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月明是武林中出了名難應付的人。
他在官場上和江湖中,聲名屹立不倒三十年,當然是個難纏難惹的人物。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是政壇上的不倒翁,也是武林中的長勝軍,可是從來都很少聽説過他親自出手、動手。
──他不親自動手、出手,居然都能有今天的地位和聲名!
他要是從事別的職務,那還罷了,可是他卻是“刑總”,以這樣的一個三煞位,他不但坐得久、也坐得穩,而且還可以絕少出手,極少動手,這才是他做人的爐火純青之處。
別人據這點有問於他,他居然還笑得滑滑的説:“我之所以能混到今天,就是因為庸庸碌碌,少得罪人之故。”
──這才可怖!
這樣回答,教人摸不着邊兒.可是,這二十幾年來,在京城裏叱吒風雲的多少英雄豪傑,終究都栽了、倒了,垮了、塌了,他這號人物,依然巍然不倒、聲名不墜。
不過,一向少親自出動的他,這一回,居然親自率心腹手下來了山東。
可見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必大。
鐵手聽了,忙不迭道:“大人這種説法,真個要把卑職折煞了。”
朱月明嘿嘿笑道:“其實,我也一直都很仰儀四大名捕,還特別十分佩服你,尤其是你有一個長處,是我也學不來的,不得我不欽佩得五體擲地。”
──他不用“投地”,而用“擲地”,正是這位德高望重、高深莫測的人物,時以一種滑稽突梯的面貌和風格處世應事之法。
所以他舉止有時很“逗笑”,也很“誇張”──但舉世滔滔,有誰敢笑他!小覷了他?
他這樣説,連鐵手也只得跟隨他話鋒,苦笑着問:“……我可沒啥長處──卻不知朱總指的是我哪一種過失和不足之處?”
朱月明道:“講客氣話。老是説不着邊際、又落落大方、得體應酬的話,我這虛偽君子,還真不如你。”
鐵手只覺臉上一陣躁熱。
幸好朱月明馬上接上了話題:“你們對我和鐵捕頭的背景來路,弄得都很清楚分明──卻是為何説錯?”
孫覓歡心懷不忿地道:“我以為你跟鐵手背景不同,勢成水火,孫疆這頭匆匆帶大隊上山,你卻千里迢迢而至,正好發現拔牙的屍首,我跟出煙和家變議定:你既身為刑總,正好由你將兇手逮捕發落,不致外頭人傳我們動私刑殺公差,所以才開門恭迎你的大駕,讓你先看了兇案現場,再來一同緝兇──沒料你們還是官官相衞、狼狽為奸──其實那也不出奇,六扇門的人,還會幫神槍會的不成?你如今偏幫鐵手,就不怕東北武林好漢反感?就沒把咱們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的人瞧在眼裏麼!”
誰知朱月明聽了,仍笑酡酡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偏幫鐵手?”
孫家變黑着嘴面道:“是你剛才説明是要保鐵手的。”
朱月明笑道:“他在這裏人生路下熟,如果不是殺人兇手,我自然要念在同僚的情分上,出面保一保他。”
孫覓歡厲聲道:“如果他是兇手呢?”
朱月明依然堅持笑臉,不過笑意中一紋紋、一折折的盡是殺意:
“秉公行事!”
“説的好!”自從出現了朱月明之後,孫覓歡就乾脆不強笑了:“他殺小紅的時候,你們三人還根本還沒進入‘一言堂’的範圍,又焉知不是他乾的?!”
朱月明淡談地反問,“我聽説了。那你們昨晚高手如雲,何不即時逮捕或處決他?”
孫家變變臉道:“那是因為孫忠三保住他。”
朱月明“哦”了一聲,誇張地道:“我聽説孫忠三為人正直英明,法眼如天,他身為‘正法堂’的主持人,會挺身出來保鐵捕頭,必有其理。”
鐵手這回知道要作出澄清了:“孫忠三之所以會相信我,是因為猛禽只提到在案發時他一直跟在我後面,以證我清白。”
朱月明揚了揚眉骨(他的眉毛太濃,所以剔眉就變成了聳動額骨):“你們兩人不都是外來的捕快嗎?──一言堂裏的人,怎會相信你的話?”
鐵手微笑望向襲邪。
襲邪沒有説話。
“哦,那我明白了。”朱月明嘻笑嘻戲的道,“讓我猜猜看,到底對不?”
他用短小如布裹小鼓錘的指頭,指向鐵手:“他們説鐵手殺人。”然後又指向“一鹽院”的方向:“但猛禽卻説一直跟着鐵手,可證鐵捕頭的清白。”之後又指着孫覓歡、孫家變等人,“不過孫家的人自然不信──你們才不相信外來的公差。”隨後又指到了襲邪,“卻沒料到,襲邪卻作了證明:説跟鐵手和猛禽在一道兒。”
説到這裏,他才把手指伸到自己眼前,喃喃自語自説自話自笑的道:“偏是孫忠三為人公正,認為此案有疑,便不肯即時捕殺鐵手,而他又主持‘正法堂’説話相當有分量,是以,大家雖然都恨死了鐵手,想讓他背罪,可是仍得聽從‘山神’孫忠三的意見,給他十日時間破案。”
他好像是在對自己的手指説話:“這案,要是破得了,經過十日的時間,元兇早已遠走高飛;如果破不了,當然就是鐵手自己吃定了。”
他眯眯笑着,突如其來的望向鐵手,笑眼裏像橫着了兩根針,眼光就像是兩道刺:“昨晚,你畢竟還有不在兇案現場的證人,劉猛禽,而又有人證實猛禽説的是實話:襲邪──可是,今兒你不是殺孫拔牙的兇手可有人證?”
鐵手道:“有。”
朱月明問:“誰?”
鐵手道:“我知道他們派了許多人來監視‘一鹽院’?”
朱月明忽然揚聲笑問:“可有人願意出來證實:鐵手根本沒離開過這院子裏的?!”
如是者問了三次,語音不高不尖,卻悠悠傳了開去,方圓裏內,誰都聽到。
可是誰都都沒有挺身。
也無人應和。
朱月明向鐵手同情地笑了笑:“恐怕,一言堂的人不再會為你作證了。”
鐵手道:“還有一人,可以證明我未踏出過這院子一步──可惜他們未必肯相信他的證供。”
朱月明明知故問:“是誰?”
鐵手道:“猛禽。”
朱月明道:”他一直是跟你在同一同房裏?”
鐵手答:“是。”
朱月明道:“説不定他睡了,沒瞧見你溜出去呢?”
鐵手道:“他徹夜沒睡。”
朱月明道:“你怎麼知道他終宵不眠?”
鐵手道:“因為我也沒有睡。”
朱月明道:“你們兩是個大男人,長夜漫漫,又曾經歷苦鬥,體力必有消耗,不寢為何?”
鐵手道:“我們在研究案情。”
朱月明道:“研、究、案、情?!”
鐵手道:“是的。”
他始終沒有透露“飄紅手記”的詳情。
朱月明詭怪的笑道:“看來,你們這一路上相當投契。”
鐵手道:“猛禽兄有相當多過人之處,我宜向他學習。”
朱月明咭咭咕的笑了幾聲:“這又是場面話、體面説辭。”
他語鋒一轉:“可是,既然我來了,而且還來了那麼多時了,他為何還睡在裏邊,不出來見我?”
鐵手道:“我想……那是因為他在……”
朱月明笑着追問:“在幹啥?哈?也是在研究案情?”
鐵手道:“……我們的確找到了一件很重要的線索……我們懷疑孫搖紅不是給擄走的,而是她自行逃走的。”
朱月明卻沒追問下去,反而猜估地道:“他一定研究得很專心,很深入了吧?否則,以他的精明機智,又怎麼會不知道我已經來了這裏,而且已來了好一段時間了?”
鐵手忽然明白了。
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的臉色似乎有點變了。
他突然掠了出去。
不是向前,而是向後。
──倒後直掠出去,身法之快、之速、之急,比任何一流輕功高手向前飛掠還要疾、還要巧、還要莫測!
他砰地撞開了一鹽院的門。
門撞開。
房裏無人。
桌子上,還擺了一冊書。
書是“飄紅小記”。
門一開,乍見那冊子、孫家變、孫覓歡、孫出煙幾乎都同時掠出,閃入房中。
他們同時出手,搶掠那擺在桌上的冊子。
鐵子叱道:“不可!”
他隔空揮指,指勁向三大孫氏高手而至,“啪”地彈在那幾冊串連在一起的手記上。
只見扉頁上揚起了一陣薄薄的霧,若運足目力看去,還可以發現那“薄霧”帶着慘碧之色。
三孫陡然止步。
孫出煙馬上倒縱了回去,回到原地,少看一眼的,都會錯以為他未曾動過。
孫覓歡則立即掩鼻遮口,退了出來,一面狠狠的咒罵不已。
只孫家變仍留在房裏,屏住呼息,但已憋得變了臉色。
他的臉像一個泡爛了的豬肺。
惟獨是孫破家一動也不動,仍留在院子裏,只冷笑道:“那是忘我散功粉──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居然也在京城裏來的名捕手下用着了!”
朱月明看看那敞開而空晃晃的房間,他臉上的笑意也是空泛泛的:“你對他是很信任,卻對他肯定不夠了解。”
他笑着對鐵手説:“猛禽似乎辜負了你對他的信託。”
給朋友出賣的滋味,當然不會好受──何況是給你所信任的朋友在生死關頭時出賣了,那就更不好受了。
──鐵手在羣敵環伺下,獨自坦然擔當應對,留下劉猛禽有足夠的時間看完“飄紅小記”,可是,他卻趁機會開溜了:他一走,就無人可以證實鐵手並非是殺孫拔牙的兇手一事了!
可是,鐵手的神態,仍十分平和。
他站在“一鹽院”的門前,徐徐揮手。
他的手很大,很厚,像一把扇子。
而今,這把扇子就在扇。
扇風。
他在徐徐地用手扇着風輕輕地隔空吹開了“飄紅小記”。也催動了冊頁,翻動時隱約可見扉頁上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隱約映作碧磷色的粉未,也緩緩、漸漸的隨風飄散。
飄出窗外。
消散於晴空。
“所謂重要資料,”朱月明仔細的看鐵手隔室“扇風”的手法,“就是這本冊子。”
“是的,”鐵手道,“至少,他雖然走了,可是,還是留下了這資料。”
“你用的是空色大法,還是空識神功?”朱月明興致勃勃的問,“我以為這兩種王道內勁早已失傳於江湖多時了?”
“也許空就是色,識即是空。”鐵手温和地道,“在朱大人面前,我不敢獻醜,只不過,要早些消除毒力,這畢竟是件重要證物。”
朱月明那一雙細長的小眼發出點燃了燈火一般的亮光:“有機會,我倒很想拜讀一下其中內容。鐵捕頭先來一步,果然掌握了破案要害。”
“不,是您先一步,先拔頭籌。”鐵手雙手仍在隔空催扇,徐疾有致,“我能在案情上略抓着了頭緒,完全是因為這兒的侍婢小紅,仗義護主,不惜犧牲之故,我只是僥倖──不似朱總,您一上陣,已掌握了關鍵,連午夜刑捕不在房中,也瞭然於胸。我自慚不如,有愧職守。”
朱月明笑道:“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他會溜掉的?”
鐵手坦然道,“我更想知道朱大人為何要親駕一言堂。”
“那都是因為山東神槍會大口食色孫家惹的禍。”朱月明連嘆息的時候,依樣保持了笑容,“其實事情一發生,我就打算親自走一趟了──你們只是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