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爸決定放棄。
梁小悲和蔡老擇卻認為應該要堅持下去。
“辛氏兄弟恩將仇報,而且他們也跟貪官劣紳勾結,以採辦花石呈天子的名義,霸佔不少農田,劫奪民物,不如殺了,順此以辛家莊為屏障,拒抗官兵。對付他們,得趁我們還有足夠實力。”
這是蔡老擇反守為攻的意見。
張三爸反對。
“我們平時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們人在安逸強大而打抱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為我們私己利益殺人越貨。而今我們流落亡命,若在此時找諸般藉口侵佔武林同道的基礎,這樣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裏也説不過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上也抬不起頭來。”
梁小悲則建議:
“我們再去找龐員外。龐捌一向比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對他有再造之恩,當年他給官府圍剿時,‘天機’也曾予以庇護,我看他決不是斷恩絕義之人。”
對這意見,張三爸接受。
“反正已來了滄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幫武解,現在也不在乎再丟一次面了,而且,反正也沒有更壞的了。”
有。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龐員外見張三爸一行人風霜撲臉地來,他大喜過望、喜出望外地熱烈相迎。
他很熱烈。他熱烈地擁抱每一個人。他熱烈地呼喚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喚他久違了的戰友,他熱烈地把他們迎進屋裏去,更熱烈地為他們泡茶,且在他知道這些人正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更熱熱烈烈地打發總管“單峯神駝”馬交去為他們夤夜買酒菜回來讓他們大快朵頤。
“怎麼現在才來找我?不當我是朋友了啦?”
“我等你們好久了。”
“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爸爹,只要你在,我龐捌一定竭力為你效命。我這顆頭,一向都是你的。”
這是龐捌剖心瀝肺的話。
──幸好有來找龐捌。
張三爸暗自欣慰:
幸而世上還有龐捌這種人,否則一旦患難,舊交盡成仇,做人交的全是這種掉頭而去的朋友,實在太令人心寒了。
忽然,那姓鐵的少年湊近張三爸的耳邊,説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聲的話:
“軍隊已經開始在外面包圍了。”
張三爸立刻突圍。
包圍已開始。
但未完成。
張三爸迅速出手,龐捌立即呼嘯埋伏好的護院一擁了出來,交戰之下,張三爸仍能奮勇搶攻,一舉擒住了龐捌。
他非常忿恨。
“你為什麼要出賣我?!”
龐捌的回答竟然是:
“誰叫你落難?”
張三爸本來想殺了龐捌。
但他殺不下手。
因為龐捌的妻子,兒女見他遭擒,全都哭號哀告,要張三爸手下留情。
張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龐捌的命,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勢裏,殺了龐捌,龐家大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龐家只龐捌一個人對不起他,他不能害了龐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領七名“天機”門人衝殺出去。
圍捕的人是“百足”吳公率領的,有兩百多人,餘眾尚未趕到,張三爸在他們未佈防好前就已全力硬衝,終於突圍而出。
不過,陳笑和鄭重重都受了不輕的傷。
鄭重重尤其傷重。
他們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帶:肚子,仍然是餓的;負傷,比先前更重;追兵,則越來越多;而天下之大,卻無有容身之地。
待稍為安定下來,他們發現兩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鐵的少年“不見了”。
──一定是突圍的時候,他沒有跟上來,可能已身遭橫禍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憤一聽,就想回去找這鐵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們有埋伏,我們才能及時突圍的,我們豈能丟下他不理!”
張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這樣回去,又有什麼用?只怕人救不到,只枉送了性命。”
蔡老擇則認為那姓鐵的小兄弟應無大礙,因為打從戰鬥開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們突圍而出,都未見鐵姓少年落入敵手,也未露過面,雖未“殺出重圍”,但想來亦應已“溜出重圍”了。
此事爭論不了多久,就爭論不下去了:
因為另一事更慘重──
那就是飢餓。
飢餓完全爆發。
“天機”諸子已撐持不住。
餓比傷還可怕。他們不怕血戰,無懼負傷,但總不能在完全沒吃東西的情形下血戰負傷。
他們決定無論偷也好、搶也好,都得要弄點東西充飢再説。
他們去了幾户人家,討吃的,全部沒有,梁小悲光火了,問:
“那你們吃什麼?難道你們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嗎?”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體的百姓倒很樂意回答問題:
“我們賣掉老婆、賣掉兒子、賣掉女兒,能賣的都賣了,只換一兩頓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給官差辦花石獻呈聖上。”
“要吃的,還是有的,我們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樣,吃了只求餓不死。但近月天旱,年來無雨,蓬草也沒了,草根也挖盡了,只好割樹皮來吃。榆樹皮的味道不錯,你們可以試試看,但近的都給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樹皮,吃了有時反而可以早些死。”
“還有一種叫觀音土的,是石塊,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羶,吃一點就飽,但不久就腹脹不止,土和泥在肚子裏還原為無法痾瀉,墜脹而死。我們原來貧苦的早就給壓榨光了,本來富有的也給劫奪淨了,我們這一帶正為奇花異石呈給皇上,大大小小官員都多多少少撈一筆,這兒還好,鄰縣已開始吃人肉了。”
這次她忍住不吐。
忽見一小孩趴在地上吃東西。
她興高采烈地拍手叫:“終於有東西可吃了。”她這回倒不是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興,而是為那皮黃骨聳腹脹的小孩而喜悦。
但行近一看,卻見那小孩吃的是糞便。
他太餓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人血流披臉,顫顫晃晃地走來,邊哀叫道:“我的頭呢?我的頭哪兒去了?請行行好,替我找頭!”
張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見來人整個鼻子給人削卻,發亦剃光,臉頰血流不止;眾人雖歷過江湖大風大險,也不禁駭然。
鄉民都説:“這本是商賈,敢情是來到這一帶,貨銀全給劫了,妻女也給擄走,他的鼻子也給人削下來吃了,於是就瘋了,這兩天都在這兒找他自己的頭。”
張一女聽了,就很同情:“爹,我們要不要去幫他?”
“幫他?幫他找吃的,還是找妻女貨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燒殺?”張三爸慘然道,“我們現在,恐怕連自己都幫不了自己了。”
忽見一個人影,掠了過去,按倒瘋子,替他止血裹傷。
卻正是“失蹤”了一段的時間的:
鐵姓少年。
看樣子,起初那瘋漢似還不情願,故而掙扎甚劇,但後終不再掙動。那少年敢情很有兩下子。
“爸爹,你覺不覺得這少年人神出鬼沒,很是有點可疑?”
“可疑?”
“他來路不明,”蔡老擇説,“還是防着點好。”
張三爸道:“也不怎樣,他一直都是幫着咱們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敵。況且,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少年人罷了,他能做什麼?”
“爸爹歷難,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擇不表同意,並説,“可是,對敵人仁慈無疑就是對自己殘忍。你不殺龐捌,那是放虎歸山,當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殺洛陽呂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挾天子而令諸候,成蓋世之雄,今龐捌卻是罪有應得,該死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