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知道,一個人的一生,事無鉅細,都在這堆命數之中,巨,可以到這個人忽然起了替代當朝皇帝之念,因而造反成了新皇帝。細,可以到這個人某年某月某日,想吃一頓紅燒肉而不果,結果吃了一條紅燒魚。
一切都已設定,設定在這一堆數字之中,所以,這堆數字,就叫“命數”。
人類早就知道生命是由這樣的一堆數字操縱,所以千方百計,想要找出數字所顯示的答案來。在這一方面的努力,以中國人最為有成績,中國人在古舊悠久的文明之中,有一科是專攻命數的。
這一科通過種種的計算方法,企圖解開命數的奧秘,其成就在全人類中,首屈一指。
但雖説在人類之中已首屈一指,並不代表它的成就極大;相反,成就極少,幾乎連命數的皮毛,都未能有所瞭解。
但已不能説研究完全無成績,在這一方面的成就,西洋的占星術,只能説是幼兒園的低班,而中國的各種佔算之術,雖不能説是登堂入室,已窺命數的奧秘,但也至少已有小學的程度了。
中國人在向命數這個神秘領域進攻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就已經藴含了命數的秘密,因而進一步創造了“天干”、“地支”,六十年一個循環的計算方法,把人的出生年月日時,演變為一連串的數字——那就是我們熟悉的“八字”算命法了。
通過這種方法,確然可以把一個人一生中的大事,粗略地提前知道,但是準確的程度卻並不高。在各家各派的術數之中,準確程度頗高的,是所謂“鐵板神數”,據説傳自宋代的邵康節。邵康節是一個術士,他留下了一部奇書,這部奇書,以數字和文字解合組成,數字在前,文字在後,而數字和文字,互相呼應。
據習此術數的術士稱,世上芸芸眾生,所有的命運,全在這部奇書之中,只要找到了與某一個人命數有關的數字,對照這個數字相應的文字,文字就展示了這某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這種情形,不是和計算機設定了資料,再去按鍵令之顯示,十分相似嗎?
那位傳下奇書的邵康節,如果是地球人,相信他難以在生命密碼上,會有這樣的突破。那麼,“奇書”自何而來,也就有了順理成章的假設——那是外星人研究地球人生命密碼的數據。
而據如今存世的“奇書”來看,那隻不過是資料中極少的一部分,絕不是全部;如能看見全部,那麼根據這些資料,早就可以解開全部生命密碼之謎,不會像如今那樣,只能通過術士的計算,而得知一部分事實。
如今存世的“奇書”,確然涉及生命密碼的奧秘,通過計算所得的數字,可以知道一個人生命之中,已發生的許多事,早已設定了的許多事,和還未發生,但必然會發生的若干事。
這種奇妙的現象,只要用“生命密碼決定人的一生”這個原則去解釋,也就沒有甚麼神秘了——人的一生,是早已設定的程序,所謂“一生”,就是隨着時間,把程序一一演繹出來!
也正是如此,人的一生,才是一生,如果早已什麼都知道了,這一生怎麼過?可是偏偏有那麼多人,熱中於“提前知道”!
也幸而如今通過術數,能使人提前知道的,只是一鱗半爪,而且,也令人半信半疑,這才趣味盎然。
康維十七世説那一大堆數字,是一個人的生命密碼,數字竟高達八千多位,那就算不是一個人的全部生命密碼,也必然是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了。
也就是説,通過這堆數字,可以知道某一個人一生的命運,這位某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會發生某種裏,都可以知道——那是一個人一生已經設定的程序,這個人的一生,都將依據這堆數字運作。
這堆數字,對其他人來説,意義不大,但是對這些當事人來説,卻是頭等的大事,那是他的一生!
所以,我自然而然問:“那是誰的生命密碼?”
康維的回答是:“不知道。”
我心跳加劇,説:“據我所知,這堆數字,曾在一個女嬰的襁褓之中被發現,而這個女嬰,很可能就是穆秀珍。”
我並沒有直説,那堆數字可能是穆秀珍的生命密碼,但我這樣説了,康維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他過了片刻才回答我:“你令我為難了。”
我忙道:“如果我們在討論的事,和穆秀珍有關,請相信我,我們都是為了想幫助她!”
康維神情為難,他一面搖頭,一面對我的話作出反應:“我可以告訴你,她曾要求我檢查她的生命密碼——”
我吃了一驚:“你竟掌握了這個技術?”
康維道:“我所掌握的,比人類所掌握的,只不過多一點點,譬如説,人類已經可以把遺傳密碼,計算分析到了八十位數字,我至多隻不過能計算到一百位。至於上千位,甚至八千多位,那是難以想象的事——穆秀珍要我做的事,人類也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胸口搓揉了幾下道:“結果是——”
康維回答:“不是她的生命密碼,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生命密碼。”我皺着眉,康維接着又道:“我所能給她的幫助,也到此為止,所以她離去了。她曾要我答應,絕不能把這事告訴別人,你已經令我違背了承諾。”
我只得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別人’。”
康維的神情無可奈何,我卻還未滿足,我又問:“穆女士可有告訴你,她是從何處得到那堆數字的?”
康維的回答是:“沒有。”
我又道:“據我所知,穆女士曾因此而感到困擾,是不是她感到了這堆數字對她來説,有什麼特別意義?”
康維有點惱怒地説:“衞斯理,你太過分了,穆女士是一位極可愛的女性,如果她覺得有些事不想公開的話,你若是硬要鬧個天下皆知,那就卑鄙無恥!”
我冷笑一聲:“你最近又增添了些什麼新的資料?怎麼居然懂得講話押韻了?”
康維惱怒地説:“你這個人——”
我接上去:“我這個人,雖然樣樣不如你,但也可以向你提供幫助,像這堆數字,是人類的生命密碼,你以前就不知道可以達到八千多位數,我相信你也正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我對你豈非大有幫助?”
康維有一分鐘的沉默——我知道這幾句話,是説中了他心底的想法的。
其實,不論是哪一個主體上的高級生物,闖關萬萬裏,長途跋涉,來到地球,而又停留了下來,研究的對象,當然不會是地球本身——地球有什麼好研究的?只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而已。
外星人感興趣的,要深入研究的是生活在地球上的高級生物——人!
外星人對地球人的好奇,是由於地球人性格行為的千變萬化,聽説沒有一個人會有完全相同的性格和行為,甚至同一個人,也會出現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行為,這一點,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全然不同。
在人的身上,出現這種現象,一切都是由每個人擁有不同的生命密碼所形成的。所以,這一個課題,也是一切來到地球的外星人的大課題。
康維的生命形式雖然不同,但是他對地球人命數之謎,自然也一樣大感興趣,所以,我的話對他起了作用。
在沉默了一分鐘之後,他才道:“是,想不到是如此複雜。在此以前,所有的研究,都以為——”
他説到這裏,停了下來。
我道:“請繼續説下去。作為被研究的對象,我應該有權知道一下你們研究的結果。”
我時刻強調“你們”,以示他們在暗中進行的研究,並不見得正大光明。
康維明白我的指責,急急分辯:“我們沒有惡意,所有的研究,都沒有惡意。”
我立即反應:“所謂‘所有的研究’,並不全面,你們之中,顯然有人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但是卻秘而不宣,並沒有公諸同好。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協議?如有,顯然有人違反了。”
康維的神情,複雜之極,我知道,在地球上活動的眾多外星人之間,確然有某些協定存在,那些協議,並非細節,而是一些原則,例如對某些項目的研究,要互相交流研究的成果,等等。
康維所屬的是三晶星,三晶星人對地球的研究,由來已久,康維更是三晶星人知識之庫,可是連他對人類的生命之數,所知也不多。
而那堆數字所顯示的,比康維所知的進步了許多倍,那當然不是地球人自己研究出來,而是不知哪一個外星人研究的結果——這個外星人並沒有公佈研究的結果。
康維的神情變得如此難看,那自然是主要原因。
我看到他口唇微動,像是説了幾句話,但卻聽不到。本來,我對唇語很有研究,但這時,一時之間,不知他使用了什麼語言——若是三晶星語,我就算聽到了聲音,也一樣不知所云。
我追問了兩次,他才沒好氣回答:“我在罵人!”
我再問:“可有捱罵的對象?”
康維大失風度地説:“沒有,不知道是哪一個王八蛋星人,有了這樣的成績,卻秘而不實,叫我們還在黑暗中胡亂摸索。”
我聽了康維的話,心中起了一陣莫名的反感,我道:“有一個典故,叫‘問升’,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內容?”
康維有點憤怒地説:“當然知道,楚王問周升大小重量,心懷叵測,意圖不軌。”
我道:“是啊,我不明白,諸多外星大哥,為什麼會對地球人的生命之數這樣有興趣,齊齊加以研究,是不是也有不可測之因由?”
康維的雙眼瞪得極大,説:“對不起,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有一句成語,叫‘小人之心’,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內容?”
我的反應是,報以一連串的“嘿嘿嘿嘿”。
康維又道:“若是找到了生命之數的奧秘,對地球人的生命歷程,大有幫助。”
我反對:“若是不能改變,何來幫助?”
康維道:“先要弄清楚,才能進一步設法令之改變。”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不懂。”
康維道:“我懂的也不比你多,直到穆女士來找我,給了我這堆數字,我才有了一大突破。”
我道:“願聞其詳。”
康維猶豫了一下:“命數的形成,過程極其複雜,是跟隨着新生命形成的那一-間,就成了定局的。”
我暗歎了一聲:“請説得叫我容易明白些。”
康維道:“卵子本身是生命,精子也是,精子和卵子結合,這才形成新生命。”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他何以從那麼早説起。他説的情形,正是每一個人的生命之始。
他又道:“精子有本身的生命密碼,卵子也是。我們以前的研究,一直認為,新生命的形成,是兩個生命之數相加或相乘。”
我吸了一口氣:“實際上不是。”
康維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相加太簡單,早已被棄之不用;相乘所得出來的結果,似是而非,像對,又不像對,偶然有一些對了,教人喜歡,可是發展下去,卻又不對了——這種情形,最能吸引人繼續研究下去,所以,那一直是研究的方向。”
我對生命之數,也不是一無所知,所以等他講到這裏,我就插嘴:“生命之數,不單是精子和卵子的生命密碼相結合那麼簡單的。”
康維立時有了回答:“是,還有其它的因素,例如天體運行到這一刻的一個數據——這已是複雜無比的數字,所謂‘占星術’,和中國人的‘八字’,就是想算出這一部分的數據來。這一部分的數據算準了,對了解命數,也有一定作用,這是‘算八字’偶然也可以算出生命中一些大事的原因。可是,那對整個生命之數來説,只觸及了萬萬分之一,甚至,連準確地計算那一刻的時間,也有極大的困難。”
我默然——西洋的星座説當然不值一提,就算根據蒙上了一層玄之又玄的神秘色彩的“八字”來演算生平,也只掌握了九牛一毛的奧秘。正如康維所説,每個人的生命之始,是在什麼準確的時間發生的,一千萬個人之中,也不見得有一個人可以講得出來。
根本的根據不準確,因之而產生的一切數據,自然也有了偏差。
由此可知,要獲得一個人正確的生命之數,是何等困難的事。
而康維接下來的話,更令我瞠目結舌,他道:“還有一個更復雜的數據,是一個生命形成之始,所處之地的地球磁場因素,地球磁場別説地球人自己弄不清楚,據我所知,單為觀察,記錄地球磁場的研究站,至少有十個以上。至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結論,而這一部分的數字,在命數中所佔的比例雖然不大,也極重要,就算在數字上,只是萬分之一的差別,衍化開去,就是人和猩猩的差別了——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禁又呆了半晌。常聽到人責疑“八字”這種演算命數之法:“兩個同一時間出生的人,難道一生的命運就完全一樣嗎?”
這種責疑很可笑。因為,根據“八字”所得出的數據,在命數中所佔的比例極少——它根本就是不正確,極不完整的。而且,所謂“同一時間出生”的這種説法,也難以成立,因為生命成形之初是什麼時候,難以確定,就算確定了,也有萬分之一秒或億分之一秒的差異。
再加上康維剛才提出的,還有由於所處地域方位的不同,由此而產生的磁場數字的差異,這就形成了根本不可能有生命之數完全相同的人,也就是説,沒有生命歷程完全相同的人。
康維進一步喟嘆:“地球人的生命之數的組成,如此複雜,真叫人歎為觀止。可是,由這麼複雜的組合過程形成的生命,卻如此脆弱,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遲疑:“你這樣説的意思是——”
康維道:“我這樣説的意思,簡單之至,人類生命的形成過程,複雜無比,但是生命卻如此容易消失,一顆炮彈,一場車禍,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仇恨,都能使若干生命就此消失;更別説一場革命,一個主義的推行,一個獨裁者的瘋狂(獨裁必然產生瘋狂),卻可以導致幾百萬幾十萬生命的消失,而每一個生命的形成,都有極複雜的過程。而且,生命就算存在着,也大大地辜負瞭如此精確複雜的形成過程,有太多的地球人,他們的一生,有什麼意義可言?這等於……等於……”
康維的那一大堆話,直壓得我心頭透不過氣來。
他繼續道:“這就像通過幾萬個繁複的工序,要求一絲不苟,絕不能出絲毫差錯,可是製造出來的卻是一件廢物一樣,真不可思議。”
我不禁苦笑,康維的話,很是苛刻,但是作為地球人,我卻難以反駁。
康維又道:“其中必然有我們不瞭解的地方,或許,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生命,地球人的生命,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他稍停片刻,然後説出來的話,更加難聽:“若然地球人的生命設計出來本就是如今這樣子的話,何必如此複雜?生命密碼大可簡單得多!”
他這話等於是在罵地球人是“廢物”了。我用手勢大大地打了一個問號,並表示我的意見:“即使是一隻螞蟻,生命密碼也複雜無比。生命自有它本身的意義,不是三言兩語説得明白,只怕也不是數字所能計算出來的。”
康維並沒有和我爭辯,他只道:“可以計算生命的歷程——我們的方法開始就錯了,生命形成之始,兩個因素的結合,它們各自的生命之數,不是相乘。”
他又説回原本的話題了,我凝神看他發表些什麼。
康維道:“用你們的數字表達方式來表達,兩個數字之中的另一個,應該寫在一個的右上角,用較小的字體。”
我呆了一呆,隨即在計算機的螢光幕上列出了一個算式來,我所列的如下:
假設精子的生命之數是x
卵子的生命之數是y
當生命形成時,生命之數不是xy,而是x
然後我問:“對不對?”
康維立刻有了回答:“還不知道,但第一式肯定不對,第二式還有待演算。”
我吸了一口氣,第一式是兩數相乘,而第二式則一數是另一數的“次方”,其間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以兩數都是一位數而言,若皆是九,則相乘只不過是八十一,而九的九次方,則是二億八十七百四十二萬零四百八十九。
如果是兩位數,三位數,或更多的位數,那相去更是巨大無比!
此所以有八千多位的數字的出現!
但是,這八千多位的數字,又是什麼人計算出來的呢?
不等我再發問,康維已經道:“我會去弄明白,誰在我們之中先行一步,但卻又不公開。”
我則補充:“重要的是,弄明白現在這一堆數字是誰的命數。”
康維停了半晌,才有響應:“你和穆女士的反應相同,都急於想弄清這些數字是甚麼人的。其實,那並沒有意義。不論這個人是誰,他有命數,其它任何人
地球上五十多億人,包括還過着原始生活的穴居人在內,人人都有,何足為奇!”
我給康維的論調堵得説不出話來,我道:“我的意思是,這堆命數的主人,和穆秀珍一定有深切的關係,她身世不明,或許可以在這方面,追查出一點線索來!”
康維在螢光幕上忽然現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而且,大有不屑的意味,説:“人類很注重自己的身世,一些所謂學者,也很強調遺傳因子的影響,那都是由於對生命之數缺乏瞭解之故。”
我有點惱火:“你這個機械人不必神氣,你也是得到了這堆數字之後,才對人類命數之秘跨出了第二步。而且,你絕不能否認遺傳因子的作用,一代代相傳,容貌相似的例子太多了。”
康維冷冷地回了一句:“可惜人的一生,不是用容貌來決定的。”
我回答:“性格相似的例子也不少!”
康維牽了牽嘴角,這個機械人,做起表情來,比真人還要十足。
他道:“有一個名詞:‘皮相’,你應該知道是什麼意思。兩代的容貌相似,是先天的‘皮相’,所謂性格相似也者,是後天的‘皮相’,後天的反相,最是虛偽,是在上一代還可以控制下一代時,下一代為了求生存而所作出的虛偽表現。一旦上一代失去了控制能力,下一代的真性格就會顯露,那時就知道兩個人是如何不同了。”
我皺着眉,康維的這一番話,牽涉到的問題太多,我不想和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