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可以停泊船隻,儒雅成為遠近聞名的商業繁盛之地,臨近村落的人都會聚集過來交換貨品。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熱鬧的。她説。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鵝卵石鋪成的主幹街道,擠滿人羣和攤販。蔬菜、肉類、水果、海鮮,各類醃製品、燻品、乾果,各種金銀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點心,手工紡織的布匹……全都擺上街。孩子們帶着狗,一路穿行於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陽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個如同天堂的記憶,是每年夏天的颱風。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説。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漲,奔騰海水會漫過沙灘和堤岸,跨過木頭房子的門坎,覆蓋地板,穿越牆壁,直撲向村莊的主幹街道。鵝卵石街道,全部被帶着白色泡沫的鹹味的海水淹沒,漂浮着從房間裏衝出來的食物、物品,狗和鴨鵝在水面上游泳。整條街道成為海水彙集的河流,孩子們興奮地衝到室外,淋着傾盆大雨,在緩緩湧動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陰暗,閃電和轟雷交相輝映。村莊幽暗曲折的石頭巷道和窄窄的台階,一次一次被雨水覆蓋。
大棵的樟樹、梧桐樹、柳樹被劈倒吹斷,長滿綠葉的樹枝隨潮水漂浮,散發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覺,牀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沒有電。只能點蠟燭。整個房間都在水波之中搖晃,彷彿隨時都會被衝散而去。這樣的颱風天氣,持續到雨過天晴。然後潮水就會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階又浮現出現。烈日白光預示酷暑盛夏真正拉開序幕。
她對着目瞪口呆的他,講述完畢,然後俯身撩起裙子,給他看她腿上的傷疤。捲起襯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頭或石塊撞傷之後留下的痕跡。一些零星分佈的紅色小傷疤。在左邊肋骨的下側,有一條長約五釐米的縫線疤痕,色澤倒是淡了,但依舊觸目驚心。她説,被一塊木板上的鐵釘劃開的,縫針之後打了一星期的吊針才好。這樣的傷疤清算,讓他那平淡無奇的巷子中的童年,顯得相形見絀。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輕描淡寫地推開她,説,好了,我要去做功課了。於是結束這根本就不能對等的聊天。
4
來。來。善生。跟着我來。她在暗中對他輕聲呼喚。她靠近他,明確地識別他。他是一個沉默孤僻的少年,只關注考試總分在整個年級裏的排名。而她探究廣泛的事物,百無禁忌。九月天體星座會發生如何的改變。候鳥如何飛越它們的漫長旅行。恐龍可以分為蜥臀目和鳥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種種類,在中生代末期全部滅絕……他們的目標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兩條來自同一條源頭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來彼此印證的分享者。也許她識別他並不自知的嚮往。她誘惑他。印證勝過結局。她不負責任的態度,在一開始就帶着浪跡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帶着無法被理性處置的痛苦進入任何一種可能性。縱身撲入。直到這種可能性成為她虛空的提前設定。所以她製造不同時段不同類型的犧牲品。她不為這分享設定權利,也無解釋説明。
他們去樹林收集螢火蟲並且徹夜沒有歸隊。老師和同學全部出動,尋找他們。這樣的事情,在這所重點中學裏幾乎史無前例。桀驁不馴,個人主義,自我中心,脱離組織集體,沒有秩序和服從……他們使身邊的人遭受恐慌和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時候,老師被氣得嘴唇發白,當即呵斥內河,要給她處分。
他被有共識地忽略了。她甘心情願接受懲罰。她捕獲了他,強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聽到吱呀一聲,門縫開啓,光線瞬間照亮所有被隱藏起來的蠢蠢欲動。他從未預期到引領的力量如此強盛。她捕獲了他的心靈,帶他跌跌撞撞、疼痛難忍地進入她所知覺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將依舊並且始終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質,出現在他的對面,讓他看到從自己身上延伸出來的另一個自我。雖然他總是猶豫不定,並不確信這另一個自我是否被內心需要。那個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劇痛心跳,撲入大海和黑暗樹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襯衣在全校師生面前擔任升旗手緩緩拉起旗幟的優等生,哪一個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實靈魂。他的榮譽和羞恥,他的典範和錯誤,糾結在一起。年少單純的他,不能夠分辨。
這使他在很多年後,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終圍繞着一股懷才不遇的惘然氣質。彷彿他的生命一直在兩個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間猶豫不定,並未找到正確和安穩。
5
十六歲的夏天。他直升重點中學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績太差,進入另一所以文科取勝的重點中學。兩所學校在城市的兩頭。她來他家的院牆下面等他。炎熱的夏日夜晚,薔薇花開得正好。細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腳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裏,坐在自行車的後車架上。自行車的鏈條還在噠噠地響,她踩着它們玩。
一起騎車去書店買書看。她買了一整套的《約翰·克里斯朵夫》、《蘇格拉底羣島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觀》、《貝殼的自然史》、《榮格心理學》、《原子學説》……她的閲讀面比他廣泛得多。喜歡與他探討問題,讀完同一本書後互相交換意見,有時候甚至為此特意寫很長的信給他。買完書,找了一家冷飲店,兩個人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討論剛剛崛起的國內先鋒派小説家的小説。他們同時痴迷上一個手法優美而陰鬱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談論他短篇小説中的暴力傾向和孤獨偏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