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一名藍衫胖子。
韋鴨毛一見到他,神態變得十分恭謹,長揖道:“師兄。”
那胖子看來要比韋鴨毛年輕得多了,一張臉白得出奇,兩道眉毛雖然疏淡,但高揚於額,只聽他道:“都準備好了沒有?”
韋鴨毛道:“準備好了。師兄知道他們一定會投宿這裏?”
藍衫胖子道:“他們投宿這裏,原就是我安排的。”
韋鴨毛有點擔憂地道:“卻不知他們在倉促逃走之間,認不認得來這裏的路?”
藍衣胖子乾笑一聲道:“你知道他們是誰帶的路?”
韋鴨毛道:“請教師兄。”
藍衣胖子用他那又細又長的紅舌尖迅速地舐了舐鼻尖上的細汗,道:“那渾身沾油的傢伙!”
韋鴨毛一震,道:“尤知味?”
藍袍胖子道:“這油泡的兔崽子跟咱們作對了十幾年,這次倒是為了同一件事,聯手在一起。”
韋鴨毛道:“尤知味也是維護戚少商的麼?息大娘可真有面子!”
那藍衫胖子自然便是高雞血,只聽他道:“息大娘就是有辦法,聽説連赫連小妖也請動了。”
韋鴨毛搔搔後腦勺子,道:“赫連小妖跟戚少商份屬情敵,而今用小妖救戚寨主,實是武林一大奇事。”
高雞血道,“這都是息大娘穿的針,引的線。”
韋鴨毛道:“卻不知官府方面是誰盯着息大娘和戚少商?”
高雞血長嘆道:“怕的就是——?”
忽聽遠處一陣犬鳴,高嗥低迴,令人寒怖,韋鴨毛失聲道:“來了。”
高雞血小眼睛異常鋭利,橫掃了鐵手一眼,道:“這人是……?”
韋鴨毛道:“他是鐵手。”
高雞血吃了一驚,道:“四大名捕中的鐵二爺?!”
韋鴨毛道:“正是,不過他受了重傷,全身無法運勁,剛才來了一批人殺他拿他,六扇門的好漢看不過去,便出手護着他,現在全給我擒住了。”
高雞血跌足道:“怎麼惹了這麼一樁煩事!”
韋鴨毛道:“也沒法子,他們老在這裏動手,我也一直壓着不動,但怕誤了大事,才出手放倒了他們。”
高雞血有些疑慮的道:“鐵手真的受傷如此之重?”
韋鴨毛道:“要是鐵二爺能夠出手,憑我又哪裏能點得上他身上穴道?”
高雞血皺眉道:“來抓他的是些什麼人?”
韋鴨毛道:“鐵爺闖的禍子似也不小,文張文大人的手下‘神慧雙修’,顧惜朝顧大當家的親信‘連雲三亂’全到了,也全拿下了。”
高雞血一怔道:“怎麼跟抓拿戚少商的倒似一夥?”
“這倒奇了。”韋鴨毛道:“按照道理,應該是鐵手追捕戚少商才是,怎麼鐵手反被這些人緝捕呢?”
“不管了,”高雞血道:“這人,他……”
韋鴨毛道:“他説要留在這裏。”
高雞血道:“什麼意思?”
這時,犬鳴聲越發淒厲,也更近了。
韋鴨毛道:“師兄,該怎麼辦?”
高雞血道:“不管了,且照他的意思,先藏在壁櫃裏再説,總之,不要引戚少商進入這間房便是了。”
韋鴨毛道:“好。”
正在這時,樓下已傳來嘭嘭的敲門聲,有人連聲喊:“店家,店家!”
鐵手聽得出來,那正是戚少商的聲音。
戚少商等人不是被困在碎雲淵嗎,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這個問題對於戚少商來説,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這像一個連場的惡夢,接踵而來,他剛自一場惡夢甦醒,卻又跌入另一大場更悽慘可怖的惡夢裏。
惡夢似永不完結。
他一直無法醒來。
唯一使他感到慶幸的是,這些惡夢裏,都有息大娘在他身邊。
就算在這些夢魘的至大驚恐裏,只要他想起這一點,就充滿了信心和勇氣,去承受及反抗這些無常的惡運。
只是更使他遺恨的是:他曾立誓要一生一世保護的人,而今卻要陪着他,歷經一切流離苦難。
這苦難從她一見到他,便又重新開始。
那當然是在毀諾城裏……
鮮于仇與冷呼兒率眾攻打“毀諾城”,秦晚晴據地固守,全力反擊,靠着機關和地利,鮮于仇和冷呼兒可以説是等於一頭撞在牆上,頭破血流,然而城牆屹然不倒。
顧惜朝並沒有配合攻勢。
他知道劉獨峯怫然不悦。
不過劉獨峯的樣子也不像在生氣,他只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彷彿料定鮮于仇等碰一鼻子灰撤退回來。
真正懊惱的是黃金鱗。
黃金鱗是官。
官最講權。
冷呼兒和鮮于仇這下出擊,等於不把他放在眼內。
若論官職,在這些人當中,黃金鱗的官階最高。如論名望,尤其武林中和江湖上的聲威,加上負責調訓禁軍保衞皇城的威望,自然是劉獨峯最強。顧惜朝是傅丞相的義子,撇開他文官的調度,這兩名將軍此舉攻城,最掛不住臉皮的反而是黃金鱗。
所以鮮于仇與冷呼兒攻城失敗,無功而退,黃金鱗打從私心裏最是高興,所以他故意問:“兩位將軍真是神勇過人,不知道攻城攻得怎樣了?”
鮮于仇黃眼一翻,重重哼了一聲,他肩胛中了一箭,心中恚怒已極。
黃金鱗故意“哦”了一聲,大驚小怪似的道:“鮮于將軍傷得可不輕呀?為國盡忠,攻城殺敵,真教人欽佩!”
冷呼兒氣呼呼地道:“他奶奶的,這些婆娘,可真狠辣得緊!”
黃金鱗道:“想兩位驍勇善戰,而今居然攻不下一個女人把守的毀諾城,實在是,實在是教人……”
鮮于仇一手把嵌在肉裏的箭拔了出來,他身邊的副將忙替他敷藥,他也真是臉不改容,只是一張繃緊的黃臉,更加崩得發黃,像一張老樹皮一般:“好,我們攻不下這座城,難道你黃大人就攻得下?”
黃金鱗笑嘻嘻的道:“我如果攻不下,就不去攻。”
鮮于仇聽出他語氣中的譏刺之意,冷笑道:“咱們受的是國家俸祿,怎麼?有賊不抓,只待在這兒喝西北風就算!”
黃金鱗滑溜溜似的一笑,就像是做京戲時一個滑稽的表情:“我這是自量,攻不來的,就不攻,至於這座城,遲早得破。”
鮮于仇乾笑一聲,道:“怎麼破,吹牛皮吹破?吹西北風吹破?還是黃大人請孟姜女來,用眼淚哭破毀諾城?”
黃金鱗搖手笑道:“不必,不必,有劉捕神在,再堅固的城牆,再複雜的機關,也一樣守不住陣腳。”
劉獨峯微微笑着,此時他仍坐在滑竿上,一前一後留下的是廖六、藍三兩人。
鮮于仇橫了劉獨峯一眼,抑不住有些敵意流露:“只不過,劉捕神一直端坐在他的寶座上,似乎並未想舒動筋骨,這城又如何不攻自破。”
劉獨峯忽道:“這城已經破了。”
鮮于仇以為自己聽錯:“破了?”
劉獨峯笑道:“週四已經把城中的機關要樞破壞無遺,李二已把這城裏一切利用天然動力的機器不能運作,你想,這城還能守得住嗎?”
忽聽轟隆連聲,毀諾城綿延不絕的爆炸起來,雨石紛飛,牆崩垣倒,夾雜着不少女子的尖呼與哀號,鮮于仇與冷呼兒一時為之口定目呆。
劉獨峯笑道:“對了,我忘了相告,雲大已經在城裏各處要塞,安裝好了炸藥,一旦引爆,就這樣——”又聽轟的一聲,連城門也塌倒了下來,地為之動。
顧惜朝忽道:“不行。”
黃金鱗奇道:“莫非顧公子憐香惜玉起來了?”
顧惜朝道:“那後山的地道!”
劉獨峯臉上稍現欣賞之色,道;“你忘了,我還有個張五。”
廖六接道:“有張五哥在,那地道現在想必已不是地道。”
藍三笑道:“不如稱作墳墓適恰一些。”
劉獨峯道:“二位將軍,現在正是你們報效國家,攻城掠地之時,何以還不動手?
劉獨峯的話令人有一種無可拒抗的力量,鮮于仇和冷呼兒心裏不甘,但卻不得不服,這下子,顧惜朝、黃金鱗各率部下攻入城池,鮮于仇與冷呼兒自然也調集殘兵,驅軍入城。劉獨峯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座位。
他眼看這些官兵們如強盜一般的姦淫殺戮,長嘆一聲,道:“看來,我又錯了一次。”
藍三道:“爺,這樣一來,我們跟這些人的樑子定必結深了。”
廖六道:“這也沒辦法,她們堅守城池,咱們又如何抓得到戚少商?永樂御史、甘大人、萬大爺全被扣在天牢,看傅丞相給爺的暗示,若拿不着戚少商,這些爺的好友兄弟,只怕就此永生難見天日了……”
劉獨峯苦笑一聲道:“傅宗書怕我勾結武林中人,他這種做法,是要我失義於江湖,不見容於天下……可是,甘搏侯、萬鑄英、永樂不永他們的性命,我又不能不顧……唉!”忽毅然道:“藍三!”
藍三應道:“爺!”
劉獨峯雙眉一豎,道:“傳我的命令下去,遇頑抗者方可傷人,儘可能不濫殺無辜,誰敢姦污一人,我劉獨峯親自送他法辦!”
藍三大聲應説道:“得命!”疾掠而去。
廖六道:“這些人如狼似虎,這次屠城,本就意欲大肆施虐一番,爺這個命令,他們自然不敢造次,只怕他們……”
劉獨峯道:“只怕他們心裏不服,是不是?”目中神光暴長。
廖六垂首道:“爺。”
劉獨峯歷聲道:“廖六,咱們在江湖上,朝廷中,都是一樣,既要憑着良知作事,管他人怎麼個看法?男兒在世,得有所不為方能有所為,你要切記。”
廖六躬身道:“是。”
劉獨峯望了望喊殺連天的毀諾城,忍不住又長嘆道:“不過,我總是覺得,這一回,我又是做錯了事情。”
他撫須嘆道:“要是李玄衣在世就好了,至少我可以問問他,我該如何是好……”李玄衣身為“捕王”,但一生清寒,聽説連一匹馬都買不起,奉公守法,公正廉明,從不亂殺一人,從不妄縱一人,劉獨峯跟李玄衣是知交也是至交,當他念及李玄衣時,也想到他已經去世了,心中感喟更深。
毀諾城的血腥味更重了。
城已被攻破。
敵人窮兇極惡,像潮水一般湧殺進來。
應戰中的毀諾城女子弟們全看息大娘的決定。息大娘如果要她們拼,她們就寧死不退。
但息大娘要她們走了。
打從她知道劉獨峯到了之後,她便已經預感到這座城守不住了。
“馬上易容,扮成男子,衝出去!無論如何,想盡辦法衝出去!他日如果有緣,咱們在江湖上會聚,再建立一座毀諾城!”由於來攻城的人以為城裏都是女子,一旦化妝成男子便不好認了,或許可以趁亂逃逸。
女弟子們咬牙下了決心。
戚少商忽然站了出來,激聲道:“誰也不必走,我走!”
他堅定地道:“他們要的是我,我走出去,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們就不必走!”
“你以為到此時此境,他們還會放過我們?”息大娘冷笑道,“我們已騙過他們,也殺過他們的人,他們就算今天不攻城,明天也必定屠城,你以為你出去就有用?”
“你以為你出去就可以解決事情?”息大娘的語音要比戚少商更堅定,使人完全不能想象她那麼嬌小的人可以用那麼嬌柔的語音來表達鋼刀一般的決心。“現在沒有別的路,也不可能有別的選擇,唯一的方法是:咱們四散而逃,逃得掉一個,便是一個!”
穆鳩平站出來大聲道:“你們走,我來斷後!”
秦晚晴譏誚地道:“你斷後,你能撐多久?!”
穆鳩平道,“你們都是因為我們才落到這般田地……我們!我們不做一點事還算是人?!”穆鳩平説得真誠無比,秦晚晴本待諷刺幾句,但也説不下去。
沈邊兒也站出來,平靜地道:“我和穆兄一起斷後。”他和穆鳩平一剛一柔,一動一靜,但同是堅定無比。
息大娘忽道:“好,你們都恐後人而死,那麼,你們作先鋒,我們一起來斷後吧。”她移了半步,和戚少商並肩站在一起。
秦晚晴一向跟隨息大娘,她馬上就明白息大娘的意思:攻城的人志在戚少商、雷卷、息大娘、穆鳩平、沈邊兒等幾人,只要他們留着作戰,或另走他向,攻城的主要高手,就會集中追拿他們,而放棄追殺其他的姐妹們。
一旦這些武功一流的敵手不在,其他的姐妹逃生的機會就大了數倍——憑那些官兵軍士的武功,要對付毀諾城的女弟子們,不一定能討得了好。
於是秦晚晴也道:“好,就這麼辦,誰敢跟我第一陣衝出去?”
——她這個“第一陣衝出去”,其實主要不是為了逃生,而是使敵人轉移目標,以使其他姐妹們得以逃生。
沈邊兒善於運籌帷幄,馬上了解秦晚晴的意思:道:“我跟你一道去。”
穆鳩平本來也想要去,但念及跟一個“女流之輩”衝鋒陷陣,總是礙手礙腳,不大方便,一時沒有作聲。
息大娘向戚少商道;“我們先留在這裏壓陣。”
戚少商也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要他倆留在城裏,外面的主要強敵就定必集中精力,來對付他們,而忽略逃命的女弟子們。
這對戚少商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全部在這兒的人。於是他即道:“謝謝你,大娘。”
息大娘噗嗤一笑,道:“別把我叫成什麼‘李’大娘了。”她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笑,還有心情開玩笑,頓時把整個氣氛都輕鬆下來。
就在這時,忽然“轟”地一響,西北面一角被炸塌了下來,碎石飛濺,沈邊兒大叫了一聲:“卷哥?”原來那兒正是唐晚詞扶雷捲入內室醫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