黃昏未至,那關大少莫非尚未回府?
正失望時,猛然想起第一次前來的情景,那關大少獨自一人坐在破落的書房中算帳……無聲暗笑之後,他躡手躡腳轉往書房所在的方位,伏在房頂一聽,下面果然有算盤珠子劈里啪啦的聲音。
他精神大振,小心揭開一片屋瓦向下看去,那衣著依然寒酸的關大少也依然正在算帳,桌子上的賬本只多不少,關大少也正如那次般緊蹙著雙眉喃喃自語。
「唉……亂七八糟……江南一帶的帳怎的如此之亂,生意再好也不能亂了賬本啊!莫非有人中飽私囊?待我細細再算……」
左看右看,這關大少就是個吝嗇無比、相貌普通的假正經,朱少俠一邊笑眯眯欣賞他抓耳撓腮的可憐可愛之態,一邊在心底暗罵自己委實眼光不濟。
關大少又算了好半天,總也算不清楚,終是長嘆一聲合上了賬本,咬著嘴唇發起呆來。看著他那幅心煩意亂的樣子,朱少俠自然開始心疼,正待跳下去安慰兩句,卻見他慢吞吞自懷中摸出一件物事來。
「唉……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呢……要來便早些來,也好給個痛快……不不不……還是別來的好……唉……」
朱少俠凝神一看,忍不住又驚又喜,那件被關大少放在掌心緩緩摩娑之物,可不正是他上次丟在關府的那枚玉環!看關大少這番糾結的神情,顯是對這玉環的主人十分著緊,竟然煩惱得連他最擅長的算帳也算不清了……
此時不跳,更待何時,朱少俠竊笑得嘴都歪了,提起氣來便待躍下,但剛探下半個身子,便聽得書房門口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那人腳步雖輕,下盤卻穩,顯然是個內力深厚的練家子。
朱少俠一腔驚喜立時化作惱怒,那天殺的女人,偏偏搶在這個時候前來大煞風景!牙癢癢強忍住與之決鬥的衝動,朱少俠屏住呼吸繼續探看,片刻之後,書房的門上果然響起敲擊之聲。
「關爺,該吃晚飯了!大家叫我來知會您一聲。」
「啊……」那正在煩惱的關大少也是吃了一驚,連忙把那枚玉環收進懷裏,換個沉穩面孔應道:「有勞黃姑娘了,我就來!」
「關爺……還有一事,王媽媽眼睛不大好使了,這些天都在教我做鞋,讓我做好了親手給您試試……您收下吧。」
「哦……」關大少大步跨出拉開了那扇房門,屋頂上的朱少俠也伸長脖子往下看──俏然立在門口的女子哪裏還像當日那個粗魯的假小子,竟是穿了一身長裙,頭上也多了枝珠釵,手裏捧著一雙剛做好的新鞋,臉上薄施脂粉,姿態落落大方,可比京城裏任何一個漂亮的大家閨秀。
朱少俠只看得腦袋一暈,憤怒不止,這個女人……她她她想幹什麼?這才過了個年啊!
關大少也是一愣,伸手接過那雙鞋,想了想才微笑著對黃鳳道:「多謝黃姑娘……你這般打扮很漂亮,奶孃她可真是中意你,把這枝釵都送給了你。」
黃鳳臉上一紅,也低低道了聲謝:「多謝關爺……王媽媽跟我提過,這枝釵是老夫人賜給她的,我本不敢要,她卻説早把我看作親女兒了……我很是感激,已經認了她老人家這個乾媽,關爺若不喜歡,我便不戴這枝釵了……」
關大少又是一笑,神情中看不出半點呵責之色:「哪裏哪裏……黃姑娘這就見外了。我待奶孃也正如親孃一般,你我日後親如一家,我也很喜歡你這個妹子呢。」
黃鳳這才寬了臉色,笑吟吟的接口道:「關爺也無須見外,以後便叫我阿鳳吧。」
「呵呵,好。阿鳳,你也別再叫我什麼「關爺」,還不改口叫關大哥?」
他們這兩人在書房門口你一言我一語的親密攀談,屋頂上的朱少俠卻早已氣白了臉,「妹子」,什麼妹子,只怕是近水樓台的情妹子吧!
「喜歡」,他竟對這女人説了「喜歡」!這「喜歡」二字,連他朱正昭朱少俠都尚未聽過,竟被這女人搶了先!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情急之下,衝動之中,他管不得什麼「三思而行」了,再「三思」,這關大少就要「思」到別人的懷裏去了!
只聽得一聲暴喝從天而降,關家書房登時瓦破頂穿,一個纖巧的身形直衝關大少的所在,從關大少身後伸出一雙細細的手臂,緊如鋼鐵般牢牢箍住了關大少可憐的腰。
這一喝一箍當真是風雲變色,日月無光,直把那手無縛雞之力的關大少嚇得大聲慘叫起來,措手不及的黃鳳自然猛拔長劍,手伸到背後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全身上下的兵器都已被奶孃收走。待要飛起雙腿,一身羅裙又令她施展不開,眼看人在他手,投鼠忌器,只得攏起雙手擺個招式,對那大膽偷襲的小賊大聲叫陣:「暗施偷襲算什麼好漢!趕緊放開關大哥!有種的與姑奶奶單打獨鬥!」
關大少叫了幾聲便已啞了嗓子,大著膽子回頭張望,哪知背後的賊人身材甚矮,又把頭死死埋在他腰間,初回頭時竟沒看到那人的臉面。他勉強定了定心神,再扭著脖子往下一看──這賊人衣飾華麗,脖頸間一片雪白嫩滑,看來無比眼熟,心裏「咯瞪」一下,已知道這賊人是誰。
過得片刻,一張怒氣衝衝的小臉自關大少肩膀之後露了出來,噴火的眼神盯在黃鳳身上,理直氣壯的同樣大聲吼道:「什麼偷襲!關哥哥是我的!不準跟我搶!」
黃鳳愣了一愣,已看出這人便是上次那個夜襲關大少的小賊,只是這小賊的語意實在聽不大明白。
「什麼你的我的……關大哥又不是東西,你這小賊,莫不是昏了頭吧?」
朱少俠雙眼繼續噴火,雙臂只管把關大少的細腰箍得緊些、更緊些:「你這女人少給本少俠裝傻!哼……塗脂抹粉,東施效顰,關哥哥才不喜歡你這種女子呢!他喜歡的是我!他讚我貌美如花、楚楚動人……」
説至此處,噴火的小白龍磨蹭上關大少並不怎麼寬闊的背脊,把那滿腔心火化作絲絲繞指柔:「關哥哥,你説是不是啊?」
關大少驚惶之中又多了兩分尷尬,黃鳳驚愕看來的眼神更令他無地自容,只得閉上眼睛裝昏,腦袋一歪便不作聲了。
朱少俠大是不爽,把花朵似的紅唇貼近關大少耳邊:「關哥哥?關哥哥?啊……難道真的暈了……也好,我這便把你帶回宮!懇求父皇賜婚,呵呵。關哥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我會好好待你的!」
已經「昏過去」的關大少身子一震,掙扎著狂叫一聲:「啊──你説什麼?」
朱少俠露出甜美之極的笑容,大聲宣佈自己的身份:「關哥哥,你都要嫁給我了,也該知道了。我叫朱正昭,在兄弟間排行十二,你以後……便叫我阿昭吧。」
關大少再次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這次真是不暈也不行了,任朱少俠和黃鳳姑娘怎麼叫,他都暈得「貨真價實」。
****
朱正昭,當今皇帝陛下的第十二子,已逝的正宮皇后是他親媽,太子殿下的同母胞弟,年方十六,尚未大婚,棄文習武,輕功卓絕……這在京城中乃是人人皆知、流傳已久的小道八卦。
關大少自然是知道那些傳言的,黃鳳姑娘卻不知道,只是眼看著關大少暈了再暈,她也隱約猜到這位「朱少俠」的身份很是希罕。她邊跟朱少俠一齊猛掐關大少的人中,邊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這玉娃娃似的少年,朱少俠現下哪裏還注意得到她的無禮冒犯,早把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昏迷不醒的關大少身上。
關大少也實在可憐,昏迷之中都不得安生,他一張本來就極其普通的臉被兩人連掐帶拍,是越發的不中看了。可惜儘管如此,那鬼迷心竅的朱少俠仍然對之喜愛得緊,拍完臉蛋又去摸別的地方,唯恐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心上人驚喜過甚,就此一暈不醒。
被兩人折騰了老半天,關大少只覺得臉上也痛、身上也痛,那被揉捏過度的疼痛之感裏還夾雜些麻癢,朱少俠一雙極不老實的小手在他腰上越掐越狠,他終是躲不過去,又羞又窘的呻吟著醒了過來。
朱少俠這可放下了心,樂滋滋地一口親上他面頰:「關哥哥,你醒了!你可別太高興了,我日後還會待你更好,這世上除了父皇和太子哥哥,只有你讓我這麼記掛,我只要想起你,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晚上也常常睡不著……可只要見著了你,我便開心得緊,什麼都不在意了。思齊哥哥對我説過,喜歡一個人就要不離不棄終身廝守……他和杜家哥哥現下很是快活,我跟你也要像他們那般!」
「……」關大少哪裏説得出一句話,臉上熱辣辣的濕意令他只想再暈一次才好,不住在心底痛罵那個朱少俠嘴裏的「思齊哥哥」。
聽朱少俠的口氣,那「思齊哥哥」和「杜家哥哥」便是一對龍陽斷袖的情侶了,自己逆天而行不説,還膽敢教壞本朝皇子。
想這位朱少俠朱殿下不過是個久居深宮的小孩子,朋友本就不多吧,難得出宮結交一兩個朋友,只怕「朋友」説了些什麼,便要聽進去什麼。
那該死的「思齊哥哥」,當真是個膽大包天的惡人、小人,哪一日若是被他關天富見著了,定要好好與之算一筆帳來!
他在這廂忙著暗地罵人,性子單純的黃鳳卻早被朱少俠不避人前的「熱情似火」驚得羞紅了臉,耳中聽到的那些言語更讓她把頭也低低垂了下去。
「呃……關大哥,我……呃……你和這位……這位朱少俠慢慢聊吧。」
勉強目不斜視、結結巴巴的丟下這句話,黃鳳姑娘慌不擇路起身便走,臨去時還不小心被門檻拌了一拌,險些當場出醜。
關大少不辨詞意的隨便應了一聲,那妒火沖天的朱少俠已伸手去掩他的嘴:「不準叫她妹子!什麼哥哥妹妹,關哥哥心裏只能想著阿昭!」
關大少臉痛、身子痛、頭更痛,粘在他身上的小鬼用盡力氣也推不開,只是既已躲無可躲的知道了朱少俠的身份,他又哪敢對這位小爺無禮咆哮?他唯一敢做的,不過是哭喪著臉軟下聲調:「那個……十二殿下……」
「關哥哥怎的如此見外?叫我阿昭!」
「那個……阿昭殿下……草民關天富先前得罪冒犯您甚多,所謂不知者不罪,還望您高抬貴手,不與草民計較……」
朱少俠聽著這等乾巴巴酸溜溜的場面話兒,非但沒有半點開心,反倒覺得萬分委屈難過,忍不住嘴巴一癟,眼淚亂飆:「嗚……你欺負我……」
「……」這「欺負」二字直把關大少嚇得面無人色,趕緊伸過手去幫他拭淚,一顆不怎麼值錢的腦袋痛得越來越厲害,對這位小爺連連賠禮道歉,就差五體投地下跪磕頭了。
「朱少俠、朱小爺、朱祖宗……您就別再哭了!再這麼驚嚇草民,草民有幾顆腦袋也不夠賠啊!」
「嗚嗚……你還説這種話!關哥哥是壞蛋!天下最大最大的壞蛋!」
「我……好好好,我是壞蛋,小爺爺,你就別哭了成嗎?」
苦著臉的關大少也差點哭了出來,額頭上還不停冒出冷汗,這等狼狽之態,看在朱少俠眼裏卻自有一番可愛,當下便扯過他衣袖擦乾眼淚。
破泣焉笑的朱少俠令得關大少鬆了口氣,尋思著快點想個法子把這位小爺送走。心神漂游不定,耳中聽到什麼都隨口亂回起來。
「關哥哥,別再叫我殿下……叫我阿昭。」
「……阿昭。」
「關哥哥,我好喜歡你!」
「嗯……」
「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嗯……」
「啊……阿昭好開心!關哥哥,你既然也喜歡我,一定願意做我的王妃,我們這就一起回宮去求父皇可好?」
「嗯……啊?」
「萬一父皇不答應,我還有太子哥哥,他向來最寵阿昭,一定會幫我們的……」
「我……那個……你……」
朱少爺眼珠一轉,似是發覺了關大少面如土色──自己這般出身,關哥哥心中害怕也是常情,他不禁大起愛憐之心,拉過心上人的手柔聲安慰道:「關哥哥,你別伯……若他們不答應,我們了不起私奔罷了!思齊哥哥擔心你一家的性命,我也仔細尋思過,父皇他是個仁君,想必不會為了你我的私事大開殺戒,太子哥哥那般寵我,我只要哭鬧幾次,他多半便由得我了……」
這等蹩腳的安慰不説還好,一説之下更令關大少膽戰心驚,那膽大包天的「思齊哥哥」都知擔心他關家大小的性命,可見當朝皇帝和太子並不見得有多「仁」,而以這朱少俠涉世之淺,所謂的「仔細尋思」恐怕是根本做不了準的。
他關天富一介草民,私下結交皇子已是大大不妥,罔顧身份之差論及兒女私情更是殺頭大罪,若再攤上一條「攜帶皇子私奔」……他委實不敢再想下去,只有額頭上的冷汗不斷如雨般滴下,朱正昭幫他擦了又擦,反而越擦越多,看著他這副窩囊樣兒終是生了怒意。
「關哥哥,你怎的怕成這樣?你是堂堂男子,稍稍膽大些便不成嗎?你也用不著開口,萬事還有阿昭在呢!我只要你跟著我去一趟,讓父皇和太子哥哥見見你!」
關大少斟酌了好半天,終於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擠出一番話來:「那個……阿昭啊,我也不是怕……其實我是有些怕……那個……你真的想好了?我關天富吝嗇刻薄,膽兒也不大,你可是當朝皇子,跟我一起便不怕他人恥笑?」
朱少俠鼻子裏「哼」了一聲,全不把這些聽進耳去:「誰敢出口恥笑,我便割了他的舌頭!我們兩情相悦,礙著誰啦?我要跟誰一起,關他們什麼事?若敢背後嚼舌根的就不是什麼好人!既然不是好人,我也犯不著對他客氣,關哥哥,你説是不是?」
關大少心底只是嘆氣,朱小爺想必是出身顯貴從不受氣,別人嚼幾下舌根就要出手傷人……全天下這麼多根舌頭,你便算是去割又能割得了幾根?當然,在這位朱小爺面前他是不敢説實話的,萬一惹得朱小爺狂怒起來,説不定連他的舌頭都不保。這人與人果然是不同的,若朱小爺眼下中意的不是他關某人,之前那些得罪冒犯便足以切手斷腳,惹不得、惹不得啊……
心中那般想著,嘴裏卻這般説著:「那個……阿昭啊,我今日才知你的身份,這驚喜委實來得太急了些,我腦子裏亂得很,你可容我好生想一想再説?便算是要去拜見皇上和太子,也待我先準備準備……陪你去見你父兄可是大事一樁啊,我連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一件,也太過失禮了些。還有初次見面的禮物,尚需精心挑選,阿昭你説是不是啊?」
朱少俠順著心上人的話頭一想,確實有那麼一點道理,他也曾經聽説過,即使尋常百姓家成婚前去見對方父兄,都是要做足禮數的。想到此節,他反而眉開眼笑的猛親了關大少一口:「嗯!關哥哥果然把阿昭放在心上!你向來最緊張錢銀,卻為了阿昭捨得花費銀子,阿昭好開心!」
關大少不好躲閃,只得老老實實讓他親了這口,看著眼前這個興高采烈的玉娃娃,眉梢眼角俱是真摯動人的笑意,這身份尊貴又無比任性的少年雖然兇過他、戲弄過他、傷過他,後來卻待他十分的上心,甚至被他傷過之後還不止一次主動上門示好。他關天富虛度人生二十幾載,向來待人刻薄小氣,鮮有人真心真意把他放在心上。
這些日來,他其實也常常想到這個少年,憑著天地良心,若這少年不是生在皇家,倒也不失為一個值得結交的友人吧。
他看著想著,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內疚不忍來,挽住少年的肩膀輕輕道:「阿昭,若我哪天對不住你,你可別生我的氣。人世間總有些時候身不由己……我若傷了你的心,你只管狠狠的罵我,要不打我也成,可不要再哭了,男子漢是不能隨便哭的,知不知道?」
朱正昭自從與他認識,未曾見到他如此温柔的神色,只覺一顆心都要飛起來了,整個人都縮進他懷裏,嘴裏也軟綿綿的應道:「嗯……我聽你的話。只要你不戀上別人,我都不會生你的氣。思齊哥哥説……就算那個人待他萬般不好,傷他、騙他、打他,他會怨會恨,卻不會真的傷心;若那人戀上了旁人,就再也懶得傷他、打他、騙他了,到那時他才是真的傷心。關哥哥……我若是對不住你,你也狠狠的罵我、打我吧,我不會惱你的,但你不要不理我。我答應你……我再也不哭了,我已經長大了,阿昭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呵呵。」
關大少靜靜聽著不發一語,眼神凝視他一臉認真的神情,待他羞得臉紅起來,才伸手撫上他柔軟的頭髮:「……這就好。我也答應你,我不會戀上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