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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那個筆記本。一本陳舊的粉白絹面的筆記本。一些繁雜而瑣碎的摘錄。有些是從閲讀過的涉及各種學科的書籍中所得,斷續的不連貫的詩歌及日記,撕下一些圖片或雜誌資訊頁面,夾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誌,設計素材等。偶爾夾雜一些線條質樸的鉛筆素描,刻畫建築或小物體的細節。用圓珠筆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隨意翻了幾頁,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對19世紀的拉薩的描寫摘錄。
我説,你去過拉薩?
她説,是。我在一場疾病過後,在那裏停留了兩年。認識了一個男子,與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紀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書信和字稿是他們的。還有一些照片也在裏面。
我説,我知道墨脱。據説那是一個蓮花隱藏的聖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長道路前往和遷居。
是。那條路途非常艱難。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鉛筆寫字。與慶昭不同的字跡一律向右邊微微傾斜,使人猜測主人也許是個左撇子,並且沒有學會改手寫字。字裏夾雜着一些小漫畫插圖。信紙很凌亂,有發黃的再生紙,有香煙殼背面,有電器説明書,有西餐廳推薦菜卡片……那個女子彷彿是隨手拿起東西就寫信。
她説,這個寫信的女子叫內河。我沒有見過她。她僅存活在一個男人內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無從得知。那個男人與我一邊徒步跋涉在峽谷森林之中,一邊檢索他的回憶。我們的旅途結束,他的回憶也被清空。他替我打開一道時間的門。那趟旅行,也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為數不多的奇蹟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蹟的。它們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只分發給心有天真和勇氣的人。
她把那本舊書遞給我,説,這是那個男子的留下的東西。
但是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給我,慶昭。
你知道,我在這裏幾乎已經不接觸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寫字的人沒有交往。剛好遇見你。我喜歡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內心分明厚實。我喜歡心中隱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夠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認識數年之後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間總似有一種隔膜存在,彷彿走在河的兩岸,遙遙相對,不可觸及。而有些人在出場的一瞬間就是靠近的。彷彿散失之後再次辨認,大腦皮層裏存留的記憶,依舊數據分明,沒有差錯。那種近,有着温暖真實的質感。可以剛剛見到,就與之擁抱。心裏有熟悉的言語,待與他訴説,又並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匯之後也是各有終點。我在拉薩邂逅善生,我與他都是晦澀內向的人。但是我們彼此確認,能夠開始旅途,互相交付內心回憶。這是一種直覺。
你與他還曾見過面嗎。
回到拉薩之後各奔東西。再未曾見到。與某些人的緣分,就像在夜色中開的花,不能見到陽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謝,且將永不再開花。那是屬於月光和陰影的情緣。
她盤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墊子上,點了一根煙。説,我和善生分開之後,決定離開已經住了兩年的拉薩。旅途之後,身體因為長途跋涉,感覺有了生機。減掉體重,呼吸清澈。於是獨自坐長途車出青藏公路,抵達格爾木,轉車到敦煌。在那裏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內河曾經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與他一起旅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