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頭顱,誰刀斬之?”
逃到霸州疑嶺一帶時,張三爸身邊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和兩師弟、五名門徒,不禁發出如此慨然長嘆。
可是他的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立即勸他:
“這句話,不該説。”
“為啥?”
“當年,隋煬帝楊廣,荒淫無道,貪圖恣欲,害死了千千萬萬的老百姓,終於激起民變,他變本加厲地享樂,並留在皇宮內享受他那用強盜不如手段自全國劫擄來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萬美女,還時抖鏡自照:‘好頭顱,誰砍之?’你這樣説,使我想起楊廣。”
張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擇,使他雙腳離地幾乎是咬着對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虛偽暴虐的昏君楊廣?!”
蔡老擇給他扭得透不過氣來,自然也談不上回答了。
好一會,張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説,有些看來威風、聽來豪壯的話,無知後輩跟着主子,卻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喑嗚叱吒,千人皆廢,在垓下受困時,曾泣歌:‘力拔山兮氣蓋世’,其實只是失敗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戰果推諉於‘時不利兮’,而他明明穩佔上風、逢戰必克時,卻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賞,當封不予,終於為劉邦這等奸雄所奪,自歿以終,死時才三十一歲,怨得誰來?我的敗亡,也是自取滅亡,只是連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張三爸放下了蔡老擇,十分黯然意沮地説。
蔡老擇依然抗辯:“因為爸爹您不是這種人,我才敢直言無忌。請勿灰心喪志,力謀重振雄風:我們還沒敗。”
其他六人聽了,都説:“爸爹,我們都願為您奮戰,重振‘天機’聲威。”
張三爸嘆了一口氣,慘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為止,我的頭顱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夥兒的,至少還不曾賣給什麼蔡京、童貫、王黼這等狗徒的。”
“天機”本來是江湖上一個極有實力的幫會組織,三十年前,自組民兵助大將軍王韶邊防,擊潰西夏大軍。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憲進軍西夏,暗聯絡河湟志士響應,以絕外患,惜李憲當他們是流寇,一一設局捕抓磔殺。十年前,因皇帝趙佶遠羣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國珍寶奇玩,全運往皇宮,貪官藉此強徵暴斂,民不聊生,“天機”便私下維護慘遭荼毒的無告百姓,併除暴紳贓官。
只是,這一來,卻得罪了蔡京。蔡京設局,以徵用他們為國效力為由,請他們聚合主力北上面聖,但一到東京卻行全面伏殺屠殲,張三爸所率領的“天機”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這一役中喪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負傷匿藏,就是受困遠遁。
張三爸現在剩下的,就這身邊幾人:
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
四當家“大口飛耙”梁小悲。
三徒“燈火金剛”陳笑。
七徒“一氣成河”何大憤。
八師侄“中原一筆虎”謝子詠。
十一師侄“大馬金刀”鄭重重。
還有一個小女兒:
“玉簫仙子”張一女。
他們經過血戰,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後,輾轉流亡,幾次突圍,到了霸州這一片荒涼的所在,四百多人裏,身邊只剩下了七個人。
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過,現在我很明白當年為何項王到了烏江邊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張三爺悽然道,“他不只是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而是完全給擊潰了,他也對不起他的江東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擇卻説:“不過,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時之辱,先行渡江,結合部眾,從頭再來,天下未必穩由漢劉邦所得。”
聽了這句話,張三爸就靜了下來。
梁小悲、蔡老擇,都是他的師弟,但都可以在面前暢言無礙,彼此感情也融合無間。不僅師弟可以如此,就連門徒也一樣暢所欲言,並沒有嚴格的輩份之限,但在門規下令之際,卻絕對服從。不過,門人都因尊重張三爸,而稱之為“爸爹”,連江湖同道、長輩徒弟,都一樣尊他為“爸爹”。
張三爸深邃的眼神發出深邃的光芒,問:“我們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敵人已給我們撇下了,剩下的還有些什麼人?”
這點慣於行軍佈陣的“大口飛耙”梁小悲最清楚不過:
“敵人還有四批:一是蔡京門下走狗‘百足’吳公,他率領至少有一千軍兵,搜捕我們,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族’的二當家‘雷轟’鍾碎和三當家‘電斬’載斷。他們忌‘天機’已久,趁我們落難,要落井下石,斬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閣’閣主巴比蟲那一干人,他們是蔡京在霸州一帶的爪牙,使我人自投羅網的毒計,巴比蟲有份佈置,他當然不會放過我們。”
“第四批是……”
説到這裏,梁小悲有些猶豫。
何大憤卻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張三爸道,“朝廷積弱,只會欺壓良善,天下有幾個好公差?”
何大憤道:“他們一個是東京‘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一個是霸州第一捕頭‘鐵閂門’霍木楞登,另外一個,卻仍不知是誰,只知是滄州名捕。前兩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來圍捕,都是六扇門中第一流的好手。”
張三爸慘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們現在實力,可以對付他們四股人馬嗎?”
大家都説:“不可以。”
“燈火金剛”陳笑一向口直心快,還加了一句:“恐怕連對付其中一批都很難。”
張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蔡老擇即道:“先得要裹傷養傷,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搶着説:“吃東西。”
小女兒張一女還加了一句:“我都餓死了。”
這些人忙着逃命,已兩天半沒吃過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馬金刀”鄭重重依然眉鎖愁重地説:“師兄姊妹們一一喪命,我哪還吃得下?”
“就是因為他們已經犧牲了,我們更要吃;”何大憤説,“我們不僅為自己吃,也為他們吃。吃飽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為他們報仇。”
“你不是跟小師弟張炭最要好的嗎?”蔡老擇故意激鄭重重振作起來,“他現在只不過是失散罷了,你要是餓死了,他可吃得飽飽的,人鬼殊途。陰陽相隔,你可見他不着了。”
鄭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張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羣師兄弟裏,就算他倆最是要好。
“誰不想吃?餓都餓死了!”謝子詠撫腹慘兮兮地説,“現在哪來東西吃去?”
那是真的。
糧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這一路上餓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這一帶荒山野嶺,哪有可吃的?
“是了。”張三爸頗為感慨地説,“這些年來,我們在江湖上混,還沒學會怎麼混頓飯吃麼!”
大家都笑了起來。
笑得很澀。
的確,這十幾年來,張三爸的地位漸高,“天機”組織在對付貪官污吏時也從中取得巨利,大家都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對械鬥決戰並不陌生,但對如何在此荒涼之地填飽肚子,卻都束手無策。
何況,他們身上都負着傷。
大大小小的傷。多多少少的傷。或輕或重的傷。──還有受創最重的、疲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