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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債主已回頭

    梁養養已死。

    死在廚房。

    蔡狂已走。

    ──現在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殺死養養的兇手。

    梁癲追去。

    ──殺女之仇,仇深必報。

    長孫光明也趕了過去。

    他要去化解蔡梁的決戰。

    鐵手也下山去了。

    他似乎已找到破案的線索。

    此際,七分半樓中,只剩下杜怒福和鳳姑,相對無言。

    悽然。

    鳳姑發現杜怒福的頭髮,竟一下子便白了那麼多,而他本來不怒而威的形容也變得極為蒼老、黯淡。

    她心裏很難過。

    ──不止為養養的死,杜怒福的衰老,但因為這一死一老的恩愛夫妻,因而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遭際,禁不住要感傷感嘆。

    她不禁幽幽一嘆。

    杜怒福守在養養屍身旁,抱着膝呆坐着,卻忽然問:“你知道養養生前──”他説到“生前’兩個字,忽然哽咽。因為在才不過前一些時間,提起養養,還不可能會跟這兩個字有什麼關係。有“生前”,因為已經是“死後”,人死不能復生,杜怒福當然是哀痛的,他要吸一口氣才能把話説下去。

    “──最喜歡的是什麼?”

    鳳姑想了一想,還是比較審慎地回答:“不知道。”

    ──一個正在傷心中的人,他的心思是難以捉摸,但卻是易受傷害的。

    “她最喜歡的是你。”

    鳳姑一向跟養養有極深的交誼,但兩人相識時日卻不算長,所以這答案很令她有點驚訝。

    “她佩服你。她覺得你很了不起。她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

    鳳姑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無論如何,不管在朝在野,儒林武林,婦道人家總是受壓制的,她們的職責似只是相夫教子,終生不能出來參政掌權,一旦有所作為,人們就稱之為‘拋頭露面’不是個好女人家。你則不然。你敢作敢為,你組織‘燕盟’無視於壓力、輕忽、蔑視與恥笑。你的部屬和擁戴者,男子還多於女子。你收服的高手,也多是英雄好漢。你做到了別的女人做不到的,在江湖上譏笑和鄙視中成長,你今天卻是令人敬羨和喝彩,大家都已刮目相看。養養説:你真是痛痛快快地為女人爭了一口氣。她很羨慕你。”

    “我才羨慕她,一個女人,本應給男人來疼惜的,可是,我這麼忙、這麼累、這麼奔波,為了什麼?我已三十來歲,還沒有嫁出去,缺少家庭幸福,將來沒有依憑;我的部屬的確男人較多,因而流言也就更抹不去了,同僚彼此之間也更易生嫉,一個處理不好,恐怕就變成了蕩婦淫娃,魔女下場!這苦況不是孤獨的女人能夠承受的。一旦孤獨成了孤僻,就算我現在已掙得的,也得要一一斷送出去,那才不值哪。”

    “不過養養説:你何等聰明,你知道急流勇退。這幾年,你與‘鶴盟’結盟,把自己的實力,轉過來協助長孫盟主,壯大勢力,並結鴛盟。一個女人有了自己的事業,又有自己的能力,再以此來襄助意中人,這才是真正無負此生的女人,所以養養一直都認為你了不起。”

    “其實她才令人歆羨。她賢良淑德,她對你的深情,從不轉移。你跟她結連理之後,你彷彿年輕了,容光煥發,更加胸懷濟世大志,全力把‘青寒果’移植成功,培植出解救人間絕症的‘大快人蔘’來。憑心自問,做一個女人,做得那麼辛苦幹嗎?像我,自少際遇坎坷,要自己出來闖蕩江湖,不知欠人幾許情、多少債、多少有苦自己知。像養養這樣,煮得一鍋好面,人人喜歡她,她又嫁得你這樣的夫婿,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幸福。我覺得她才是幸福的女子,我待她像待自己的親妹子,一直衷心祝福,她……卻沒料……”

    “……這是天妒紅顏。我年紀比她大,常耽心自己比她先死,她可不要為我守一輩子的寡,常勸她改嫁,沒想到……”

    “她不涉江湖,克守婦道,不像我,刀裏劍裏火裏水裏血光裏,我都直去直回,按照道理,我該先她而死,卻不意今日遽披慘禍的是她!”

    “長孫光明對你情深義重,一直悉心相護着你,不會讓你出事的。慚愧的是我自己,未能好好地保護她,居然在青花會中、七分半樓出了事,我真──”

    “光明哥他護着我?你們自是都這樣看。其實,苦在心頭,點滴自知,旁人未必看得出來。我們一樣有着許多問題。光明他雄才大略,也自視甚高。我跟他在一道,首先要自抑,不能沾了他的光,搶了他的風頭。我們都是一級一級從武林刀山劍谷中爬升上來的,所以都很清楚,在江湖中的風霜歲月是怎麼熬過來的,所以,都難免都提防着人;但如果整天都吊膽提心地防範對方,便不會產生真情真義,所以又得要全心全意向着對方。我們過去都是咬着牙硬撐了過來的,能成為一盟之主,也費了不少苦心,欠了不少人情,虧了不少恩義,這些舊友故交,很可能有昔日的秘事情史,説彼此心中全無芥蒂,恐亦不盡然。我倆對杜會主您老,因為是共同欠下恩情的人,反而能夠一致契心,全無隔閡,您在我們尚未成事之時,已慧眼相識,加上我們兩盟一會聯結,對抗強敵,有利無害,故能磊落相交,可是,對待他人之時,就不一定能如此坦蕩無私了,你看,有時,他做了自作聰明的糊塗事,我不坦言;他在外也拈花惹草!我會不知道嗎!有時,我因爭一口氣,跟他爭執起來,他能讓着我時,我會懊悔,若他不讓着我時,我也把他氣煞。您看,我們是不是那麼好,有沒有養養説的那麼幸福?”

    “……這些,你沒告訴過養養嗎?”

    “養養是都知道了的,但她總是勸我,人生沒有完美的事。她告訴我:如果相信命運之説,有的人以星曜運行來算出影響一生起落,但星曜總是那麼個數目。好的星在上幾個流年或大限配合得好,但下幾個流年或大限當然就有所欠缺了。如果以五行生剋來觀察命運興衰,那麼也必有得失,不見得每一個組合都盡如人意。如果把影響大限十年的星曜置於一組方格內,就那麼幾格,人就過了一生;如果以出生時辰來算出人的際遇,就那麼八個字,就過完了一生,那麼奢求作甚?沒想到,養養這般説我,卻沒替自己算,她就這樣過了一生……”

    説到這裏,鳳姑忽然把秀眉一蹙,像想起了什麼。

    要是在平時,杜怒福必早已發現了。

    可是他現在卻因太哀傷而沒有注意。

    “其實替人占卜算命的,靈則泄露天機,不準時便呃神騙鬼,總是福壽難全,不是福陰不足,就是難得壽終。我不夠養養聰明,她學東西,一學即會,我卻是怎麼學都學不會,一旦學入門竅,只會拿自己命來演算,發現自己一生不過如此,不外如是,就心灰意沮,更不會鑽研下去了,我常説,她那麼福相,命一定很好的了。她卻説自己鼻下人中破了相,恐怕不壽,但只要活得好,縱活得短些又何妨?唉,沒想到,她卻是這樣子就逝去。小趾原是她情同姊妹的婢僕,卻不知是誰,冒充了她,去殺害她的主子。”

    鳳姑聽到這裏,忽道:“不對。”

    “什麼不對?”

    “小趾是冒充的,我們沒能馬上發現,是我們平常跟小趾接觸不深之故,可是,養養跟小趾在一起相依為命已多年了,怎麼也沒立即瞧破呢?”

    “這…………這倒是奇。”

    “此外,小趾的冒充者去取‘金梅瓶’,她得要從這裏第三層走上第七層樓,第七層樓把守的是陳風威,他已發覺不對勁,但其他三層樓的守衞就毫無所覺嗎?”

    “──風威説過:他跟小趾有過親暱關係,也許,也許這樣才發覺出不妥吧?”

    “或許這就是原因。但是,金梅瓶仍在青花會的時候,我們兩對人都一直很好,一旦失去了它,養養和你已陰陽相隔,而我也心神不寧……”

    “你是耽心長孫盟主吧?”

    “我是擔心他。”鳳姑毅然決然的道,“我擔心他此時此際,不是去調解梁癲和蔡狂的爭鬥──”

    “什麼?!”

    “我知道他在外面已有了女人。”

    “這……這也許是你多疑的吧?”

    “不是的,女人在這方面是特別敏感的。這一段日子,他對我特別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心似乎並不在我這兒。但這兩天,他的魂魄彷彿又回來了,現在記憶起來,從那時開始,小趾身就老躲在暗處,香氣便一直不散,好像,光明的心是和香味同在的。鐵捕頭不是在檢驗屍身之後説過嗎?小趾大約死了一天半以上。那麼説,養養這兩日身邊的小趾,是一個冒充的殺手,但光明似乎一早已知道這殺手的身份……説起來,在這一天半里,我發現他一共失蹤了三次,三次回來,眼神里都充滿歉意,但又期期艾艾説不出他去了哪裏。”

    “我想,光明不至於是這樣的人了。”杜怒福不可置信地道,“是你自己多疑了吧?”

    “我的感覺是不會有錯的,女人在這方面的感覺很少出錯的。”鳳姑帶着一種悲哀的傲然,“我也不希望這樣,但他的為人我知道,他易動情,情真但不專,比他強的女人他不願意屈居,比他弱受他保護的女子他喜歡,但卻用情難以深長。他過去還有別的江湖女子,未嘗得到,一晌留情,反而使他情深追回,思慕緬懷。何況我們手邊都沒有了金梅瓶,好運不再,感情難以掌握,真情難以依憑,就像一場夢幻空花,我也沒了信心。”

    杜怒福嗆咳起來。

    他的嗆咳久久未休。

    甚艱苦。

    “你怎麼了?”

    “我沒事。”杜怒福艱辛地道,“現在這兒主掌大局的只有我們兩個,我們要替養養報仇,就萬萬不能失去了信心。”

    “好,我知道。”鳳姑臉上因下定決心而呈現了一種極其豔麗的色澤:

    “您再把陳風威請過來,我要好好問問假冒小趾女子的模樣,我怕是……不管是誰,都好作防範。”

    杜怒福道:“好。”

    “不必了。”

    忽然有人這麼説:

    “你不是説以前在江湖上欠下不少債嗎?現在債主都已回頭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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