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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槍·矛·戟

    再醒來的時候,張五發現自己身在破廟裏,鼻子隱隱有點疼痛,伸手一摸,原來裹了塊白布。

    張五迷迷糊糊摸索間,覺得自己胸腹有一方輕物,類似紙帛,在廟裏光線昏沉,正在掙扎起來點火,突然間,一物閃入,如飛蝠一般,在張五身上一掠而過。

    張五神智未復,竭力閃躲,把樁不住,摔了一個大交。

    那“飛蝠”一晃而滅,黑暗裏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也沒有再行撲擊。

    張五再起來的時候,那方紙帛卻不見了。

    他用火煤生火再找,但尋遍亦不可得。

    張五生起了火,想起廖六已經喪生,六名同門中只剩下自己一人,頓覺傷情。

    正值這種情緒之際,廟門突被踢開;張五以為有敵來犯,急忙抄起一根火棒,就往前搠去!

    可是來者非敵!

    而是劉獨峯。

    張五所知也僅只這些。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樣會回到破廟的。

    劉獨峯拍拍他的肩膀,道:“能沒事,那就是好,那就是好事。”

    張五垂淚道:“可是六弟他……”

    劉獨峯大力點頭,道:“我知道。我已把他埋了。”

    張五禁不住落淚:“六弟他也去了,就只剩下我了。當年,記得在中條山緝拿‘顯道神’李化的時候,剛剛立下大功,由兵部轉奏聖上,龍顏大悦,降旨策封我們,雲大就説:

    ‘我們今日得此榮華,全是爺提拔我們的。’一個説:‘我們永遠也不要忘了爺的恩典。’一個説:‘我們也永遠不要分開。’我説:‘對,在一起才是力量。’大概是四哥説:‘我們要服侍爺一輩子,他待我們恩義如山,我們竭盡今生恐也難以報還。’李二哥説:‘我們沒有了爺,也不知如何是好;爺失去了我們,恐怕也會傷心,也有許多不便。’那次見爺有意在京城休生養息,我們六人都以為雖曾在江湖上刀頭舐血,但終究可在京師告老歸山……不料,才幾個月下來,他們……我們……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説着有點泣不成聲。

    劉獨峯銀髯微顫,道:“都怪我,早該偃旗息鼓,不該再帶你們出這一趟差事。雲大曾勸我……”突然忍不住,老淚紛披,顫巍巍的道:“其實,你們都曾勸過我,要是我心頭沒那麼熱,要在撒手歸隱、逍遙晚景之前再管一管事、亮一亮身手,你們……何至於此!”

    張五垂淚道:“爺,都是我們平日疏懶,老愛沉迷旁門左道的小技,武功沒有學好,才遭此劫。”

    劉獨峯長嘆道:“瓦罐不離井上破,江湖幾個好收場?我看黃泉路、路不遠,你的幾位兄弟,也不需久候了。”

    張五聽了心如刀割,只叫:“爺!”戚少商卻聽得心裏一寒,雖然明知劉獨峯待部屬如親子,平素華衣錦被,住的是畫棟雕樑,這次屢遭迭變,連喪數名親信,且心乏力疲,風塵僕僕,一直強抑悲楚,而今乍逢死裏逃生的張五,反而忍悲不住,盡皆渲泄出來。可是此際劉獨峯所説的話,未免不吉不祥,強敵環視,怎可鬥志全消?不禁心頭大急。

    劉獨峯哭得幾聲,忽道:“你仔細聽,有人來了。”

    戚少商一震。

    劉獨峯雖然在傷心中,但依然耳聰目敏,反應迅捷。

    戚少商一沉肩,耳貼地上。

    “四個人的腳步聲。”

    劉獨峯嗯了一聲。

    “還抬着一件東西。”

    劉獨峯點點頭。

    “是件重物。”

    “是個人。”劉獨峯然後自問了一句,“他怎會恢復得如此之快?”

    “已到門前了。”戚少商忽道。

    那是因為抬東西的人腳步突然加快。

    廟門仍然半掩。

    外面了無動靜。

    張五的手執住“春秋筆”。

    劉獨峯橫手伸去,握住他的手腕,示意要他別輕舉妄動。

    只聽外面傳來一個慈祥的語音:

    “劉捕神,請借一步出來説話。”

    月亮下,大道上。

    四個人,抬一口棺材。

    那四個人清一色狀若死屍,臉色慘白,木無表情,挺身僵立,每人還斜背了口油紙大布袋,臭氣薰天,不知盛着什麼事物。

    劉獨峯、戚少商、張五,三人打開廟門,直行出去。

    停在廟旁的馬匹希聿聿一陣嘶鳴。

    三人迎風直行。

    劉獨峯一面闊步而行,一面對張五低聲説:“那抬棺的四人,都吃過在雲南風魔嶺一帶的毒藥‘押不廬’,都迷失了本性,全受人奴役,不顧性命,跟他們交手,就算殺了他們,也全無意義,這點不可不知。”

    他的語音已然壓低,一面遞給張五一弓五箭,箭身小巧玲瓏,但箭鏈金光閃閃。

    可是那慈和的聲音突然轉為一陣張狂的大笑:“劉捕神,你傷在三焦俞、太陽俞、腎俞,都傷得不輕!”

    劉獨峯道:“聽聲辨傷,足見高明!”

    遽然停步。

    戚少商在他的左邊,張五在他的右邊,也都一齊停步。

    那語音又開始有點混濁起來了:“你説得對。這些‘藥人’,都是我的奴隸,任我擺佈,聽我驅策,他們本身是沒有性命的,他們的命是我的。”

    劉獨峯矍然道:“沒有人的命是誰的。”

    那語音頓了一頓,隨即笑道:“可是他們的命全是我的。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全是我殺了他們父母或全家,害了他們師門或全族,剩下來矢志要報仇雪恨的人,我放過不殺,留了下來,設計讓他們吃了‘押不廬’,男的畢生供我驅使,女的任憑我淫辱,你説痛快不痛快,過癮不過癮?”

    張五臉色有點發寒。

    劉獨峯道:“痛快。”

    戚少商道:“過癮。”

    “這就是了,”那語音道,“而且,凡是吃了我這種藥,便絕無解救之法,就算能使他們亂性,也不能使他們回覆本性,你説,他們還有什麼指望復仇,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

    語音一頓,變作認真的勸戒口吻:“與我為敵,不好玩得啊。劉捕神雖然髮妻早喪,但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女兒……戚寨主則還有位息大娘,好像還在到處逃亡哩。”

    劉獨峯忽問了一句:“以前,也有個武林人物,專門製造藥人,驅為己用,後來怎樣來着?”他這句話是問戚少商的。

    戚少商即道:“這傳聞我也聽説過。後來,那使人失心喪魂的姬搖花,教‘四大名捕’中的無情殺了,一把火燒得連骸骨也不剩。”

    劉獨峯道:“真的?”

    戚少商道:“真的。”

    劉獨峯道:“那真是惡有惡報了。”

    戚少商道:“遲早都要報的。”

    那語音靜了半晌,才道:“你們剛才説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劉獨峯和戚少商都不知道他這一問是何用意?張五搶先道:“是無情,無情大爺!”

    那語音道:“無情?成崖餘?”

    突然像裂柴似的笑了起來,“砰”,棺蓋飛了起來,煙霧速起,劉獨峯用蟻語傳言示警道:“小心,不要呼吸。”

    棺內伸出兩隻手。

    白生生、秀氣的手。

    手在黑夜裏份外的白。

    白手伸到肘部,突然間,沒有了。

    只剩下兩團血污。

    這斷手握在兩隻枯瘦如鬼爪的掌裏。

    劉獨峯和戚少商這才弄清楚:棺材裏伸手那一雙白玉般的手,不是屬於棺里人的。

    那一對鬼爪,才是棺里人的手。

    而白手是握在鬼手上。

    白手是被人硬生生砍下來的。

    劉獨峯臉上微微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鬼裏鬼氣的語音忽又祥和了下來:“沒有意思。只不過給你看一對手臂。”

    劉獨峯和戚少商的樣子都似被打了一拳似的。

    那棺材裏的聲音又道:“放心,這對手臂,還不是劉大人千金劉映雪的藕臂,也不是息大娘的皓腕,這只是嘛……”語音笑道,“天下四大名捕之首,無情手臂一雙!”

    劉獨峯、戚少商聞言都是一震。

    那語言怪笑道:“若然不信,請看。”

    微一抬手,一面紙帛,平平向劉、戚、張三人身前送來,就像有無形的走獸託負着潛浮而來一般。

    劉獨峯用極低的語音道:“提防有詐,不可用手碰觸。”

    一面道:“好一手‘無極含一極”,老兄不但邪門武功練得多,正道內功也練得精……”

    棺內一陣格格大笑:“得捕神提評賤及,勝過萬人稱譽。”

    劉獨峯截道:“不過,你傷在‘天宗’、‘隔俞’、‘身柱’三處,恐劍傷亦不為輕。”

    棺內語音忽止。

    棺內人露了一手玄功。

    可是卻教劉獨峯瞧破了他的傷患。

    他語音千變百幻,叫人無從捉摸,劉獨峯起先也以為他並無負創,或負傷不重,但這一招以‘無極含一極’平送薄紙,卻令劉獨峯看出了他功力返本還元略失,凝神反虛有隙,因而斷定他的傷勢。

    張五拔出春秋筆。

    他以春秋筆平托住信函。

    春秋筆沒有變色。

    紙上無毒。

    正在這時,張五隻覺那薄薄的一張紙上,驟然湧來大力,他禁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但才退了一步,力道更如萬濤決堤,崩裂而至,但戚少商一隻手及時在他肩上一搭。

    這一搭,使他生起大力,塞住功力的決口,穩住了腳步。

    戚少商縮手。

    縮手之前,在他肩膊上五指一揮。

    這一揮手,使張五胸口煩惡盡去。

    劉獨峯忽道:“看來,你的‘無極含一極’的亢陽之力未足,當然決不會是閣下有欠功候,而是‘脾俞’也有傷未愈……看來,你化身幔廉捲住我腰際,我那兜身一劍,畢竟也奏了功效。”

    九幽神君冷哼道:“戚寨主身上所受的傷,可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啊。”

    這時,劉獨峯與戚少商已借月色,看清楚了那紙上的符印。

    戚少商對官場印鑑還不十分了然,劉獨峯可臉色大變。

    “這是無情的符印!諸葛先生親傳的‘平亂玉佩’!”

    棺裏的鬼手拿着一顆印章,在月下一揚:“他的印信都在我這裏,人還能活麼?”

    劉獨峯想起無情的才情和他在擒獲戚少商時所給予的援手,怒道:“九幽老鬼,你殺了無情,我和諸葛先生,都不會放過你的!”

    九幽神君怪笑道:“我正是要你不放過我。”

    劉獨峯道:“説得好!”話一説完,鑽天鷂子般騰空而起,只聽半空宛似響了幾道焦雷,而焦雷又連着一起響,山雨欲來,鬱悶迫人。

    青光一閃,劉獨峯的“碧苔劍”已然出手!

    棺諄裏突然伸出了一柄長槍!

    長槍紅纓飄飛,金鐮速震,剎那間,不知向半空騰身的劉獨峯攻出了多少槍,下了多少記殺手。

    長槍由來最古,能取遠敵,可格近敵,攻如潛龍出水,守如猛虎奔山。

    ——當年,在四大名捕“會京師”之役,十三殺手中的“人在千里,槍在眼前”的獨孤威,便是九幽神君九名弟子之一,九幽神君更是精於槍法。

    劉獨峯在半空搏戰,不管長槍怎樣刺攢,來勢如何猛烈,都被他在空中縱橫遊行,揮劍格開。

    但劉獨峯也攻不進棺材裏。

    兩人一在棺裏,一在半空,交戰六十七招;劉獨峯藉劍架長槍之力,仍在半空浮移騰挪,並不落下來。

    風雷之聲愈來愈盛!

    紅光一閃,綠芒大盛。

    長槍槍尖已被斬落!

    劉獨峯雙手雙劍,直壓棺槨!

    突然間,棺裏又挺出一矛一戟,怒刺劉獨峯!

    矛為兵器至長,矛頭怡盡,形扁平,雙刃彎曲如蛇形,架蕩攻刺,如虎入平原。

    戟近於矛,秘端有刃,衝鏟橫刺,回砍截割,以主力破萬敵,勢不可擋。

    ——“神鴉將軍”冷呼兒本就擅使矛、戟的,而冷呼兒也正是九幽神君門徒之一。

    矛、戟本來都是重門長兵器,耗力甚巨,但像九幽神君矛、戟並使,施展得大開大合,飛砂走石,金風飛騰,每一出擊所帶起的厲風,連劉獨峯的風捲雷行都為之減色。

    戚少商與張五立即發動了攻勢。

    他們要制住那四名“藥人”,如此不愁不把棺裏的人逼出來。

    他們也要見見這個令人聞風喪膽、橫行江湖五十年的大魔頭,是個何等人物?

    他們身形一動,暗處立即躍出四人。

    張五怒吼道:“就是他們殺死六弟!”

    來人正是狐震碑與“鐵蒺藜”。

    他們兩人的服飾裝扮,依然一個是“洪放”,一個是“張五”。

    洪放當然就是“鐵蒺藜”,“張五”則是狐震碑。

    另外兩人,一個就像一座鐵塔山神。

    他的確是“山神”,雄武威猛,凜凜生風,但目光有些痴呆。

    還有一個卻是女子。

    這女子就像個粉琢的囡囡。

    女子笑起來的時候,便吹皺一池春水。可是春水是淨潔無暇的,但這女子卻姣豔如花,騷媚入骨。

    這兩人正是龍涉虛與英綠荷。

    正是九幽神君的四大弟子。

    狐震碑、龍涉虛、英綠荷、鐵蒺藜都來齊了。

    ——泡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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