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顛簸。在夜行的長途客車睡覺,腦子裏不斷浮現一去不復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長的幾乎無法到底的路途,有時穿行在不見天日雨水浸沒的昏暗森林裏,有時又迷失在高山之巔白茫茫雲海霧障。泥徑有野生獸類的寂靜足印,兩旁草木留着它們皮毛的氣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兒就開放在雪中…我恍然覺得自己是個死裏逃生的人,或者已經在那裏死過一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帶有神性的古老壁畫裏。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經變是根據《妙法蓮花經》描繪,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畫着山巒,瀑布,樹叢,河流,丘陵。花草爛漫。一隊疲憊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華麗的宮殿走去。其實它所要講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艱苦荒涼,備受猛獸攻擊和險惡威脅。他們身心俱疲,想走退路。於是旅途的驅動者做了法術,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讓他們進去休憩,以繼續前行。其實那宮殿的一側就是陡峭高聳的懸崖,河水湍急……
房間裏寂靜一片,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頓住了聲音,似仍停滯在面對壁畫的那一刻震懾裏面。然後她輕輕地説,走出了那城池,還是要繼續趕路。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幻覺。始終有希望。也始終無望。我突然想到,我與善生,內河,不過是路途上註定的失敗者,但是我們卻必須拼盡全力,走過此道。生與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備任何意義……人生油燈將盡,而夜色無垠。
她熄滅了煙頭,默默起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離開海東,慶昭親手製作的早餐是紅豆糯米稀飯。我非常驚喜能夠吃到浙江風格的食物。吃完飯,便告辭,準備搭中午的班車去昆明,然後直接飛回北京。朋友開了車來接我,與他們揮手道別。她囑咐,你可以環繞着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記得留意看一路的雲。把車速放慢。她站在海邊房子的門口目送我,直到車子拐彎。孩子,大狗,貓圍繞在腳邊。這個素面朝天,布衣赤腳的女子,看起來全然雲淡風清。彷彿已經忘記了她所經歷過的所有的事。
我在車上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看到那裏的文字:
“凌晨時分,她聽到房間裏細微聲響。彷彿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開門走出房間。微光清涼,他身上的白棉襯衣在門角倏忽不見,如同飛鳥在夜空掠過的羽翼,沒有留下痕跡。日瑪旅館窄小的木樓梯,踩上去吱咯作響,承受不住負擔的重量。睜開眼睛,側耳傾聽。窗外有沙沙的雨聲,像小時候養在硬紙盒子裏的蠶,大片蠕動在桑葉上,徹夜進食。旺盛而持續的聲音。雨水的聲音。
她看到這個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過來,從窗簾投射進來的天光,使房間裏瀰漫清冷的灰藍色光芒。他撫摸她頭頂的頭髮。轉身離開。她仰面躺在那裏,躺在這晨曦的藍光之中,沉默地傾聽他關上房間的門。走過走廊。走下樓梯。足音消失。他們在高原城市上告別,彷彿離開破碎的島嶼,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變身來源與另一個時空的生命。一株失蹤於晚石炭世熱帶森林的畸羊齒植物,從巖頁化石中被臨摹,然後復活。細而寂靜的葉尖。獨立不能被參照的意志。他將在時間裏失蹤,杳無音訊。
她在夢中見到凌晨雨水中離開房間的男子。她再次尋覓他的蹤跡。灰色敗落的高層公寓樓,在空無一人的街區。房間在走廊盡頭。南面是卧室。一張鋪着白色牀單的單人牀,英國風格的花朵圖案牆紙,枝葉藤蔓纏饒在一起,輪廓黯淡。牆上有一扇粉漆斑駁的木門。推開它,是狹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頭森林的樓羣頂部,此起彼伏,彷彿即興而岌岌可危的積木,隨時都可推倒。白色窗簾被吹到了窗外,迎風飄搖。天空藍得耀眼。一輪血紅太陽閃爍出灼熱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滿了水的浴缸裏,左手臂耷拉在浴缸邊沿。血順着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開裂乾燥的灰白色實木地板,吸吮這新鮮的血液,來不及滲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着他的水是暗紅色的,散發出甜膩粘稠的芳香。他的頭後仰靠在牆壁上,略向左傾斜。眼睛微微開啓,沒有任何表情。未剃除乾淨的鬍鬚。黑色毛髮依舊留有水跡。
她在夢中見到了他的死。僅有的一次。看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時地的陽光底下。整張臉正對着太陽,被陽光照耀得金黃一片。彷彿夏日田野最後一枚充沛飽滿的向日葵花盤,帶着它對光所有的嚮往和追憶。如此。寂靜無聲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