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杜牧-山行
三日新婚期過後,常寧便帶着小妻子回到睿王府。
扣兒根本沒來得及觀察大得嚇人的府邸,更沒有功夫欣賞富麗堂皇的裝置擺設和景緻秀美的庭園樓閣,因為,她正忙着善盡為人妻的第一步。
她親手奉上了一杯茶。
可是,常寧一口茶還沒嚥下,便噴了出來。
“怎麼?太燙了嗎?不會啊!我剛剛稍稍試了一下,應該是剛剛好的啊!”扣兒忙拍撫着夫君的背脊。
常寧咳了老半天才略略喘過氣來,“你……你剛剛叫我什麼?”他啞着嗓子問。
“老爺啊!”她理所當然的回答。
“老爺?”常寧不可思議地瞪着她。“我有那麼老嗎?”
“可是,我娘都是那麼喚我爹的啊!”扣兒無辜地瞅着他,不然,她要怎麼稱呼他?
“但你前兩天就沒叫我老爺啊!”他不解的説。
“那不一樣啊!在宮裏你是睿親王,我當然得叫你王爺,一旦回到府裏便是家裏頭,我當然得稱你一聲老爺羅!”她一臉理直氣壯的解釋。
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謬論?常寧盯着她瞧了半晌,仍然無法釐清他心中的疑惑。
“我不喜歡!”這樣最快,省得羅哩叭唆一大堆,她也是有聽沒有懂。
“哦……”扣兒斜睇看他。“那我該叫你什麼?還是王爺嗎?”
“當然是叫我的名字常寧,來!,叫叫看。”他好整以暇的誘導她。
扣兒倒抽一口氣,驚嚇地瞪着夫君。
“那怎麼可以?為人妻的怎麼能直呼夫君的名諱?我娘從來沒有……”
常寧不覺脱口而出。“有!”
“有……有嗎?”扣兒懷疑地瞟着他,一臉的猜疑。
“可是,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見過?”應該沒有才對。
“他們都是在房裏叫的,你當然聽不見。”常寧是用屁股猜的。
“是這樣子的嗎?”她仍然不大相信的問。
他重重的點頭。“當然。”善意的欺騙應該值得原諒,否則他怎麼與這麼笨的妻子相處?
“哦……”扣兒垂首沉吟。“那……我在房裏就叫你的名字,出了房門還是叫你王爺羅?”
“嗯!”常寧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不好,在房裏你叫我的名字,出了房門,你還是得叫我常寧。”
扣兒猛搖頭。
常寧蹙起眉。“為什麼?”她不是説出嫁從夫,事事都要聽他的嗎?
“我娘……”她還來不及説完。
“好、好、好,出了房門你就叫我……”他想了想。“叫我爺好了,我不喜歡你叫我王爺,這樣好像我們的關係隔了大老遠、還得行禮磕頭似的。你是我的妻子,是跟我最親密的人,當然什麼都得親近一些才行。”
跟他最親密的人……嘻嘻!這話聽起來感覺真好,扣兒喜悦又羞怯地笑着點點頭。
“那麼,咱們現在是在房裏,”常寧斜睇着她,“你該叫我什麼?”
垂下了頭,扣兒細聲細氣地輕喚了一聲。
“常寧。”
他舒臂摟過她,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這才是我的小寶貝嘛,以後可要早些習慣才行喔!”
偎在夫君的懷裏,扣兒滿足得不想動。
“你想先參觀一下府裏,還是先休息一下?”他非常“民主”的詢問她的意見。
扣兒咕噥了一句。
“我想,還是先做一些咱們都愛做的事吧!”常寧喃喃道:“反正皇上給我一個月的假,足夠我帶你逛遍整座王府兩,三次都有餘。”
扣兒又低低的咕噥了一聲。
常寧輕笑,“我就知道你不會反對。”他輕輕鬆鬆地抱起扣兒,往皇上御賜的鑲玉芙蓉玲瓏屏台牀走去。
****
難怪總管查爾説睿王府是內城裏最大的一座府邸。
光是府門便是金釘朱漆,門壁上都是上乘磚石,雕瓦畫棟、酸角層梭。而整座府殿看過去更是曲尺朵樓、朱欄彩檻,上面是閃光的琉璃瓦,下面是寬廣樓閣,府進深九間,挾各五間,東西廊四十間,還有龍樨沙樨。
王爺的主寢室則是在後進六間的鴻雪閣內。
府邸右方堆石為山,蓄泉為湖,其間點綴着千奇百怪、賞心悦目的珍禽異獸,嘉花名木。其幽境浪漫天成,巧奪夭工,不像人間塵境。
左邊則另有一座樓閣,樓閣的旁邊是一個小園池,池上架石為亭,名為飛華亭,亭下有一個小湖泊,湖中築堤蜿蜒,連託飛華亭,湖泊四周名花異木,類聚區分,景緻幽勝美妙,如同天造地設。
府後又是別有洞天,不過,那是睿王爺的私人禁地——紫苑。紫苑內分兩大部分,寢室、書房,練功室、練武場。只要回到府中,常寧有大半時間都待在紫苑內,除了他的八大護衞和總管查爾外,無人敢擅闖那兩扇紫門,連清掃工作和門口的守衞,也是由八護衞輪流司職。
當然,能夠未經睿王爺同意便進入紫苑的人,此後又多之個王爺福晉——扣兒。
****
“爺,教我輕功。”她好學的要求。
常寧瞄她一眼。“沒有內功不行。”
“那……教我內功。”她進而求其次。
常寧挑挑眉。“那得要花上好幾年的功夫。”
“那舞刀弄槍?”反正沒魚蝦也好。
常寧輕笑。“只怕你還沒學會,便先斬斷了自己的手腳。”
扣兒嘟了嘟嘴,“那你在練劍時,我能幹嘛?”人家她想夫唱婦隨,難道夢想不能成真?
常寧停下練了一半的劍法,好笑地瞧着她噘得半天高的小嘴。
“你愛幹嘛就幹嘛羅!”他不加思索的給她充分的自由。
愛幹嘛就幹嘛?扣兒想了想,立刻一聲不吭轉身便走。
“你上哪兒去?”他有點好奇的問。
“我去清理暖閣,那兒好髒喔!八成是許久沒人……”她興高采烈的想去發揮所長。
清理?常寧聞言一愣。
“回來!”他立刻下今。
扣兒停住了腳轉回了頭,愣愣地問:“什麼事,爺?”
常寧連連向她招手。“回來、回來。”
扣兒遲疑地轉身走回來。“怎麼了?爺,有什麼不對嗎?”她好想動動手腳,久末運動,她都快變懶了。
常寧拉住她的手,耐心的問:“你剛剛説要上哪兒?”
“暖閣啊!我想去清理一下,免得……”她振振有辭的説。
見鬼!原來她的毛病還沒完全根絕。
常寧頭痛地按按太陽穴,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扣兒已經不會再手癢,隨時想動手抹這擦那、找活兒來折騰自己。他還特地從皇后那兒討來一瓶雪蓮膏,天天親手為她抹在手上,更殷殷告誡她,如果他沒空或忘了,她也絕對不能間斷地自個兒塗抹,而皇后的雪蓮膏也的確有效,他很滿意扣兒的手逐漸細嫩起來……
可沒想到才轉個頭,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可不行,要是他假滿進宮上朝不在府裏,天知道她又要把自己糟蹋成什麼德行,搞不好她還會替整座王府來個夏季大掃除!嗯……這樣不行,他得找點閒事給她做做才行……
考慮半晌之後,他朝一臉茫然的扣兒微微一笑。“來!告訴我,小寶貝,你是不是一個認真的學生,如果我想教你什麼的話,你是不是會努力學習?”他很有心機的問。
“當然是!”扣兒馬上挺起酥胸。“我娘説過,我是她見過最乖、最聽話、也最認真的好女孩兒了。”
“那好,你想學武是不是?”常寧拍拍她的小手。“行!我就教你練武。可我得先告訴你,學武並不是那麼簡單容易的事,得花很多時間和精力,而且要不能間斷才能有所成就的。”
扣兒非常認真地聆聽。“嗯!我記得了。”
“還有,”常寧神情嚴肅地注視看她。“你要完全依照我的進度進行,要是你拖延了,我就不再繼續教你了喔!”
她連忙重重的點頭。“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我會從最基礎的打坐、扎馬步開始教起,可那是最單調,最無聊的,你可不能反悔喔!”
扣兒堅決地搖着頭。“不會、不會。”
看着她興奮得發亮的神情,常寧頓時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偉大的決定。
“那我們就從明天開始吧!”他好心的建議道。
“謝謝爺,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扣兒眉開眼笑地説:“我一定會非常認真,非常非常認真的。”
常寧也很開心地頷首微笑。
“那麼,爺,我不打擾你練劍了。”扣兒體貼地説:“我現在得把握時間,儘快把暖閣清一清。”
常寧聞言,一時愕然得不知該説些什麼。
果然是把握時間,扣兒幾乎是跑着往暖閣奔去。
猝然驚醒,常寧忍不住大吼一聲。
“扣兒!”
扣兒險些兒跌了一跤,勉強踉蹌站穩,她滿臉驚嚇地回過頭來。“怎……怎麼了,爺?你……你幹嘛……叫得那麼大聲啊?”
捏捏雙眼間的鼻樑,常寧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呃……經過我再次審慎的考慮之後,我決定從今天,不!從現在開始就教你。”
於是,從這一天開始,除了寢室和書房外,練功房和練武場便成了最常見到他倆的地方。
常寧依據扣兒的能力給予適當的指導,而扣兒果然是一個最聽話的學生,以她的憨直和女性特有的耐性來持續這種單調無聊的基礎功,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一切就如常寧所預訂的,練功佔據了扣兒大半空閒的時間和精神,她再也沒有提起府裏有哪個地方需要清掃了。
****
“爺,怎麼你都不用進宮向太后、皇上請安的嗎?”扣兒從史記上方看着常寧。
躺在書房錦榻上的常寧頭也不抬一下。“不用,我向他們兩位告過假,這個月我不出府,”他翻了一頁手中的書冊,“同時也不讓任何人來府裏騷擾,無論是誰來訪,我一律不見。”
扣兒蹙眉咬着指甲,彷彿有什麼難解的疑問似的,又攢眉又皺鼻的,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放下書,輕步來到錦榻旁地上跪坐下來。
“爺。”她有所求的喚道。
“嗯?”
“我聽説……你是皇上最寵信的人,是不是真的?”她一本正經的詢問。
“大概吧!”他再翻過一頁。
“那……”扣兒沉吟着。“除了因為你是皇上的弟弟之外,還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常寧放下書,凝觀看扣兒。“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扣兒攢眉思索。“香如告訴我,皇上還有個哥哥賢親王,可是,他並沒有像你這麼受寵信,這好像挺值得琢磨的耶!”
常寧轉頭凝視看樑柱良久,才又開口。
“那一年我十三歲,皇上也不過才十六歲。五月時,我從天山學藝回京省親,一回京就被皇上抓着一起擒拿鰲拜,領着一羣少年摔角手,皇上仗着人多勢眾,以為應該是十拿九穩。”常寧搖頭苦笑。“可沒想到鱉拜抓起十個,就有九個被扔出去,剩下的一個則被他踩在腳底下。”
扣兒聽得微張着小嘴。
“我那時候才剛學藝沒幾年,最重要的是,從沒和人真正動過手,老實説,我那時還真是手忙腳亂的,哪比得上鰲拜身經百戰、功夫深湛。開始沒多久,那些個少年就各個哼哼哈哈的躺了一地。
“我想我們大概是惹火了鱉拜,只見他拿出一把匕首就往皇上飛身撲過去,可皇上那時不但手無寸鐵,而且還站在角落邊兒,連閃都沒得閃,眼看着皇上躲不過,下意識的我就撲過去,擋在皇上身前……”
扣兒瞪大了雙眼,驚恐地盯着他。
“那一刻我倒沒有什麼感覺,只記得我趁着鰲拜招式過老來不及換招,雙掌使盡平生之力往他頸項間劈下,他立刻昏過去了,而我……”常寧聳聳肩,“也昏過去了。”
扣兒驚呼一聲,忙捂住嘴。
“那一昏可就昏了兩個多月,等我醒過來後,才知道鱉拜的匕首直投刺進我的胸口,所幸有十幾個太醫衣不解帶地守在我牀邊長達兩個月才救回我這條小命。”
常寧撫了撫扣兒滿臉疼惜不捨的俏臉蛋兒。“可是,鰲拜那一昏就沒這麼好運了,看在他過去的功勳份上,皇上免他一死,但他從此就被監禁起來,過着永無自由的日子了。”
扣兒的小手輕放在他的胸口。
“是啊!”
扣兒的臉頰偎了上去,“不痛,不痛了喔……”她輕柔地呢喃着。
常寧不禁失笑。“十多年了,連疤都快看不見了,哪還會痛?”
扣兒認真地凝視看他,幽幽地説:“可是,我還會痛啊!”
常寧的笑容緩緩消失不見,抬起上身靠在牆上,再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懷裏,他用修長的手指摩攀着她的面頰。
“小寶貝,你,”他輕嘆一聲。“你在偷我的心,”他附在她唇邊低喃。“可憐我就算知道,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心教你給取了去……”
扣兒迷惑地望着他。
“或許在那一日,我的心便已丟失了……原是要補你的心,卻丟了我的心……可憐的我,可憐的我………常寧幽幽的再嘆一聲,輕輕覆上扣兒那張因聽不懂他的話而困惑微張的小嘴,四唇膠合,逐漸濁重的呼吸誘發一室旖旎。
屋外“夏正焰,蟬亦嗚;屋內,春意濃。情更厚,是誰説憨福晉配不上多情王爺?
****
一個月的濃情蜜意後,睿親王婚後假滿首日上朝。
清晨曙光初現,扣兒便緊緊張張地爬起來,差點兒沒跌下牀摔了個狗吃屎,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夫君用早膳,再親手為他穿上朝服、披上披領,戴上朝冠,掛上朝珠,最後束上金黃色束帶。
然後,扣兒請他站好別動,自己則退後幾步細細的打量他是否有哪裏不妥,看着看着,她突然脱口道:“常寧,你真的很好看耶!”
在一旁伺候扣兒的貼身侍婢香如、香玉、香翠,香蘭等四人均不約而同失笑出聲,旋即掩口悶笑不已。
扣兒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細緻的耳根紅透了。
常寧微笑着上前,伸手托起扣兒的下巴。“謝謝,你也很可愛,小寶貝。”然後,在八目睽睽之下,常寧竟旁若無人地摟着扣兒親親密密地與她熱吻起來。
四個丫頭連忙背轉過身去,卻仍是竊笑不休。
好一會兒,常寧才放開氣喘吁吁的扣兒,把她的腦袋按在他的胸口。
“小寶貝,我不在府裏時,你可要乖乖的喔!我交代你的功課可別忘了練習,別淨去做那些有的沒有的工作,那些事交代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明白嗎?”他不忘細心叮嚀,深怕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知道了,常寧,你放心,我絕不會遲了你交代的功課。”她信誓旦旦的保證。
常寧滿意地笑了,“好,我得走了,第一天上朝可不好遲到,免得讓皇上抓着辮子嘲笑我。”
於是,扣兒把夫君送出府,依依不捨地目送他上馬疾馳而去,而她則依然留戀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福晉,王爺走遠了,我們進去吧!”香玉説。
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扣兒懶懶地轉過身看着四個俏麗的侍婢,她們正以關心的眼神凝睇着她。
啊!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這麼依賴人了?這可不行,她得振作精神才可以,為人妻的責任是伺候丈夫,可不是帶給丈夫麻煩與困擾。
深深吸了一口氣,扣兒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
“好,來吧!快來幫我換衣服,扎辮子,我得去做王爺交代的功課了。”她可是他最滿意的學生耶!
睿王府總管查爾匆匆來到睿王爺寢室門口,門雖沒關,他卻只敢站在門外候着。
“奴才查爾,有事稟告福晉。”
香蘭從內間走出來,手上還拎着一件袍子,她正在替扣兒整理房內的衣物。看着查爾,她詫異的道:“總管,有事啊?福晉不在房裏耶!這兒只有我一人。福晉上練功房練功去了。”
查爾蹙眉。“真糟糕,我得快點把福晉找回來商量一下才行,那些個人怕是來找福晉嘲笑她、侮辱她的,咱們可不能讓福晉被人欺負了。”
“怎麼……”香蘭頓了頓,隨即步出門外。“走!咱們一塊兒去找福晉,請總管在路上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好琢磨着該怎麼去幫福晉。”
雖然扣兒嫁過來才一個多月,單純憨厚的她卻早已贏得了王府上下所有人的心。全王府上下有百多個人,才一個月不到,她就全認得一清二楚,連名字也叫得絲毫不差,這位平實和氣的福晉全然沒有一般格格、郡主們的嬌貴傲氣,總是像一家人似的對待府裏的所有人,包括掃地雜役的廝僕,當她在府裏走動時,碰着每一個下人她都會親切的問候,沒事時還會和他們閒磕牙。
有一回,她聽説老園丁要嫁女兒,扣兒立刻奔回房裏,取出從來不用的首飾盒,隨手抓了一大把珍貴首飾,用一條紅布巾包着塞到老園丁懷裏。
“給你女兒作私房錢。”她大方的贈予。
老園丁顫巍巍的打開紅布巾一瞧,霎時雙眼暴凸、張口結舌,因為,裏頭隨便一樣都可換上一棟房子,何況是一大把!
又有一回,她聽説負責跑腿的小廝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兒,他倆兩心相許,卻拿不出女方父親要求的聘金,隔日一大早,睿王爺便喚來小廝給他一筆銀兩,説是獎勵他的工作勤奮。
而那筆銀兩,剛好夠聘金的數兒。
再有一回,款衣的大娘有氣喘痼疾,一份宮裏太醫開的藥方和藥包,才隔兩日便送到她的手裏。
還有,膳房裏的下手老孃有病卧牀,扣兒馬上準他一個月假回家照顧老孃,薪餉不但讓他照領,還包了一包銀兩讓他回去找一個好大夫為他的老孃看病。
還有,管理馬房的馬伕妻子產後多病……
還有,劈柴理炭的僕役……
就這樣,扣兒只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就以她善良體貼的心換來府內上下人忠誠不二的心,這會兒若是有人要欺負他們的福晉,怕他們不爭先恐後的把命拿去拼了才怪!
而適才,幾位來勢洶洶的嬌蠻格格擺明了是來刁難扣兒的,睿王爺又上朝去了,現下只能靠着他們作奴才的盡全力來護着他們的福晉了。
查爾偕香蘭往紫苑快步走去,同時大嘆一聲。“還不是那些個老纏着王爺的格格們又來了……”
可紫苑、前書房、花園……奇怪?福晉可能去的地方,香蘭和查爾都找過了,卻是遍尋不着她的人影。
原在書房清理的香翠、到廚房檢視福晉午膳的香玉,和正準備好洗澡水的香如也幫着找,結果,他們在王府內走了一趟,回來卻發現洗澡水已有人用過了,扣兒的練功服則扔在一旁,不過,她卻仍然不見蹤影。
天哪!這個福晉可真會亂跑!香如心想。
天哪!這個王府可真大!香翠和香玉暗忖。
同一時間,正四處找着香蘭她們的扣兒也是怨聲載道。
原來,在她身邊伺候的香如去準備洗澡水,扣兒瞧着時候差不多了,便自行回寢室隔鄰的專用澡間洗浴,可香如卻不在那兒伺候着,扣兒倒不覺得有什麼不便,她原本就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只是,她不會自己梳理如意頭,什麼兩把頭、一字頭她也統統不識得,只好仍然梳着原來的兩條辮子,走出房門想到書房看書。
半路上,扣兒碰到其他奴僕們告訴她,總管和她的四位貼身侍婢正急匆匆地在找她,於是,她趕忙去找他們。然後就這麼着,他們找過來,她也找過去,可巧的是全都岔了路,誰也沒找着誰,反而一路上相同的奴僕,她見過一次又一次,話也傳了一回又一回,狀況簡直是令人哭笑不得。
扣兒在心中暗忖,不知道常寧肯不肯把王府改小一點啊?
睿王府前頭的正廳中。
“她以為她是誰啊?這麼大牌,竟敢讓我們等了老半天還不出來見!”肅親王紀大剛的女兒紀翠怒氣沖天的叫道。
她的脾氣原本就火爆,今天是懷着一股妒恨之氣,想來殺殺這個新福晉的威風消消火,沒料到下馬威沒使成,反倒讓她燒出更旺的火氣來。
翠格格的哥哥玉貝勒長得白淨俊秀,他望着美貌卻火爆的妹妹直搖頭。
“難怪常寧看不上你,就算你再美,這副脾氣卻着實令人不敢領教,他沒躲得遠遠的就算給你面子了。”
美目一瞪,紀翠正想頂回幾句,一旁坐着的德佳忙輕言輕語的勸道:“小翠,別急,人總會出來的,她總不能躲着一輩子不見人吧?”看似温柔賢慧的德佳最擅長的正是冷嘲暗諷。
“那可不一定,”德佳的妹妹德玉頑皮地眨了眨眼。“説不定她根本就見不得人,所以才不敢出來。”
這也是一位刁鑽任性的嬌蠻格格。
“不可能吧?”德佳的哥哥莽貝勒德青喃喃道:“聽説她是常寧自個兒看上的,整個內城裏不知有多少格格、郡主讓他挑撿,他怎麼可能會去挑一個見不得人的姑娘呢?”
“或許他説是自個兒看上的根本就是個藉口而已。”德玉説:“你們想想。大夥可曾聽説過他心裏有過誰或中意上哪位格格?他這樣倏地就説要成親,不是太皇太后就是皇上指的婚,否則哪有這麼快?”
“不對。不對!”紀玉猛搖頭。“常寧是不會由着別人任意決定他的婚事,即使是太皇太后或皇上也一樣,否則太皇太后最喜歡海珠,而海珠也愛常寧愛了十年,太皇太后早就可以把海珠指給他,可我聽説常寧直截了當的拒絕了太皇太后的提婚,這其他的指婚也就更不可能成事了。”
這的確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睿親王推掉了多少婚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包括廳裏這三位格格都曾是睿親王推拒的對象,可是她們從未泄過氣。
仗着她們的哥哥紀玉和德青都是常寧的多年好友,便老纏着哥哥們帶她們上睿親王府打轉兒,祈求哪一日常寧能對她們日久生情,這樣,她們的追求便能劃下完美的句點。
然而,這個情況卻突然有了出入意料之外的轉變,任何人都沒料到常寧居然會突然成了親,真是青天霹靂!
常寧成婚當日,內城裏所有的格格、郡主們都淚灑衣襟,芳心碎成片片。當常寧歡度新婚夜時,更有無數佳人啃着手絹兒睜眼到天明。直到五更雞啼時,她們便已改變戰術,立下進攻睿親王側福晉的宣言。
是啊!沒魚蝦也好,跑了福晉的賣座,能撈個側福晉做做也不錯。再不然,撈個妾侍也馬馬虎虎將就吧!
反正,只要能有機會待在睿親王身邊承接一點“殘羹餘水”就好,畢竟,説不準她們哪一日可以母憑子貴,屆時必能攀上側福晉的位子坐一坐。
不過,她們也考慮到若是福晉不讓睿王爺娶側室,那就麻煩了,所以,三位格格今天之所以登門拜訪,便是想去除這項障礙,在見了睿王福晉後,嚇一嚇她,驚一驚她,讓她半句閒話也不敢多説。
因為,她們都聽説了這位福晉並不是頂有身分背景的姑娘家,相信只要隨便唬一唬,便能讓她屁滾尿流了!她們早已算定要是淨説好話巴結福晉,搞不好她反而會以為她們三個怕了她呢!
德佳突然問:“你們知道她到底是哪一府的小姐嗎?”
幾個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紀玉突然説:“聽説她不是內城裏的人。”
“聽説她也沒多大的歲數。”德青接着説。
“據聞她的個頭兒好像也挺小的。”德玉喃喃道,那日婚禮上有那麼多人,實在無法瞧得多仔細。
“根本沒有幾個人見過她,”就是這一點更讓人嫉妒,紀翠恨恨地説:“這一個月來,不論長青宮也好,回到王府裏也好,睿親王總不讓人去騷擾他們的新婚生活。”
“聽長春宮的官女們説……”德佳慢吞吞地環視眾人一眼,“睿王爺都是親手喂福晉用膳的。”
“騙人!”紀翠大叫:“睿親王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她才不信。
德佳聳聳肩,“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天哪!”德玉嘀咕着。“這事越來越令人好奇了,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啊?怎麼會……喂,喂!你進來一下,對!就是你,進來一下,本格格有話問你。”
她大刺刺的指着出現在門口的一個“奴婢”。
晃了一大圈找人找到正廳附近的扣兒,見到廳裏似乎有不少客人在,不覺好奇的湊上前去想瞧瞧到底是誰,可她躲在門廳旁,頭才剛一探出去便被瞧見了,裏頭那位最年輕的姑娘還直招手要她進去。猶豫了一下,她才遲疑地拖着腳進去。
扣兒有一張稚嫩老實的臉孔,兩根烏溜溜的長辮子漢垂在樸素的長袍上,腳上穿的又是平底鳳靴,怎麼瞧都不像是有什麼身分的人,難怪德玉把扣兒當個下人般的呼喚進來。
“你叫她幹什麼?”紀玉問:“教她去催人嗎?”
“不是。”德玉狡詐的一笑。“睿王福晉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最清楚的莫過於府裏的下人了,你們説對不對?”
“對哦!”紀翠恍然大悟,隨即兇巴巴地朝扣兒兇惡地叫道“喂!你,咱們格格們有話問你,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回話,否則砍了你的腦袋,聽到了沒有?”
哇!她們是誰?好像母老虎要吃人似的!
扣兒嚇得連退兩步,只想轉身逃回寢窒,躲在被窩裏等夫君回來救她。
紀玉搖搖頭,忙上前安撫那個嚇得臉都差點變形的“小女孩”。
“小妹妹,別怕,你不用理她,來!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偷覷了那位兇巴巴的格格一眼,扣兒又退了兩步才懾嚅着説“扣……扣兒。”
“你進府多久了?”紀玉輕聲的問,深怕再次嚇着她。
“呃!沒多久。”她才嫁過來一個月吧!
“你常不常見到你們福晉?”他又和言悦色的發問。
扣兒愣了一下。“常啊!我……”她每天照鏡子時,不都是見着自己嗎?
不等她説完,紀翠立刻搶問:“你們福晉漂不漂亮?”
扣兒忙搖搖頭。“才不漂亮呢!”她本來就不如兩個姐姐漂亮啊!
“不漂亮?”德玉困惑地蹙了蹙眉,不漂亮,睿親王會娶她?“她是內城裏的格格嗎?”
扣兒畢竟是老實人,“不是,她只不過是個佐領的庶出女兒。”因為,她根本不懂得該怎麼説謊。
佐領的庶出女兒?
廳內的幾個人驚訝地不禁面面相覷。
半晌之後,德佳才又柔聲問道:“她很温柔嗎?”
難不成那福晉像她一般温柔,所以才擄獲王爺的心?
扣兒蹙起眉頭。“温柔?怎麼樣才叫温柔?我不懂……”她只是拿出真面目與常寧相處,沒有做出其他的舉止啊!
“別管温不温柔了,”紀翠插嘴。“平日裏,你們王爺和福晉都在一起做些什麼消遣?”
“聊天、看書、練武……”扣兒扳着手指頭叨唸着。
“練武?你們福晉也會武功?”德玉詫問。
“不會。”她真的不會,所以才要學啊!
“一點兒也不會?”
“完全不會。”她老實的答道。
德玉立刻板起臉孔。“不會?那你剛才還説他們在一起練武?”
“王爺正在教……”就是因為她不會,他才教她啊!
“王爺教她,”德玉喃喃道:“怎麼可能?有多少人想讓王爺教個一招兩式他都不肯,怎麼會去教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學武呢?”
德青接着問:“那你們福晉跟你們王爺認識多久才成親的?”
多久?扣兒認真的在心裏數數兒,他倆成親前一天才認識的,算是……
“一天。”
“一天?”德玉驚詫地叫道:“才一天?喂!我可警告你喔,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説,要是讓我們發現你説謊,我可是要叫人砍了你的小腦袋!”
哇!又一個要砍她的腦袋!怎麼會這樣嘛!扣兒嚇壞了,她到底説錯了什麼呀?娘不是説過,只要説實話就不會有事,怎麼實際上和娘説的有這麼大的差異?
秀麗的臉龐都變綠了,淚珠兒在眼眶裏滾呀滾的,“我……我從不……説謊。”扣兒哽咽着説。
紀玉皺眉,“瞧你們,把人家嚇得都快哭了。”
紀翠白了哥哥一眼。“不這樣,哪兒來的真話?”
紀玉嘆息着搖搖頭。“你這麼兇悍,不要説常寧了,將來有沒有人要都有問題。”
“扣兒,”德佳説話仍是柔聲細氣的。“你們福晉可是太皇太后或皇上指給你們王爺的?”
扣兒吸了吸鼻子,低頭仔細的想一下。“好像不是耶!”其實,她實在不太確定,對!等爺回來再問問看好了。
可是,扣兒原以為最仁慈和藹的德佳卻霍地臉色一沉,聲音更是充滿陰森詭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好像不是?刁鑽丫頭,你再不老實説,我就立刻叫人來把你拖出去砍了!”
驀地淚水奪眶而出,扣兒極端恐懼又委屈地哽咽着。“我……沒有……説謊……沒有……説謊……沒有……”
嗚……爺,快來救命啊!扣兒的腦袋就要沒了啦!她嚇得全身直打哆嗦。
“你們三個真是太沒有風度了,”紀玉大大搖頭,“吃醋就吃醋,嫉妒就嫉妒,幹嘛把氣出到人家府裏的丫鬟頭上?人家才多大歲數,她什麼也不懂,又是個底下人,哪曉得那麼多?你們就行行好,別再折磨人家了。”他打抱不平的説道。
“怎麼?哥,你喜歡這個丫頭啊?”紀翠斜睨着扣兒。“也難怪,她長得還算是眉清目秀,要不要我向睿王爺要求,要她到你身邊服侍你啊?”
紀玉皺起眉來。“如果你真要嫁到這兒來做側福晉,説不定我只好把她要走,免得讓她留在這兒承受你的荼毒。”他還真的捨不得看這小姑娘淚眼汪汪的模樣。
“你們三個還真是厲害,”德青也不可思議的説:“在常寧面前,你們是又嬌又柔的美格格;可他一轉個身,你們又回覆了本性,不是刁蠻任性就是陰沉狠毒。女人哪!真是可怕喔!”
三位格格同時翻翻白眼,一副“你現在才知道”的樣子。
“好了,小妹妹,別哭了,瞧你眼睛都哭腫了。”紀玉憐惜地説。
扣兒仍然抽咽不已。“我……我的……腦袋……”
德青不禁失笑了。“她還當真耶!”
“沒事,小妹妹,她們不過是嚇……”
驀地,幾聲驚喜嬌呼同時響起!
“王爺!您終於回來了,我們等您等了好久喔!”一瞧見常寧出現在廳門口,三位兇惡的格格立刻變了一個樣,一個個温柔嬌貴、嗲聲嗲氣,剛才的刁蠻任性全都不翼而飛,所有的潑辣蠻橫也都暫時請回姥姥家去度假了。
踩着寸高的花盆鞋,粉臂連擺,腰肢兒急扭,嬌軀顫動,三位格格帶起陣陣香風,一窩蜂般的擁上前。
可她們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一枝“箭”倏地從她們中間穿射而過,眼一眨,睿王爺身上便多出了一隻八爪章魚,牢牢地纏住他。
“嗚……爺,救我啊!嗚……我的腦袋……嗚……她們要……嗚……砍我的……嗚……腦袋啊!嗚……爺,嗚……”常寧皺眉看看廳裏的人,旋即摟着緊緊抱着他的腰不放的扣兒柔聲安慰着。
“乖,別哭、別哭喔!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的。來!別哭了,告訴我是誰欺負你,慢慢説好嗎?”常寧温柔的安撫她道。
“嗚……我沒有……嗚……説謊……嗚……她們……嗚……砍我的……嗚……腦袋……嗚……”扣兒好不容易等到靠山回來,忙躲進他懷裏尋求庇護。
常寧有點無奈,因為他實在聽不懂扣兒嗚嗚咽咽的到底在説什麼?不過,有一件事他倒是十分確定,那就是廳裏有一個欠扁的傢伙,嚇着了他的小寶貝。
剛剛才趕到的查爾在一旁慚愧不安地垂着腦袋。“王爺,是奴才不好,沒能……”
“別説了,幫我招呼客人,我先進去一下。”常寧一把抱起兀自抽泣不止的扣兒。扣兒的手臂馬上爬上他的頸子緊緊摟着,差點沒勒死他。
他再環視廳內驚詫的眾人一眼,卻是什麼話也沒説便轉身出廳而去。
查爾板着一張老臉。“請問各位貝勒爺、格格們還需要什麼嗎?”他們竟然敢讓善良老實的小福晉哭成那樣,簡直是罪不可恕!
廳內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互相使弄着眼色。最後,紀玉開口問出大家最想弄清楚的事。
“剛剛那位……呃!那位你們王爺抱走的小妹妹是誰啊?”他真的想不透。
“小妹妹?”查爾以怪異的眼光看着紀玉。“回貝勒爺,那位就是我們福晉,睿親王福晉。”
幾個人同時大叫起來。“福晉?那是你們福晉?”德玉驚叫。
“不可能!”德佳冷冷的説。“你在開玩笑!”
“那是不可能的事!”
“怎麼可能?”
查爾老神在在地旁觀他們嘰哩呱啦地討論不已。
“查爾,她真的是你們福晉?”德青問。
查爾端正面容,用力的點點頭。
“老天,她看起來沒多大嘛!”紀玉咕噥道。
“回貝勒爺,我們福晉今年十四。”
“十四?”德玉喃喃道:“居然比我還要小兩歲呢!”
“查爾……”猶豫了一下,德佳才問:“聽説她是你們王爺自己看上的,是真的嗎?”
“回格格,福晉是王爺自個兒中意的沒錯。”查爾頗有深意地望着她“這府裏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們王爺非常疼愛福晉,簡直恨不得把她捧在手掌心裏。”
“哦……”德佳的臉色瞬間變得不太好看,不!是非常難看。也對,她還在一心想着成為人家的側福晉,如今卻先把人家的正室給嚇過頭,而最糟糕的是,還讓睿王爺給親自撞上了!再加上睿王爺又那麼疼愛福晉,這下子她可真是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
“各位貝勒爺。格格們,王爺正在哄着我們福晉,恐怕一時半刻是抽不出空來,不如各位先回去,等明兒個王爺得閒再過去拜訪幾位,這樣可好?”
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怎麼樣呢?就算今日硬是見着面,談上話,睿王爺的臉色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還是先避着好,於是,幾位貝勒,格格們就這樣乘興而來、悻然而去了。
那日以後,扣兒連作了好些晚的噩夢,她總是在半夜裏哭喊着驚醒過來,常寧必須又哄又騙的安慰她好久,她才能入睡。
翌日,睿親王便對府裏的護衞下了一道嚴令,只要他不在府裏,任何人皆不得進府來騷擾福晉,不管因此而得罪了誰都由他一人擔待,而若是有人不小心放了誰進來嚇着福晉,那他可得自己提頭來見!
然而,常寧卻忘了交代,若是宮裏來人宣召福晉晉見,那又該怎久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