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飄紅小記”到這一段落的時候,鐵手忽然想起在“飛紅居”壁上的畫:
那瀟湘畫裏的女子。
──那女子的笑靨是燦麗的,眼色卻是寂寞的。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動,一動是一種風姿,千動是千種風姿,誰都可以猜估得出,畫者對畫中女子心中有萬種牽置,都為伊之一顰一笑而牽動。
他為她而牽痛。
纖痛。
可是她的倩影仍流露出讓人無法釋懷的孤寂,像孤獨了百年,寂寞了千年,如果畫中女子的美是永恆的,那麼説,她的孤寂也一樣不朽了。
為什麼他會這樣畫她呢?
為啥他會在熱戀的時候畫出這樣的一個她來呢?
鐵手知道他的為人。
他是那種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這地方的主人的那種人。
飛揚而不跋扈。
鐵手瞭解他那種人。
他本來就認識這個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為這人而特別趕來這兒的,他不但已為這個人而闖“一言堂”,還會為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來了,已別無選擇。
鐵手聽過他説起她的事:他甚至認為,自己渾身上下。甚至連頭髮也在愛着她。
而他是一個能光憑眼神就足以把敵手搗成碎片的年少英俠。
可是他為何要這樣畫她?在愛得那麼真、那麼深、那麼瘋、那麼狂的時候,他筆下的她,依然是那麼憂、那麼鬱、那麼哀涼、那麼悽然!
──難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時候,已覺察到他們的未來,是一個絕大的不幸?一個沒有底止的深淵?
鐵手不知道。鐵手沒有問。
那時候他只知道他在戀愛。
他們在京師,相交莫逆,但他還是要急急回東北。
因為她還在那兒,他的心一早已飛了回去;
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鐵手那時還沒有看過這幅畫。
但他卻在一場戰鬥中而認識他,兩人不打不相識,而致惺惺相惜:
他便是人稱“揚眉劍”或“揚眉才子”的公孫揚眉。
破曉時分。
鐵手與猛禽還在讀“曉紅”。
他們即將出發,上泰山,殺山梟、救搖紅。
但他仍未讀完,“飄紅手記”的“曉紅篇”。
他們還在讀。
讀她。
這個黎明特別冷。
外面傳來調度兵馬的沓響,殺伐之氣愈來愈熾。
事實上,“一言堂”在這些日子一直都是殺氣騰騰。
但在,‘一監院”內,名捕鐵手,還有鬼捕猛禽,都在細讀“飄紅”,在體味搖紅的心思,雖然一個只覺得心頭有點涼,另一個卻臉上發寒。
──這兒也那麼冷,山上一定更寒涼了吧?
山上有沒有下雪?
──她可支撐得下去?
“曉紅”篇到了後頭,已有了明顯的轉折:
首先是流言。
由於公孫小娘常盤桓在孃家的“安樂堂”,難免蜚言叢生。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交換消息:最初是傳公孫小娘跟孫十二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孫十二為了避嫌,不想連累公孫小娘,因而毅然放棄一切,在聲名狼藉中遠離東北,主持浙江一帶“老母洞”有關“神槍會”與江南同道的聯繫。
另一説是:孫疆得悉孫巨陽與愛妻有曖昧,大為震怒,曾親找上孫巨陽算賬,孫疆怒斥孫十二:“不該連自己的嫂子也起狼子野心。”孫巨陽則駁孫疆:“可侮辱我不可侮及小娘。”於是兩人大戰於“安樂堂”內,“山君”孫疆重創孫巨陽,孫因而負傷逃命,在“老母洞”養命存活,勉強維生,功力已大不如前,亦不再問江湖事。
可是流言並沒有因為孫十二的銷聲匿跡而消淡。
這一次傳言的對象,是孫青霞。
他的聲名一向就不甚好,但在“神槍會”裏,因為劍法最好,才幹過人而向來受人注重。
女的依然是公孫小娘。
許是因為她長得標緻,雖嫁人、育女後,依然明豔照人。她未婚前,只是一池麗水,可是婚後的她,卻似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漣漪。少女的她,讓男人覺得沒有她是慘絕人衰,然而有了她就像靚絕人寰。可是,少婦的她,卻像不是年長了、隨歲月蒼老了,而是琢成了、隨歲月流金起來,她姣點得這般明目張膽,彷彿不是長大的,而是姣大的。
偏偏孫青霞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而且放蕩不羈,無視於世俗藩籬。
人們對天之驕子(女)的看法往往是:不是過於期許,那就是寧可玉碎。
流言對他們而言,絕對不予瓦存的餘地。
孫青霞可不是孫巨陽,他面對傳言,堅定反擊,就像他不惜殺虎屠熊,披上了它們的皮,為了迎接一場嶗山下至崑崙的大雪一樣……
可是小娘不行。
她畢竟是個女子。
她受不住種種的衝擊。
流言傷人,有時比刀刃更甚。
孫青霞再堅定,堅強,也不願強她所難,加上他任意行事,憑一己任俠之心,好惡之志,在東北已樹敵不少,在“神槍會”亦已四面楚歌,他亦對“大口孫家”的種種制度有諸般不滿。所以,他最後決定尊重她的決定,他也步孫十二的後塵。
他走。
離開了東北。
他甚至更進一步,還脱離了“神槍會”。
公孫小娘則回到了“一言堂”。
──惟有跟夫婿在一起,她才可以免疫於流言,傳聞。
她帶搖紅離開了“安樂堂”。
這時候,從手記裏已明顯可以感覺出來:
她對父母之間所醖釀的衝突和磨擦,已感到十分焦慮不安。
可是她自己那方面,尤其在感情一事上,卻不致太過失望。
因為孫疆雖然對妻子有無苟且之行大為緊張,並且震怒,但卻並不反對搖紅與公孫揚眉往來一事,還大力招攬。
所以公孫揚眉加入了“一言堂”。
他還得到倚重,成為孫疆身邊的強助。
搖紅雖然回到了“一言堂”,為她父母的事深感惶惑,但畢竟這件事並沒有使她和公孫揚眉分開,只不過,她再也不能回到和見着:外公那一家子的和睦與温馨。
她回到了她的“家”。
因為這“家”讓她感到相當“陌生”,所以她種了許多花。
大紅的花。
當公孫揚眉逐漸得到“山君”信重,寄於重任,忙於奔命之時,她就在大片花圃中流連躑躅,伴她渡過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想念想念、想念想念的日子。
可惜,好花不常開。
花無千日紅。
“曉紅篇”迄此忽止,像一記風華正茂的絕筆。
旭日東昇。
天色大明。
阿爾泰山的碩大巨影,已透過日照,映入正整衣待發的鐵手與猛禽之眼窗裏。
上山的路,崎嶇峻峭,但已成為他們激揚心志中的眼街。
他們眼界本就很高。
就只看手段若何?
運氣如何!
稿於一九九六年十月廿八日:“口冚鼻”六度出事,十分大劑,擔心、焦慮、激憤、無奈、孤獨、恐懼,與家和全力營救、共患難、圖擺脱命運之擺佈,得雨歌、益華、念禮等諸兄弟力助、嘗試報警、搜索,因念舊情而不允行動升級,反使自己陷入絕境。
校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一日:“鼻遮口”“女史”終返,幾死,仍活,嚇死人,大團圓;愁雲慘霧之五天五夜;太自私,冇陰功;幸浪子回頭,有驚無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