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那本《辯證法史》,翻到其中一頁,舊而薄脆的紙頁被風吹得發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平紙張,説,這本書是她留給我的舊書。上面有一些她寫的詩歌。她總是把詩寫在能夠抓到的任何一張紙上,所以那些詩註定一邊寫一邊失蹤。她並非一個詩人,卻認為寫詩是人從世間得以迴歸天上的路徑。他把書交給她,説,念一下這首。
她拿過書,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頁,有潦草的鉛筆字跡,猶如幼童所寫的字,拙樸天真,筆畫潔淨。那首詩落款的時間是在七年之前,題目是《出發》。她壓低了嗓音,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在起風的夜裏,朗讀起一行一行的詩句。他把在一陣一陣疼痛衝擊之中漲裂般的頭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睛,彷彿已經入睡。
7
無可置疑,我的愛人
這一刻你必須信任我
黑暗覆蓋之前
世界變成火海,灰塵和石像之前
當我們出發的時候,請帶上槍支
在肉體屈服在虛空之前,把它自決
帶上光年,用以計算你將被忘卻的時間
帶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帶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帶上失去蹤跡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為妄圖的權柄不在我們手裏
帶上眼淚和失望,這是力量所在
帶上光,並且相信它的終結
8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個小旅館房間。靠近火車站。窗户朝向鐵軌。夜行火車汽笛長鳴,轟隆隆呼嘯而過。火車輪與軌道的摩擦發出刺耳嗚叫。劇烈聲音貫穿身體。這樣的間歇,半小時左右就重複一次。他在渾身黏稠的汗水裏醒來。睜開眼睛。耀眼亮光直射進來。桌子上的熱水瓶、洗臉盆、藥瓶、水杯……輕微震動,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彼此交錯。直到白光退去,火車開出很遠。仍無法平息。
房間如同空洞的容器,過濾掉一切聲音。他什麼也聽不見,耳朵裏留下嗡嗡迴響。空氣中有房間長年未清洗乾淨的骯髒氣味,混雜着淡而酸澀的血腥味。另一張牀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發出沉悶呻吟。這被擠出來的聲音,順着脊椎一路微涼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裸露着的空地,任誰都可以踩上去踐踏。所以他害怕。身體輕微顫抖。眼睛中都是灼熱的淚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牀。她仰躺過來看着他,黑色髮辮壓在枕頭上,被汗水浸泡發出深藍色光澤。她的臉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輕輕顫動,額頭上滲出細密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她輕聲懇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襯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邊,觸碰到她瘦而柔軟的身體。她的皮膚非常燙。兩具年少的肉體擁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對他説話。因為疼痛,她不能停止説話。
他説,我們似乎註定要在一起互相毀滅。要離開這裏。順着潮濕黑暗的隧道往前趕路,奔向遠處的微光。一起逃竄至自由的無人之地。她牽着我的手飛速地跑向對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徑,被她引領。我不想追隨她的腳步。試圖竭力掙脱她。我一直內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與她所認同的,其實根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