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當康新民做完百日之後,另外一件遺憾的事情卻發生了。
那是雙目俱瞽的康嫂竟然投井自盡了。
康嫂在自盡之前,猶在井邊的地上畫了兩個圈圈,圈圈的下方則畫了一道上弦月。
當展千舫和展千帆帶着忠兒及信兒趕來時,康嫂的遺體已經被撈上來,本置在井旁。
當時圍觀的人正紛紛揣測康嫂留下的啞謎,當展氏兄弟一出現,他們立刻簇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告訴展千帆和展千舫這樁事情。
展千舫和展千帆的眼中交識戚芒,他們走到康嫂的遺體旁,分別擁住附痛哭的忠兒和信兒,展千帆看着康嫂在地上屍體,便沉重的道:“會的,康嫂,我們會好好照顧這兩個孩子!”
對忠兒及信兒而言,展家船塢固然是他們兄弟的避風港,然而他們同時也體會到那個地方卻是展家兩位少主的暴風圈。
爭端的產生,衝突的引起,或許他們未必會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他們卻親身感受到展毅臣的狂烈與展千帆的執着不時的翻湯出戰火驚雷,那份火爆的場面往往令他們魂飛魄散,不知所措。
不過,展氏父子在爭執時誠然激烈,相對的,他們父子之間的親和力也同樣教人震驚,尤其是當他們父子並肩作戰時,那股力量立刻風起雲湧,展現無遺,真所謂‘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且説第二年的三月初十
展毅臣領着兩個小孩至小孤山,那兒是斐雲璣的長眠之地,景色幽靜,青冢迎風,兩棵墓木並侍碑前,墓園的修十分樸素,一如斐雲璣生前所囑。
事責上,斐雲機原是主張火化的,然而展毅臣卻沒有同意她的這項請求。
有一回他夫妻二人,就為此事而起着小小爭議“我認為人死如燈滅,不須要在世間上留下任何痕跡,用一把熊熊的烈火,將一切燃燒成燼,豈不是乾乾淨淨,無牽無掛。”
“雲璣,原諒我,關於這一點我不能答應也不願答應,因為我要留一塊地,在那兒,埋葬我。”
斐雲璣頓了一下,輕聲道:“毅臣,我懂你的這片心,也感激你的這份情。不過,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很抱歉不能與你共踐白首之盟,如果日後你遇到好的……。”
“雲璣。”展毅臣繃硬如雕像:“我不喜歡這個話題。”
斐雲璣輕輕一嘆:“好吧,毅臣,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橫豎我現在操這個心也沒有用,不過,另外有一件事兒,我卻請你無論如何也得依我。”
“你説!”
“我的後事不要張,我的墳丘不要大。”
“雲璣。”
“答應我,毅臣。”
“為什麼?”
“江湖兒女,草莽掙扎,能夠有親人收,不致於暴荒郊,就是最好的下場了,毅臣,我什麼東西都不留下,至少我要留下那個‘德’守。”
如今,展毅臣閉上眼睛……。
他的手觸摸石碑,感覺石碑的冰冷着他的掌心。
展千舫和展千帆站立在父親的身後,各自垂目冥思,父子三人分別沉緬在自己的回憶裏。另外在墓旁還垂立着忠兒和信兒,他們則謹肅的觀望展毅臣,展千舫和展千帆。
颼颼的冷風,送來輕悄悄的足音。
展氏父子轉身而望,一名中等身材,氣清神雋的中年人帶着一位年約弱冠卻末脱稚氣的少年,並肩走來,在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名微駝的花甲老人。
“展伯伯,舫哥,帆哥。”
“全叔,裕聲。”
“世全,你帑裕聲去見伯父及伯母了?”
“家母與拙荊去海會寺進香了,家父念孫心切,催我帶裕聲回去讓他看看。”
來的這對父子即是九江“春生藥”的東家主人文世全與他的兒子文裕聲。
春生藥算得上是百年老店與展家船塢已有幾代的交情了,這一番不期邂逅,兩老在前邊走邊談,三個小的緊隨其後閒話家常,倒是忠兒和信兒在文家那位六十餘歲的老管家文留良面前唯有聽話的份兒。
當他們行至涼亭,展毅臣的目光漫不經心的瞥過山腳。旋即,他的眸光聽厲,招呼兩個兒子近。
“世全,待曾兒或許會有血戰,你們父子倆留在涼亭裏,千萬別出來。”
“怎麼了?”文世全吃驚的四下觀看!
展毅臣指向山腳,那兒有一羣鬼鬼祟祟的人,道:“我認出那些江湖敗類,他們就是‘江南九蛇’。”
“江南九蛇?這名字挺耳熟的。”文世全驚訝着!
“當然耳熟。十多年前,你購進一批四川產的伍蓓子、川貝、枸杞,當歸等藥材時,由我承運至九江,那批藥材曾經在鄂北遭韌,所幸那樁事件有驚無險的安渡過去,那批藥材也順利保住了,而當年那一多作案的匪寇,就是‘江南九蛇’這九個人渣。”
文世全面露恍然之色。
展千帆跟着道:“爹,如果我沒記錯,‘江南九蛇’在七八年犯下一樁劫財殺人的暴行,當時被害的苦主,是金陵一家大銀樓的主人,由於那家銀樓主人與京城某位官方大員有親戚關係,所以官家追捕甚緊,逼得他們龜縮好幾年不敢出頭犯案。”
展毅臣點頭:“不錯,有此事!”
展毅臣觀察山腳活動的情形,他指一指兩個孩子的腰際:“解開劍簧,撩起衣袂,多加小心了!”
展毅臣字字鏘鏗有力,展千舫和展千帆依言而行,不敢稍有馬虎。
展毅臣遂又轉頭交代忠兒及信兒:“你們兩人與文老闆一起留在涼亭內,等我招喚才許出來。”
“是的,老爺子!”
叮囑妥切之後,展氏父子沿小路下山。
然而他們還沒到達山腳,江南九蛇卻已經發動攻勢了。
江南九蛇所攻擊的對象是一艘中型的淌板船。
首先,江南九蛇以火炮轟射淌板船,打裂開淌板船的尾部。接下來,他們以四艘小艇迅速的包抄淌板船,登舟疾躍,逢人便殺,情勢一片混亂,見機快的,索性縱身泅水,自尋生路了。
其中有一人,自艙中拉出一名女子,口中還發出傑傑狂笑,抱攔女子回到小艇。
那女子約莫雙十年華,不住的大呼:“爹爹!”
艙中也衝出一名中年男子,他想救回女孩,然而其他的匪徒卻已經攻上來,他空自在那兒疾喊:
“盼歸!”
雖然有一些家丁極力的保護這名中年男子,然而“江南九蛇”並非省油之燈,而船身笈笈可危,那些家丁的傷亡不輕,中年男子也同樣掛彩受創。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三道疾影掠空而至!
展毅臣首先激射出手銀光劍光電閃,搶救那名中年男子。
展千帆則暴彈青虹,人似旋風,在危殆的家丁之間,發揮驚人的神技,硬是攔承起泅泅的攻勢。
在這同時,展千舫也迅速擲彈一支船槳,用力擲向小艇那名抱着女孩的匪徒,木漿正中那人的背心。
“江南九蛇!”展毅臣扶着中年男子,大喝道:“多年不見,各位的賊性依然未改!”
“媽的,展毅臣,你敢壞老子們的事,老子不宰了你,怎消心頭之恨!”
展毅臣冷笑一聲,疾聲道:“斬無赦!”
但見展毅臣和展千帆的劍氣頓然暴漲,如狂濤卷夭淹漫,剎時間,血雨四濺,戰局慘然,雙方狠幹起來!
那一面,展千舫飛楫撞擊挾持女子的暴徒之後,那名匪徒大叫一聲,往前撲倒。那女子被那名匪徒扯倒於地。
展千舫劍隨身至,捷似閃電,匪徒剛想滾移自救,展千舫的長劍已由天而降,從那人的背後直貫前胸。
那人慘呼一聳,抽動幾下就氣絕身亡。
女子臉色登時發白,她閉上眼睛剋制胃部的翻攪,以致於沒有看見展千舫及時踢開一名撲來搶攻的匪徒,不過她還是聽見有人撞到船舷,發出震耳的撞擊聲。
女子睜開眼睛,適巧展千舫已由死者身上抽出血劍划向舷邊的匪徒,那名匪徒胸膛迸出血光,大叫一聲,投身入江。
展千舫來到了女子的身旁,離開她旁邊的那具體首,伸手握住女子的手臂,打算扶起她。
那女子嬌軀倏僵,猛然轉頭逼視展千舫。她的目光宛如寒月霜,凌厲似刃,渲泄出節烈不屈的意思。
展千舫的動作驀然中止,他才發現是一位姑娘!
她長得很美,鳳目深邃,黛眉如月,瑤鼻挺直一如她剛毅烈性,朱唇緊閉宛若她堅貞傲骨,而且皮膚細緻,吹彈可破,然而在這個時候,展千舫只是讀到她照人的氣韻,卻不敢遐思其他。
“姑娘。”展千舫謹慎中現誠摯:“在下無意冒犯,只是事急從權……。”
這時侯,右側的小艇,躍過來一名猥瑣之徒,掄刀而上。
展千舫連忙攔孢起姑娘,避開鋒刃。
“抓緊我。”
展千舫縱身揮劍,快似驟雨,那名猥瑣之徒,暴襲不成,避走不及,被展千舫一劍剖腹,登時斃命。
忽然間,展千舫覺得咽喉彷佛被勒一般,懷中的姑娘用力抱緊他的脖子,並且將螓首埋在他的頸肩處。展千舫感覺出她在顫抖,他知道這位蛄娘並不熟悉這種血腥場面。
展千舫吸一口氣,他回身注意淌板船的戰狀時,聽見姑娘栗聲道:
“你的手臂流血了!”“不打緊。”
這時候展毅臣手中抱着中年男子,騰身至展千舫的這小艇。
“爹!”
“爹爹!”
展千舫和那女孩兒同時出聲,只是呼喚的對象不同。
“令尊的傷勢不輕,我先替他止血了。”
女孩兒在展千舫的身上掙扎了一下,展千舫立刻放下她。
女孩奔至父親的前前,她首先看着昏厥的父親,再抬目望向展毅臣,鳳目中掩不住倉惶之情。
“先到我家。”展毅臣放柔了聲音。
姑娘無助的點點頭。
展毅臣移視展千舫。
“你的手臂?”
“劃破一點兒皮而已。”
“我那兒走脱一條長蟲,你這兒呢?”(長蟲即蛇)
“有一個傢伙負傷水遁。”
展毅臣掃視船上的兩具體首和斑斑血跡,他蹙額道:“這地方不乾淨,我們用隔壁那艘船回家。”
“爹,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
“千帆呢?”
“他也很好,沒有掛彩。”
“那麼他人呢?”
“他正在處理那艘淌扳船的善後,待會兒他還要去招呼文老闆他們。”
展千帆點一點頭。
展毅臣指向姑娘:“我先過去,你帶她過來。”
展千舫應了一聲。
展毅臣縫身腹至旁邊的小艇。展千舫走到女孩兒的面前:“姑娘,如果你不介意,我抱你過去。”
女孩兒迎視展千舫:“給你們父子添麻煩了。”
展千舫含笑搖頭,他抱起女孩,躍過舫舷直迄相鄰的小艇。
到了小艇之後,展於舫權充梢公,執楫搖櫓
展毅臣則褪衣安頓中年男子,女孩在旁邊照顧父親。
“姑娘,賢父女尊姓大名,府上何處?”
“小女子燕盼歸,家父諱錦堂,乃是襄陽人氏。”
展散臣神色微震。
“令尊莫非是近日辭官歸田的禮部侍郎燕大人?”
“是的,老伯。”展毅臣一個深呼吸。
“你們是官宦之家,怎麼會惹上‘江南九蛇’這批江湖敗類?”
燕盼歸搖搖頭:“家父的事情一向不許小女子過問。”
展毅臣聞言,立刻把話題轉開:
“燕大人致仕還鄉,只麼只有你一個女眷?”
“小女子自幼失恃,家父只有我這一個女兒。”
“天賜明珠,燕大人好福氣。”
“老伯過譽了,小女子自小頑劣,不受承教,常教家父耽憂!”
展毅臣温和一笑:“姑娘麗質天生,談吐不俗,無須忒謙。”
當他們回到展家船塢之後,展毅臣立刻召喚張玉郎至客房,而他親自將燕錦堂抱入客房療傷。
那時侯,展千舫請燕盼歸至隔壁的房間等消息,可是燕盼歸難抑焦慮,堅持在門外守候,展千舫扭不過她,只好替她端了一把椅子過來。展千舫看得出燕盼歸坐立不安,心亂如麻,他絞盡腦汁拼命找話題,試圖移轉燕盼歸的注意力,可惜效果不彰,燕盼歸的憂忡並沒有因此而稍減。
沒有多久,燕盼歸看見一名五十開外的瘦小男人,抱着一個箱子走入房間,她帶着緊張之色望向展千舫。
“他是展家船塢專職的郎中,姓張,叫張玉郎,醫術十分高,人稱‘賽扁鵲’,有他在,在下相信燕大人必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燕盼歸聞言,回報展千舫一抹勉強的笑容。
這時候,展千舫抬目迎視走來的晉若函,道:
“婆婆。”
“千舫,你受傷了!”晉若菡心疼的道:“怎麼不去上藥呢?”
“婆婆,您自格兒瞧!”展千舫把手臂湊近祖母:“一點兒小破而已。”
晉若菡皺眉道:“再小也要上藥,免得惡化呀!”
“好的,婆婆,我會上藥的。”展千舫指向燕盼歸:“婆婆,您還沒見過,這位是禮部侍郎燕大人的千金,燕盼歸燕姑娘。”
展千舫又對燕盼歸介紹道:“家祖母。”
“老夫人安。”燕盼歸襝衽為禮。
展老太君拉住她:“快別多禮,燕姑娘,寒家是江湖草莽出身,一向不諳禮數,率性慣了,你可別見笑唷。”
“老夫人,您這教晚輩無地自容了。”
説話間,展毅臣自房間出來。
“娘。”
“千帆怎麼沒有隨你們一塊兒回來?”
“我們在小孤山遇見世全父子,千帆送他們父子回家去了。”
展毅臣轉向燕盼歸:“令尊的傷勢不輕,幸好未傷要害,沒有性命之憂,不過需要靜養恢復,短時間之內不宜下牀行動。燕姑娘,請你勿棄蝸居簡陋,把寒舍當作自己的家住下來,有什麼需要請儘管開口,千萬別見外,別拘束。”
燕盼歸頓了一下,朝展毅臣盈盈拜下。
“伯父援手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
展毅臣箭涉上前,拉起燕盼歸。
“才請姑娘別拘禮,姑娘就給展某重禮了!”
就這樣,燕氏父女留在展家船塢暫時安身了。
然而,這場際遇對展千舫和燕盼歸而言,卻是生命中的轉捩點。
火花在倆初次相對時即已點燃,每一次的眸芒接觸,便不斷的激湯出狂熱的力量,燃燒着兩顆彼此渴慕的心,是緣份,也是機遇!
在一個明亮的早晨
燕盼歸佇立在兩棵大樹之前,瑩眸深邃,注視大樹。
展千舫邁着輕柔的步伐接近她。
“這兩顆樹結了好多豆莢,是什麼樹?”
“相思樹!”展千舫指向右邊那株喬木:“那一棵是家父手裁。”
燕盼歸鳳目飛逝慧芒,她指着左邊的那株相思樹:
“這一棵想必是展夫人生前所植。”
“姑娘蘭心蕙質,冰雪聰明,聞一能知十。”
“我曾客居此地,怎抱不曾見過這種樹。”
展千舫笑了一笑,他提氣縱身,摘下一條豆莢,然後將豆莢剝開,取出大小若碗豆,鮮紅可愛的相思子,放在燕盼歸的掌心。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拮,此物最相思。”
展千舫的聲音輕悄悄的飄進燕盼歸的耳裏
燕盼歸垂下長睫,伸手纖纖如玉筍般的手指,撥弄掌中的相思子,道:
“好美!”
展千舫凝視燕盼歸:“的確好美!”
燕盼歸抬起眼睫,她看見一雙熾熱的星目,便不好意思的移開視線。
展千舫的眉宇之間隱現悵惘之色撇開思義牽連不談,燕盼歸出身官宦之家,乃是堂堂千金女,而展家船塢不論事業再大,終究還是江湖一支,武林一脈,他們兩人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門不當,户不對,那是一道極難跨越的鴻溝。
展千舫吸一口氣,以平靜的口吻道:
“在下有事待辦,不打擾姑娘了。”
“千舫!”燕盼歸忽然叫喚一聲,十分令人意外展千舫震了一震,這是燕盼歸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燕盼歸走向展千舫,她的柔夷輕輕按着展千舫的肩膀,然後掂起腳尖,展千舫發覺燕盼歸試圖對他耳語,便連忙彎下腰。
於是,他聽見細若蚊蚋的聲音:“去説服我爹!”
展千舫的腰兒猛地挺直,雙眼盡驚喜之色。
從那一刻起,嶄新的關係呈現在他們之間了。當着展氏父子的面,燕錦堂當然也不便多説什麼,可是他私下卻對女兒提出他的憂慮了。
“展家兩位少君,固然才華縱橫,然而他們畢竟是江湖中人,日後恐怕免不了血腥及殺伐。盼歸,你確信你能夠忍受這種生活嗎?”
“爹,您並不是江湖人,可是您也沒有避開血腥殺伐,是不是?”
燕錦堂嘆息道:“盼歸,在京城多年,你沒有看中任何一個世家子弟,沒有想到,咱們父女此番落難潯陽,反而讓你遇着傾心的對象了,或許這是你的命吧。”
半年之後,燕盼歸成為展千舫的妻子。
洞房花燭夜,當所有的賓客都解散之後,按理正是新婚燕兩情繾綣的時刻,展千舫環抱住妻子,在她的耳畔提出一項諒解與請求。
“今夜千帆醉得一蹋糊塗,我實在放心不下,盼歸,我想悄悄到千帆的房間去瞧瞧他,你會介意嗎?”
燕盼歸搖徭頭,她環着丈夫的腰,仰視展千舫。
“去吧,只是要當心行蹤,別教人看見了。”
展千舫親的捏一捏妻子的鼻尖,潛出新房。
當他回來時,燕盼歸正專注的看着兩紙發黃的文稿,展千舫走過去坐到妻子的身旁,與妻子一同觀看。
第一篇是一首七律
“青春總有情懷託,暗間蒼冥何處泊;一旦雲英出嫁了,妝台鏡裏銀華過。”
另一篇是一闋詞,詞牌為“相見歡”
“凝眸眺望浮雲,問歸程,披嫁衣時重憶少年情,清平調,含羞草,絳朱唇,忍見黃昏勾起黯傷神。”
展千舫雙眉微微蹙起,神色有異。
燕盼歸道:“這是我娘遺留約兩篇文稿,今兒早,爹爹親手將它交給我,囑附我必須珍藏它。”
“盼歸,從這兩篇手澤來看,岳母似乎嫁得並不快樂。”
燕盼歸輕輕頷首,喟息道:“是的,千舫,雖然我爹一直摯愛我娘,不過我孃的心中卻另有所鍾。詳細的情形爹不肯多説,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對方是一個窮書生,而且還是昔年某位叛臣之後,以致於終生不得出仕,為了這層緣故,外公始終堅拒那門親事,並且強迫把娘遣嫁至燕家來。從此以後,我娘一直鬱鬱寡歡,任爹爹怎麼努力也無法開啓孃的那扇心扉。”
展千舫皺眉道:“這對岳父來説,未免太不公平了。”
燕盼歸將螓首依靠在丈夫的胸懷,道:“替爹抱不平麼?”
展千帆“嗯”了一聲:“多少有那麼點兒。”
“你知不知道我娘很美?”
“我相信!”
燕盼歸温柔一笑:“爹在一次廟會中驚瞥我娘一眼,就被孃的照人容顏所懾,千方百計求得這門親事。”
“無怪爹爹和岳父一見投緣,敢情他們都是世間的情痴。”
“可惜有幸也有不幸,娘一直不快樂,她生下了我就撒手世寰,留給爹爹一生的懊悔。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爹爹從來不曾強迫我去接納我所不愛的男人。我還記得就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有人上門來提親,爹很鄭重的告訴我,他絕不會再讓我步上孃的後塵,除非是我欣賞的男人,否則他不會將我遣嫁出去。”
“盼歸!”展千舫熱情的抱住妻子:“我發誓,我要你一生快樂。”
“會的,會的。”燕盼歸熱烈的回應丈夫:“我知道我會的!”
第二天早上,當燕盼歸收拾房間時,她着見昨夜的文稿,忽然也動起興致,填一闋“相見歡”送給丈夫
“唇邊湯漾歡姿,點胭脂,鴛夢今朝圓滿共塘池,低眸盼,輕聲喚,願君知,自此天涯長伴系紅絲。”
展千舫隨之作一首七律相應和
“燈花映照眼波柔,粉黛遮藏面色羞;正同春風嬴得意,翩翩彩蝶並鸞儔。”
他們吟唱一番,彼此還笑鬧一陣子之後,燕盼歸將這兩篇詩詞與母親的遺稿一起收藏。
“對了,昨兒夜裏忘了問你,千帆還好吧?”
展千舫注視妻子的背影:“他睡得很沉,我因為看見爹來了,就趕忙離開。”
燕盼歸回身對丈夫温柔一笑:“看得出來,爹很疼你們兄弟。”
展千舫目光一閃,他齜牙道:“是的,爹好‘疼’我們!”
燕盼歸眨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丈夫。
一個月之後,燕錦堂提出歸意!
雖然展氏父子極力挽留,然而燕錦堂的辭心甚堅,最後他在女婿及女兒的陪伴之下,回到襄陽老家。
就在展千舫護送泰山大人回鄉的那段期間,展千帆和父親再度為了遊建成升任展家船塢執事總監的事,發生了烈的爭執。
展毅臣用力拍擊書桌:
“不贊同!不贊同,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認同你的遊表哥!”
展千帆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爹,我們不要再提我們對遊表哥本人的喜惡愛憎,咱們僅就執事總監這件事來談。抱琴和鏖雙在展家船塢十多年了,他們的才華有目共睹,你若是拔擢了遊建成,你將如何向那兩名錚錚鐵漢交代!”
“千帆,我承認抱琴和鏖雙在年輕一輩中的確是難得的人才,所以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栽培他們,可是我今日要拔擢人才,除了資歷,除了忠誠,更要看他們的建樹。遊建成在這一年多來,他做出他的成績了。”
“爹,您公平一點兒,好不好?遊建成地做的是什麼成績?他只是靠兩片嘴皮子,利用過去的關係,拉了一些往日的布商,用咱們的船運載幾批絹絲罷了。爹,像這種成績,咱們展家船塢各分舵的舵主,哪一個輸他了?”
“千帆,你怎麼不説你對外人何其厚,對自己人何其苛。”
“爹,難道這便是你用人的心胸氣度?”
“你一味排斥你遊表哥,你的心胸氣度又在哪兒了?”
“好吧,爹,這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歧見,咱們無需再爭辯下去了。不過,如果您一定要升遊建成為執事總監,那麼我堅持必須先對抱琴和鏖雙這些年的努力及功勳做個交代。”
“你堅持?你拿什麼堅持?”
“爹。”
“千帆,我承認你自小就聰明絕頂,對於這一點我也一直引以為傲,不過,我必須提醒你,英雄惜英雄,好漢疼好漢,這是人性,你本身穎慧過人,所以打小你就欣賞與你一般以才智取勝的人,可是敍用人才卻不能光憑聰明就成了。既然你極力推薦抱琴和鏖雙,你有沒有辦法提出他們的建樹?”
“您要抱琴和鏖雙的建樹?成!請您給我十天的時間,我去整理出來,讓您過目。”
“可以!我就給你十天的時間,你有辦法在這十天之內説服我,你才有資格説服那些待在展家船塢數十年的老人對於抱琴和鏖雙的升任心服口服。”
展千帆做就做,沒有絲毫遲疑。
其後十天,展千帆鎮日埋首在書牘之中,任何人都不見,甚致連展千舫回家時,他也不曾出去招呼兄嫂。
展千舫心中訝然,他先去找展老太君打聽事情的始末,然後到書庫找展千帆。
“千帆,有沒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得上忙?”
“有的,哥。”展千帆放下手中的筆,將背靠在椅背上,閉起雙目:“請把我寫的那些稿子,重新謄過一篇,明天讓爹過目。”
“我的天,千帆,你幾天沒睡了?眼眶都陷下去了。”
“幸虧你回來了,否則我只好自己來謄,這件事除了你,誰也不能委託,累煞我了。”
“我來謄。”展千帆心疼道:“你去睡吧!”
第二天,在展毅臣的書房裏,只有他們父子三人在場展千帆將兩疊文卷本放在父親的桌上。
展毅臣端詳次子,他的眉頭虯結在一起,道:
“如果時間太短促,你可以……。”
“爹!”展千帆沈靜的道:“我已經整理出來了。”
展毅臣不再多言,他首先拿起右邊的文卷閲覽,文捲上記載谷鏖雙在展船塢十四年來,曾經擔任的職務,處理的重大事件,相關的花用及收益,以及相同職位上,其他人員相對的花用及收益。至於左邊的文卷,自然就是記載熊抱琴的事蹟了。
當展毅臣的目光雖開這兩份文卷之後,展千帆開始提出他的見解:
“爹,文捲上的記錄是看得見的建樹,然而還有許多事情不是用文字及做字可以記載的。您也瞭解,對於一個人的才能,必須用心觀察。我們不能只看到他在做事,我們必須注意到他是如何在做事。努力、蠻幹、整日忙碌,沒有閒暇,並不表示那個人就足堪重用。論力氣,牛的力氣比人大,可是人卻有法子役牛。不過,雖然人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可是我們往往在讚揚一個人的才華時,卻很容易忽略了這一點。爹,無可否認,您對於那些整日奔波忙碌的人是不是青睬加!雖然你也明白鏖雙和抱琴有武功有謀略,然而他們做事的時候卻處處顯得比旁人輕鬆自在。爹請憑心而論,面對這種情形,是不是會在你的心中泛起疑雲
他們對於份內的工作可曾全力以赴?”
展毅臣平靜的道:“我承認我容易看見正在做事的人,可是我卻不曾懷疑抱琴和鏖雙的工作能力。不過,我的確發覺他們做事比別人來得悠閒。”
“是的,他們悠閒,然而爹可曾深思,他們的悠閒是用才華換來的?爹,咱們先就鏖雙來説吧,同樣的貨,別人須要用三艘船去運載,他只須要兩艘船,就能解決了;同樣的倉棧,別人移入移出須要用兩天的工夫去完成,他卻只花半天的時間即告完工。爹,這些小地方我們可以從哪裏看出來?你不妨看看這些年來鏖雙所恃過的分舵,一旦有他在,船隻急調,倉棧不足的事情就鋭減。此外,還有一點兒也是不容易看出來的確鏖雙的臨機應智及深謀遠慮他不會因為應付眼前而將慢貨用快舟運載,少貨用大船承運,他也不會在貨急之時,一味安撫僱主,而空自對排舟之人跳腳謾篤。爹!您想想看,咱們船塢的人,誰最能將各處船舶調度的情形熟嫺於胸中,將之靈活運用。”
“你指的是船舶的調度?”
“是的,每當鬧起船荒,各分舵的兄弟急吼吼的調用船隻,結果造成多少空船在江上行駛,白白糟蹋了那段航程,然而鏖雙在交配那些船隻的時候,往往能將那些無形的浪費減至最低。您記不記得前年,許多船隻都調到上江各分舵,結果所有下行的貨都在等上行的船隻回來時,是鏖雙以銘思木材行準備運交至杭州的木材,染成木筏,將一些緊急而不怕水浸的貨以木筏運至鄰近地點,再配合該地的船隻,轉承出去。那一回的機智應變,鏖雙保住咱們船塢多少的生計,贏得僱主多少的讚賞。”
“嗯,這件事,鏖釜的確辨得很漂亮,我記得那一年我給他的獎賞十分豐厚。”
“爹,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就是任何行船之人視為畏途的急流險灘,也是咱們展家的船最容易出事折損的地方,若是由鏖雙出面指揮,那些損失也必然鋭減,關於這方面您可以從船隻的修繕用度中察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