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該記錄一些什麼。記錄讓人保持清醒。寫作中的小説人物混雜交錯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奮和虛弱着嗎,彷彿要發出光來。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覆到二十五歲左右的體重。我的時間不夠用。
跟着書中的人物開始去旅行,沒有考慮好彼此的時間層次。平行,交叉,或者時斷時續。重要的是,我們已一起出發。這本書,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結構,其次是意象。書中細節如同電影鏡頭,一幕幕在暗中浮現。彷彿它們曾在記憶中發生。我對編撰故事或塑造人物,並沒有試圖用力的興趣。對我而言,它們一般只是工具。只為有所表達而服務。
這種方式也許更接近散文或詩歌創作。而小説令人入迷之處,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個自我封閉而又無限延伸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強烈的迷人之處如同無可替代的慾望蓬勃。)能夠因此長時間單一而沉溺地去做這件事。持續深入,持續完成。這是喜歡的工作模式。
寫一本書,如同畫一枝牡丹,塑造一隻瓷器,織一匹錦。個體的存在轉瞬即逝,不過白駒過隙。物質有時長久於人的生命,能夠滴水穿石。在世間脆弱的分崩離析中,物質標本得以穩定的方式流轉。肉身找到可能,以心靈的跋涉作為渡船,劃過世間茫茫長河。(以此創作應只是生命用以度過的方式。它並非一個目標。)
把字寫完,這是當下在做的事情。持續中的時時刻刻。在房間裏獨自工作,從日到夜,從夜到日。那又如何。這份工作當然需要充沛的體力,需要健壯,但有時只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堅韌。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透亮幽藍的火苗。提醒自己,儘量專注地承擔起工作,及時去照顧和愛護重要的人。學會不在意瑣碎的事情、瑣碎的結論。希望時間淬鍊出一種充分的純度,與之共進。
生是為死亡而做的一種準備,一種訓練。如果把生命認知為用以完成任務的工具和手段,那麼這個顛覆性的覺知,將會使人對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進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2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點。失眠讓人看到自己的病態,如同《小團圓》結尾處提到的泡在藥水中的怪獸,本以為已更新換代,此刻卻又原形畢露。失眠帶來的窘迫,把人驅趕至記憶邊緣。在白日,人盡力卸去自我的負擔,以工作娛樂交際行動作為種種麻醉劑,得到身心乾淨堅硬的錯覺。失眠令人污濁。如同黏稠的液體滲出,身心浸透顯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頑劣地跳脱出來,發出試探。一旦被激發,便面對與之爭鬥。你來我往。這艱難的抵擋。
想到的問題是,曾經那麼多的人,喜歡過,被喜歡過,愛過,被愛過,告終之後,他們的行為和語言如潮水退卻,在肉身表面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只有彼此相遇和相處的時刻所累疊起來的意識和記憶,如同空曠山谷一道隱約迴音,震盪在內心深處。我想它們不會消失。它們只是在等待被吸收。
感情的結果最終是一種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備足夠留戀,還是前進的生活強迫拋卻蜕除下來的舊殼。我們比自己想象的更為無情和客觀。人也是軟弱和孤立的。沒有依傍。哪怕只是記憶的依傍。記憶的依傍仍是虛空。行為被清除得如此乾淨。時間徒然存餘留戀之心。
記憶結構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堅固,綿延,直至趨向冷寂。只有寫作使它甦醒、凸顯、融解、流動。寫作激活了記憶。記憶則投食於寫作。
3
這一年冬季,對我而言,意味着靜守、觀察、分辨、收藏。心沉潛於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隱約可分辨遠處點點光斑浮顯,小心屏住呼吸觀望。停留於暗中以它為滋養。等待全力躍出於海面被陽光擊碎的一刻。感覺生長期將從明年春天開始。
在春天到來之前,不免略有些頹唐。封閉式工作,間或睡眠,偶爾與人約見,閲讀,走路,隱匿與消沉,逐日清掃內心空間。在難以言説的一種混沌和清醒之中,度過時日。
4
有時我覺得時間並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人類對於時間的定義,只是出於各自想象和推測。它是一個無限擴展的平面,還是一條盤旋而上的通道?時間的流動如此深邃難言,我們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對自身無法看見和隔離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為無知無覺,人擁有自由想象。因故,對我而言,時間並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
我猜測過往只是失蹤,放置於時間平滑而開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羅列在某個無法觸及的維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們,我也不想走上這條回頭路。更不試圖把它們逐一打開。不糾纏,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過往的意義在每一刻逝去的當下完成。
如同此刻,寫作之於我,是把記憶逐一打包和擱置的過程。把它們扔入體內悄無聲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變動的流水之中。
除了寫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徹底的整理與清除方式。
5
喜歡觀察人的手。一雙手背上有青色筋脈微微突顯的手,看起來真是美極了。不論男女。
經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愛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們撫觸過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試圖聯接。手指的輪廓和肌膚。炎熱的夏季,旅館房間,手指撫摸過背部,識別其中所傳遞的問詢和柔情。默默中幾近入睡。
每年春天都會起心動念,想出發坐一趟火車去洛陽看牡丹。但事實上從未成行。也許,在內心保留的這個念頭,最終所向並非牡丹,而是一條幻想中可抵達的道路。我幻想洛陽每年春天盛開的牡丹花,想坐車去觀望它們。但其實可以允許這個願望從未成形。
情愛是一種可訓練可增進的能力。情愛仍是最深沉的幻覺(這也是《春宴》的主題之一)。有時它看起來充滿激進和勇氣,彷彿正被實現和推動,卻不過是趨近深淵的臨身探入。與其説我們渴望得到愛,不如説我們意欲在其中獲取強烈的實踐的感受。
他來探望我。告別之前,在暮色中並肩而坐,看公園裏的少年們打籃球,天色逐漸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鳶尾遞與我。這紫色花朵適合單獨觀賞。即便熱鬧茁壯地羣生,也顯出桀驁不羈。天邊浮出細細的彎月。抽完最後一根煙。
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殘存中沒有餘地。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正當夜靜人深時,天地一時澄澄地,且道是什麼?晚上繼續讀宋人論禪。
6
早起在花園裏拍下花朵種種。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櫻花玉蘭接近頹敗,鳶尾躥出花苞,月季抽發枝葉。花期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適宜而合理。秩序是指萬事萬物開始有時,盛衰有時,終結有時,重生有時。這不禁令人安心。
7
一個夜晚,我告訴自己這樣的難過只能有一次。
祈禱在內心流出,它們都會成真。上天給出它認為正確的東西,從無錯誤。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禱的時刻,那些黑暗所顯示的純淨與力量,難以用言語表達,也無法揭示它的深度。它進入身心每一條縫隙,與血肉包裹凝聚。心念與意志發出光來,彷彿已存在太久一般。
8
十年前,攜帶一隻超重的行李箱從上海抵達北京。箱子裏有若干重要的書籍、幾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時的舊玩偶。之前有過數次動盪遷徙,從未想過會在北方生活。我習慣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濕,豐盛,四季分明。但命運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攜帶到遠地,如水中漂浮的種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邊生出根,發出芽。開花結果之後,仍把種子撒入水中。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於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暫時落腳,就可視腳下的土地為家。如果離開,出發,此地則再次成為地圖上一個標記。我從不覺得自己固定屬於某處。我是一個沒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歸屬概念對我而言,亦沒有意義。在我的心中,這個世間終是與我沒有太過密切或深遠的聯繫。彷彿一早便知,自己只是偶然來做客。
因此即便在一塊土壤裏插枝生葉,若有必要,仍會親自動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塊逐一挖起。所謂的落葉歸根,我從不相信,也不會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這是命運的孤獨和剛硬所在。
一座不適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時意味着它不適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環路。耳膜震動汽車穿梭的聲浪,空氣裏遍佈灰塵。在一個機械世界中的碎裂及無法成形。隔膜重重。對抗和服從。走過大風呼嘯的地鐵通道,一邊是乞討和流浪的人,一邊是華麗的廣告,充斥商品、繁榮、時尚、交易、明星、娛樂。
靈與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於狹隘縫隙。一號線車廂,陌生人温熱的髮膚,層層氣味匯聚成渾濁而滾燙的河流。人羣對着手機無所事事,或緊緊攥住手裏的各式行李。發亮的屏幕裏跳動遊戲和新聞。有人開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無法言説的處境。各自封鎖的過去和未來。正在呼嘯而過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類別、主義、口號、觀念組成,那麼這個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關係無疑是虛假而苦痛的。
9
下午與M見面。
程序始終一樣。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後去他選擇的餐廳吃飯。雍和宮旁邊這家小小的西餐廳,位置隱蔽,很久沒有來過。認識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談身體最近的不適,對工作看法的轉換,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問。見面總是在探討,大半他説我聽,多年不變。等我們彼此老了,還會這樣嗎。我們彷彿正在成為某種意義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這三點在逐漸變成關係的全部。而這些在相識的最初並不明確。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變成現在偏向素食略帶厭離之心的人,覺得自己大概也是在這樣地變化。彷彿是彼此的鏡子。
二十多歲時的戀人或朋友,大多年齡相當,或者比自己還小。過了三十歲之後,和年長許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歲之上。和他們在一起,才覺得交流順暢。
他説,宗教禁忌自殺,自殺要受到懲處。人不能逃避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要償還清楚,即便誰都知道逃逸最輕省。人們詢問自己是否有自殺的勇氣,其實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氣。在一座牢籠裏,很多人都在服刑,你決定逃脱。但你最終能逃到哪裏。逃出去之後,是徹底的自由,還是被抓住後更長久的懲處。圍繞生死問題,重要的立足點仍是我們對於時間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結束是代表終止,還是代表再一次開始。
他對我説,寫作和孤獨,是你的根本處境。記得這一點。其他的任何遊戲和形式都不重要,它們最終對你沒有力量。
他説,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內在積存的創傷。它們使你沉重而不夠輕盈,要不斷去清洗。我説,我在你面前彷彿一覽無餘。他説,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覽無餘。你對我來説,始終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但你的謎題措辭優美。
他待人好,會再次記起他們。這是他的優點。
曾經剛硬而無可琢磨的人,在時間磨練中漸漸呈現樸素、輕淡、平常。這條規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證。生活不斷刪減和簡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確。世間漸漸成為另一種樣子。
10
若無相襯,也不枉費。委婉幽暗,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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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地鐵通道,回到地面。點燃一根煙。寒風讓人眼目清醒。
這樣瑣碎嚴酷。又這樣平常自然。
一旦意識到所需要面對和處理的生命中的問題,它們就會如岩石高高聳起。俗世的歡愉或妄想即便潮頭洶湧,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蓋。這些無可消滅的問題,是對人來説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尋求自我的解決之道。
間斷性情緒低落週期。如同嗓子發炎,頭疼腦熱,是必須要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盡的事情。情緒升起,像一頭野獸,來回盤旋,躍動攻擊,試圖把人吞噬。在其中察覺到憤怒、暴戾,一種壓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匱乏。和它對峙需要格外小心。這頭獸盤踞已久,時時需要被安撫。再次被激醒。一切事出有因。
當它採取攻擊時,需保持觀察。內心持續交替軟弱、混亂、貪戀、冷靜、潔淨、剛硬、開放。這個替換時間越來越短暫。心所需要的清除工作無法有片刻中止。
忍耐疾病般,忍耐不時來襲的陰暗感覺。
每一次來襲都會讓人感受到軟弱。這種軟弱也提醒我,保持覺察和承擔是一次舉重的過程。當人能夠每次都舉起比前一次有所增加的重量,這即是訓練。人最終將以此接受和理解,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所有曾經以為不可理喻也無法接受的事。
觀察它,看它如何靜止下來,再次回去它的角落。收藏起身體裏抵抗的力量,把它馴服。很多事情,都是重複的輪迴的,能夠摸索出規律。最終知道它的軌跡,明瞭它的起源、走向、變動、結果。
心之艱難,是跟自己做鬥爭。
12
早上的夢境。十層,二十層,八十層的電梯。身後的人説,可以停於十層,也可以是二十層,大概是去吃午餐。想與他們一起,卻獨自進了電梯,並且摁了八十層。以前的夢中,也有在電梯裏。快速升高的電梯,黑暗,幽閉,微微搖晃,向無盡的高空延伸。有時是裸露在外的建築工地的直梯。但這次是封閉的。
接受現實。人心均有其漏洞。
行動主義是一種理性。人有時被自己的感性摧毀,是因為理性雖然有力,但它不是能夠帶來安慰的東西。
有時壓抑會暗自滋生出一種敏鋭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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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座古城小住。春天蠶豆開花期的田野,坐于田埂上。時而陽光劇烈,曬得眼冒金光,時而濃雲飄過,落下清涼碩大的雨點。大風掠過,作物綠葉如波浪向前推動,光線變幻,發出刷刷聲響。這景象使人入迷,旁觀數小時不覺厭倦。還有那些熟悉的光線,灑在大海中,灑向山巒間的村莊,一束一束,靜謐強壯。
晚上獨自在路邊小餐廳吃飯,屋檐下懸掛臘肉、風肝、燻腸。店裏自制的大玻璃罐青梅酒。喧鬧人羣漸漸走空,廚師服務員結束工作,圍坐一起看電視説閒話。窗外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漸漸密集。大批濃雲飄過上空。酒即便獨飲,也使人渾身暖和,心裏熱燙。喝完杯中殘酒,結賬走出店門。
冷雨撲臉,腳步略有趔趄。路邊的杏花樹,粉粉白白,一簇簇花朵開得斷了魂。坡道上端是巍峨山巒。頃刻一生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當下不免生起頓然警覺,肉身投諸這個無常世間,靈魂卻是一直在上路的異鄉客。
人是情願孤獨,也寧願死的。否則我們為何要跟心愛的人作對,對當下的事物漠視,又嚮往遙不可及的一切在長途飛行的悶熱機艙,把這部電影又重新看了一遍。在有所感應的作品裏面,看到的雖是別人的故事,照見的卻彷彿是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影子、呼吸、結構和細節,如此相似。以至有時讓內心生出一種軟弱和憎惡。(也許在潛意識中,人並不喜歡他人説出自己的內心。你以為自己獨一無二,而事實並非如此。)
曾經。無論在哪裏,在何時,時時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寂寞的人。沒有旁人,彷彿始終是一個人。生活也許會被一些細節填塞,但最終又在不斷被流水洗刷和帶走,留下的仍是岩石般堅定處境。所有的事實在分散發射之後,仍以一種單純而有力的方式再次返照。
我們身上所被擱置的無形而龐大的經驗何其空虛,又何其沉重。
14
他問我,如果得到一個伴侶,想要的情感關係是怎樣的模式。我説,照顧、承擔、保護、安全。別人的答案也許會不同,比如寵愛、依賴、佔有或者相悦。這些詞彙的感受對我來説很陌生。
童年時,雙親很少帶我去電影院、遊樂場或小公園。我們很少在餐館裏熱鬧而親密地吃飯。他們不過問我內心是否快樂,可有憂慮,很少送我禮物。到了少女時代,連溝通都喪失。有時好幾天什麼話都不説。長久處於這樣的模式和氛圍之中,會逐漸覺得如此接受下來的現實都是正常。
就像傷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組織,是增生凸起的醜陋的東西,只為保護和遮蓋,但人帶着它,慢慢與它成為整體。如果人長期生活在某種匱乏的陰影裏,他最終會成為陰影的一部分。對自尊和情感的渴望與羞恥之心,習慣了不被得到,覺得天生就該沒有。
十六歲左右,我即覺得可以離開這個家,去到哪裏都行。心裏有一種僵硬阻滯,使我在十幾歲、二十幾歲時無法懂得愛的內在,卻對它有貪婪的需索之心。成為對情感只有匱乏感而沒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來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無概念。偶爾別人給予,覺得心中忐忑不安。因為不習慣,不知道它什麼性質。如同一棵結不出果子的樹。
生怕別人的一絲絲給予都會成為難以對等的負擔。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這種內心冷漠即是傷疤。我逐漸意識到所謂的人的感情,不過是一些繽紛的肥皂泡。感情總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時我很失望。有時我佯裝不知這些失望,並最終忘記這些失望。
輾轉損傷之後,在長久揹負這種自相矛盾的不可解決的失望和需索之後,我已知曉,人不需要幻覺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們終會破碎。它們比渴望本身還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學會與黑暗共存,並越過它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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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之後,重新整理與父母之間的關係,進行自我修復。此時父親已去世很久,母親也在老去。再次回望這對血肉相聯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們在人世所處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對自身和他人時會有無法克服的困難。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無力。這種理解的發生,使我接納了自己的歷史及這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我對他們的感情經歷一次新生。並使自己同時得到這種新生。
孩子需要小心對待,需要親吻、擁抱、關注、鼓勵。需要確認的愛與安全。被剝奪這些,心裏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許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工作者,因為內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壓抑,能量劇烈衝撞,需要釋放。但這些衝撞可能帶來犧牲。如果不經歷有效的成長和調整,心會與碎裂結盟,並最終被自己毀滅。
這樣的人,需要更為頑強和長久的自我認知的過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幫助和教育來讓自己恢復和癒合。
而我,如果不曾經歷頑劣不定的成長,是否會因此改變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諧通達,家人時常相聚吃飯,聊天暢談,有充分的愛的表達,我是否能夠成為一個情緒穩定內心温馴的女子,得以早早結婚,與男子平順相處白頭偕老。我不會遠離家鄉。也不會始終與人的關係動盪不定。這種假設我知道它無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間一直存在的某種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時宜的關係。這也許是一種無法被對抗的力量。
命運發生的模式是一種早已被選擇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設置需要穿越的障礙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務。我終究只能開始寫作。遠行和孤獨於我,即是必須接受的負擔。
我們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設。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許的。
沒有什麼發生是錯誤。它們最終都是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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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第一個孩子時,已過三十歲。之前的生活流離,如河流在山間平原任意更改方向,來回波折。孩子彷彿是一種確認,讓身心成為土壤裏紮下根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飄蕩於世間。這種飄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於風中,無所歸依,岌岌可危。孩子是這個現實的世間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懷孕時,去做B超,看到胎兒躺在子宮裏,頭和軀體的形狀已分開。屈起上半身的模樣,很無辜,很秘密。但我並未被激發飽滿多餘的母愛。很快排除掉內心的不適應,也沒有脆弱的情緒或對孩子的過於關注。不過是若無其事,自然地善待。經常獨自出門步行很久。在超市購物,提拎沉重的購物袋在櫃枱結賬。即便入院的前一個月,還在郊外爬山。
十個月。陷入在一種強壯而孤獨的狀態裏,懷着孩子,重新成為孤身一人,與人世分清關係。一隻白玉鐲子。一串白水晶舊佛珠。閲讀喜愛的舊日書籍。讀書,做筆記,寫日記。吃新鮮蔬菜,水果,粗糧。定時去花園喂野貓。與人的交往幾近為零。沒有與外界的溝通和交際,與認識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聯繫。直到三年後才重新與他們見面。
我也許想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深切的修復。歸於與世隔絕,歸於一種不曾獲得過的自給自足。不想交換,無需言説,以此重新認知和治癒自己。(但最終我意識到它只能治癒一部分。它不具備徹底更換生命結構的能力。)
數十年來大浪淘沙般混濁的劇烈的沒有方向的遊蕩的生活,潮水一樣起落。在稍稍覺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時候,發現落腳之處也不過是海邊一塊被衝擊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動盪之後,暫時得到中間點的停靠。但這一切遠不是岸。
岸有時看起來彷彿是不存在的。在我們得到真正的可與血肉之軀交融的信念之前,沒有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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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時,為了度過隔絕時日,動手寫一本書。把文字比擬為刺繡,一字一行,完成春夏秋冬四季的畫幅。敍述故鄉、童年、雙親、寫作內心零碎失落的碎片在回想中逐一回歸,逐一拼接完整。
白日在花園涼棚下坐着改稿,池塘裏荷花開得正好。夏天黃昏時常一陣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製搖椅。坐在那裏,聽雨點打在芭蕉葉上,滴滴答答。雨後的彩虹若隱若現。夜色來得遲。晚香玉開出芳香白花。
這本書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書名是《素年錦時》。是之前寫作十年擁有讀者最多的一本書。把它送給將在十月出生的女兒,以此是紀念。《蓮花》則題字給我的父母。此外,沒有把書題字給任何人。對我來説,孩子,父母,這兩種關係是不會變化的。是到死都必須揹負的關係。單純而強大。融入骨血的關係。
命運一再給予安排和設定,人卻無法預知自己的生活中會發生什麼。我習慣在生活中隨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給流淌中的河流。現實按照秩序逐樣發生應該發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絕。對此,我未曾有過畏怖或退卻。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麼岔子,不能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體內,深入骨髓。你必須回去。如果你真的想變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時光找出來,迴歸到過去,再度經歷過它。如果有遺留下什麼東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頭腦裏重新經歷它,往回走。再度活過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在飛機上閲讀一本書,讀到其中段落。想起十餘年的寫作,寫盡內心的點滴和曲折,也許正是這種生命的修復。我已相當用力,卻從未自知在進行這一切。那一刻,百感交集,坐在狹小機艙的人羣中流下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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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夢魘。見到空曠的木結構房子,屋頂木脊懸掛下大幅絲緞布匹,綺麗難言。有一羣人站在暗的殿堂裏聽人講經,我也夾雜其中。一個衣着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邊有背後懸掛長長辮子的小女孩。那女孩頭部剛齊他的腰,面容極美,安靜不語。他們轉身背向我,踏上往高處的台階。
太陽花,牽牛花,撒下種子,生長旺盛,花朵朝開暮合,常使人有一種錯覺,覺得它們每天都是新的。因為有休息,不像時時刻刻綻放的花朵,讓人察覺到堅持和疲累,感覺到最終走向衰敗的趨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長相伴隨的可靠,與人的緣分更為親厚。
習慣性注視出現在視線裏的陌生人。他們的頭髮、皮膚和眼白的顏色,磨損的指甲油,手機上的小裝飾,衣服上被忽略的污漬,鞋子,揹包空氣裏流動着一種不確定的安全性。這種安全性在於,在廣袤的人的世界裏,我們默默存在如雜草叢生,卻各自暗藏深不可測的故事。
人一生的掙扎是否值得同情。每個人各有各的掙扎,輪不上誰來同情誰。對更高的力量來説,它看待人的掙扎和我們看待螞蟻奔走蜉蝣求生沒有兩樣。不過是盲目而辛勞地奔走,不過是求一段肉身的存在。這一生,只有對自己來説是最重要的事情,對其他人不是。其實只有你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因此,應儘量保持真實和自在地去生活。不違背不辜負,無需他人旁觀,更無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終忠於自我。
此段想法來自今日在雜誌上看到的一篇採訪標題。
不知道杭州蘇堤白堤的花開了沒有,柳樹綠了沒有。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場花事。如果午後微雨突襲,你恰好渡船而過,不妨讓我們在春柳拂面的橋頭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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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是帶核桃堅果的黑麥麪包,黃油,熱茶。簡單食物讓身體覺得舒暢。
下午會議持續五個小時。中途吃了幾塊甜餅乾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們完成。
回家的出租車上,一起參與會議的Z對我説,你現在所寫的作品都太乾淨了,應該寫寫痛苦、頹廢、殘酷、性慾我説,你不知道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寫過什麼,你沒讀過。我已過了那個階段。人與環境的對抗永無絕期。自我摧毀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墮行為都伴隨着快感,摔破一個罐子,與長時間塑造和建設一個罐子,前者讓你享受到更為強大的自我妄想。覺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實並非如此。行動應該攜帶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他説,話雖如此,抹掉這些沒意思。人是有慾望的,在慾望中存活,或者在慾望中死去。應該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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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穿上買了很久但一直擱置的天藍色亞麻旗袍。有輕微感冒。
S陪我一起去買相機,與我長時間談論她的婚姻。得出結論,男女不管關係性質如何,有些原則不能隨意更改,底線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鏡難圓。感情忌諱懈怠及理所當然,至少要始終保持尊重、剋制、發力、欣賞及感恩之心。
不發力的關係,如同長久不熨燙的舊衣服,樣貌邋遢,終究被丟棄。新衣服好看,但新衣服也會在時間裏慢慢成為舊衣服。如何對它保持照顧的心至為重要。
她説,人生的內容大部分與犧牲及忍耐有關,有所付出,又不能樣樣盡興。説,跨過四十歲之後,很多心境淡去,給了自己釋然的理由。
但我並不認同這一點。不認同以淡漠心境換取放棄與妥協。人太容易得到藉口,那是我們過於保全自身,不捨得讓自己走到懸崖邊上。真正強烈而完善的感受,只會來自一條途徑,即置於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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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是春天很早時開放的花。天氣尚寒冷,芍藥花苞日日膨脹,不知覺間,在向陽牆角綻出花朵。單瓣,重瓣,顏色鮮豔,碩大熱烈,花園陡顯春色。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綻放,芍藥閉門歇户。濃密綠葉猛長,不再有花苞,成為一簇廢草。為了不佔據有限空間,一般會把它的枝葉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藥是註定要被犧牲的花朵。
傍晚下起微雨。
雨中跑步,雨點逐漸力度粗重。沒有感覺困窘,依然保持勻速。路徑上空無一人。竹葉、櫻花樹、灌木發出沙沙清響,確鑿而鮮明。
你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顆種子,順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許一次遇到了一個適合的溝溝坎坎,就駐足發芽了。你多年前回來,不認識路我出去找你,我記得你在街上一個人看廣告牌打發時間的樣子。不知你現在是不是還是那樣的狀態十二年前,我認真愛過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兩年。
L給我寫來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浪上看到雲朵和光影。人內在的深切和細膩,需要對等的人才能承當。這內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於成為負擔。否則便是一種凝聚和停滯。
但終究,每一個人的內在只能獨享。人無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時與己無關。被分享最多的內在,通常只是整體之中較為膚泛的一個層面。從這一點來看,我們的確是生而孤獨的。即便有人給了我們感情,也仍是孤獨的。因這感情有可能只是他出發於自我的幻覺和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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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小客廳角落裏的長沙發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鐘,即刻起身,再次開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根青竹。枕上可見到竹枝斑駁光影浮動。
試用了一下新相機,大概是目前用過的最好的感覺,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合適。拍了花園裏次第開放的石竹、薔薇及合歡的樹影。長久不寫字,腦袋會生澀。長期寫,也未必精彩。日寫五千,這是個基本目標。應把相機放在包裏,若外出,可即興拍攝。
得到過一種正確的方式,就會知道如何去做是對的。工作有難度,依舊保持信心。
當我察覺到自己,漸漸對一些過於世間化和個體性的觀點和立場失去興趣,我同時察覺到這種失去,也許是當下更需要克服的另一種觀點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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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顆星。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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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婆,太公,祖母,都是老到一定年齡之後,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務事時,突然離開人世。平靜而無苦痛,是一種善始善終。而祖父,父親,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醫療手段對肉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時間或短或長。這種苦痛和煎熬對身邊的親人來説,也是折磨。這些目睹死亡的經歷,使我一直有一種想法:人應始終保持強烈而及時地生活。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間。生命過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則應平順而安穩。生是為死亡而做的準備。
一個印第安巫師説,如果讓兒童目睹一次葬禮,撫摸死人的屍體,會馴服孩子內心的淺薄與頑劣不羈。他獲得了真正的靈魂的成長。死亡是最需要被學習和認識的內容。
二三十歲,人為情愛,為工作,為自身在這個世間的作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歲之後,則應為心靈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後者的發力和承擔更為沉重。這是一個全新開始。逐漸老去的人,絕非餵魚養花忙於俗務或在廣場跳健身操打太極拳,就能夠做到鎮定應對生命的衰竭。我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開的店鋪裏,買了一張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時肢體清瘦,白色短髮,全身赤裸只裹一條白色兜襠布,眼神清澈堅毅。修行不止,施與不止。這是一個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金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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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美即代表不強烈,不真實,沒有始終。生命未曾有所完盡和取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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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襯衣只有在春夏季穿才顯得清爽。而我仍喜歡穿白襯衣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細麻,洗得微微發黃,搭在身上隱約透出形體的輪廓,着實是漫不經心的性感。白色連衣裙則只能是屬於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閉的少女才可以襯得起它。
白色蕾絲連身襪好看。白色棉襪已不適合,不再戴白色的帽子。白色埃及棉牀單。珍珠耳環。此外,白色已很少用。但一直喜愛所有白色的有香氣的花,例如白色鈴蘭、繡球、玉簪、茉莉、玉蘭、梔子白色花朵也許是一種內心擁有潔癖和理想化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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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濫的感情方式,不嚴格區分對象,只以獲取難易作為是否進行的指標。對待不同的人,所給予的內容完全重複。是一次批量化生產之後的零售生意。潤滑一些的方式,無非是讓不同客户拿到這隻被複制的點心盒子,產生為自己特製的幻覺。
始亂終棄。以滿足慾望為前提,不管這慾望是虛榮、寂寞、愛慾、證明還是其他。這何嘗不是一種乏味而膚淺的戀愛方式。無法視對方為獨特個體,因此也無法獲取來自對方的源泉和力量(也許這是不需要的東西。他們要的只是樂趣)。
把對方視為獵物,忽略人的內在生命,以佔有和征服為目的。低級的方式決定這關係沒有創造力,不具有可追索的深度。是對生命能量的貶低和浪費。
有些感情顯得孤僻或沉悶,卻是真正的珍貴品種。只針對某一類具體對象,需要很多條件才能生髮。單純,專注,堅定,剛硬。可以在時間裏存在很久。可抵達的深度無可測量。(只有高級的感情方式,才能讓卑微個體得到超越自身的可能。)
有人送來一盆蘭花,説是墨蘭。放在客廳,滿室清幽芳香。就花的芳香而言,桂花有煙火暖氣,梔子濃烈執着,茉莉略帶軟弱,牡丹和月季甜蜜膩人,金銀花澄淨但過於易得。蘭花的香氣清幽悠遠,令人心生嚮往。
小時候熟悉普通的江浙蘭草,跟着大人春日裏去僻深山谷挖掘,覺得它是樸素而又心地高遠的花草。現在蘭花被開發出很多品種,有些被炒作得價格昂貴。這已遠離它本意。蘭花脱俗但不避世。不驕矜,卻着實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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閲讀手寫來信。熄燈在暗中看窗外霓虹。雨天讀書和入睡。下雪深夜與人相約咖啡店,步行前往。住在別人家裏,睡他們的牀,吃他們給的食物。焚香。沏茶。聽戲。在劇院聞到身邊人衣服裏的淡淡香水氣味。一起牽手入睡。寒冬街道上為他俯首點燃香煙。略有些醉。
如此種種,皆為生之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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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喜歡故作興奮狀,五的事情,覺得有十那麼多。一些人喜歡內藏自己,十的事情,覺得不過是八。我傾向後者,這樣可以保持平靜和後退的餘裕。
他們在房間裏高談闊論,我在院子裏看着三棵杏花樹,抽完一根煙。心裏彷彿完成了一首詩。天邊晚霞已落,不如找個地方喝酒。
一年多未見的朋友從外地來北京,相約見面。他帶來兩條小女嬰穿的布裙,聊了書、旅途、工作、畫冊,交流平時積累已久的想法。暮色降臨,去雲南餐館吃飯。見到從無在超市裏有售的石榴汁,是在新疆旅行時暢飲過的好喝的飲料。原來是店老闆從新疆專門運來。即刻要了一瓶。這樣的小細節足夠讓我愉悦很久。
之後在鼓樓附近的巷子裏散步。路邊槐樹開出一串串白花。低垂的圓錐形花序,遠望如同盞盞小燈籠。他説槐花可以吃,找了較低矮的樹枝,摘下幾串與我分食。那花朵潔白、脆實,小蝶形狀,放在鼻端能嗅聞到沁人芳香。清爽的甜味應該來自綠色花蒂處。
他説童年時,山裏的孩子把槐樹花當零食吃。花期時,爬上大樹摘花,分吃。我只知道杜鵑花可以吃。小時候與大人一起進山,他們砍柴,在山道上憩息,摘來杜鵑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紅也可以吃,花根處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擁有過吃花朵的童年,是否也算是一種共同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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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水,相見歡。告別之後,還有餘味。
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安全要付出代價。不安全也要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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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帶它回家。一隻描繪有飽滿花瓣的藍墨蓮花的白碗,那花看起來離墮落還有些遠。不用它來喝茶,用來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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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人的頭髮氣味敏感。她們用洗髮水清洗頭髮,轉身而過的空氣散發淡淡芳香,彷彿觸及到她們隱秘的肉身,如此親近。男人的汗液也是如此。如果愛着一個男子,你會愛慕他每一寸肌膚所散發出來的氣息。睡覺時,把頭藏在他的腋下,緊緊貼着他的骨骼和皮膚。後脖的皮膚,耳朵,頭髮,手指,需要無限靠近才能聞到的氣味。一種肉身的沉淪。
但愛之入骨最終不過是一種妄想。來源於我們與童年永久的告別和隔離,曾與母體合而為一的心存眷戀。即便相遇,相知,熱愛,痴戀,人與人最終會彼此分隔。某種被迫或自發的叛逆和獨立,讓我們失去與對方的聯合,無論是父母還是愛人。
如何能夠與我們所依戀的對方成為一體而永不失散,這強烈而深沉的慾望,渴求的一端是執着,另一端是恆久的隔離和孤立。
性,最主要的目的不應是慾望宣泄,而是感受到自我存在。這光束般鋭利而照耀的存在感。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感受自我存在。身體交融的積極性,在於迎接和融合進入身體的陌生熱烈的能量。在放棄控制的同時,獲得與宇宙的深邃合而為一的可能性。這種接納感充滿平靜,並令人心生感激。
脆弱、渴望、液體、融合,都是珍貴的東西。很難被輕易得到。超越自身,踮起腳尖,試圖去觸摸一處高遠的存在。那個踮起腳尖的動作,是重要的。
用肉體去記憶一個人,遠比用語言、理性、文字、情感,去記憶一個人,要鮮明得多。後者是沙灘上的城堡,即使龐大,璀璨,卻一鬨而散。肉體像匕首。説了許多,想象了許多,衍生了許多,追究了許多,只是對鏡映照。很久之後,我們淡忘了互訴衷腸的人。而那個嘗試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毀我們的人,卻被時間推到前面。
他像一把匕首一樣牢固。用他的肉體,對你説,我曾經這樣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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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露天咖啡座。極為標緻的年輕女子。皮膚、身材、裝扮都在其次,吸引我的,是她舉手招出租車時露出未剔除乾淨的細微腋毛痕跡。還有赤裸手臂上幾處花瓣形狀的牛痘印記。這是她身上強烈的部分。如同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家裏,未進入佈置妥當的客廳,卻先貿然闖入還未收拾乾淨的衞生間。
公寓電梯裏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氣中常有氣味各異的香水芬芳停留。這些來源不清的香氣,使人產生一種想象。彷彿不可得到的帶有憧憬的愛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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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若在古代,除了祭掃便是遊玩。頭上戴楊柳枝編就的花環,傾城出動,劃舟,盪鞦韆,踏青,放風箏盡享春光。日暮入夜,提着燈籠歸家。這種種天真豐盛,不復返的春夢一場。
清明是一年中很顯重要的節氣。山中掃墓,山谷裏杜鵑花一簇一簇開得耀眼,竹林裏春筍開始挖掘。掃墓的人,攀折一大把杜鵑花回來。有所哀思的日子,充溢一股莫名的賞玩嬉戲的氣氛。也許春光太過完好,天地的無情遠勝過人間微渺的生死。
每年春天,順便去一個江南城市看花,已成為生活的某種儀式。偶爾與人結伴而行,多數獨自前往。到了後來,不再思考是否能夠找到誰一起去看花,只是隨性而往。有人出現陪伴一程,那是額外的禮物。它從來不是理所當然。
今年約了與母親一起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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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與M一起去看小劇場話劇。劇本內容發生在何時何地,與哪種背景有關,某個演員台詞是否説清楚,故事是否像個段落,動用了幾類多媒體組合諸如此類,形式的表達對我這樣的業餘觀眾來説,完全次要。我只關心它試圖表達什麼。即它最終説了一些什麼。
在藝術施與受的方式上,人與人之間取向不同,也不必趨同。導演是讓人欣賞的工作者,充滿清新活力,對戲劇有虔誠。藝術創作要得到的不是認同,只是表達。發乎本心做完一件事情,即是完盡。
走出街巷,背後一對年輕情侶討論之後去何處夜宵。語言生辣活潑,比台詞不知精彩多少。生活充滿戲劇感的片段,只是置身其中的人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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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午餐,她穿了温潤豔麗的織錦旗袍來與我相見,並提早靜靜等在大廳。出於自身驕傲而不需要呼應的慎重,不禁讓人為之傾慕。戴一對孔雀毛點藍的古老耳環。送給我自己印製的王羲之字體的《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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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人如海一身藏。當下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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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六十歲母親的春日旅行。她有過着意打扮。略燙了波浪的長髮,開司米上衣,羊毛薄裙,拎一隻小巧的皮包。並且化了妝。他們這種年齡的人,對於出行、拍照、相聚、儀式這樣的事情,有出自天性的隆重感。出於一直在小城生活的實用心態,她選擇了一雙極不協調的白色運動鞋。為火車上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準備出一個簡易袋子,裏面裝滿水果和零食。
如在以往,我會要求她換上皮鞋,把運動鞋放在我的箱子裏。再説服她把那一堆零食從袋子裏取出。我不吃零食,孩子也不吃,旅途最好行李輕省。如果她不同意,我也許會如同少女時發作小小脾氣。但現今,我學習縱容她,接受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因此,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她的運動鞋,伸手取過簡易袋子掛在拉桿箱上。
火車站人很多。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母親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後面。終於落定。孩子坐在窗邊,我坐中間,母親喜歡過道的位置。火車飛馳,窗外掠過空曠田野、綠色山巒、村落、河流。熟悉的江南郊外風景。過往如同前生的事,被隔離在時光背後。如同此刻透過玻璃看到的層層斑斕而隱約的風景。火車提速開動之後,她們入睡。
抵達杭州站。出租車候車處,擁擠的候車人流堵滿通道。按照這樣的速度,輪到上車約需一個多小時。母親和孩子都很安靜。我在幾分鐘後做出打黑車的決定,只為帶她們快速離開這裏。火車站裏逼仄混濁的氣氛,推來搡去的人羣,使我有壓力。我不願意讓身邊這兩個女人陷落困境。
索要高價的黑車,只開了一小段路,把我們送到湖邊預定好的酒店。母親對昂貴房價介意,表達方式則採用貶抑和抱怨。走進酒店大堂,開始嘟噥,説沒有她以前出差住過的三星級酒店好,不值這麼高價格總之,這些話明顯帶有情緒,缺乏公正。我以聽而不聞的忽略態度面對。
我希望她以坦然的態度,接受小輩力所能及的小小提供。但顯然一貫節儉的母親失卻心理平衡。她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構建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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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舒適。已是黃昏,稍作休息。
去一家熟悉的餐廳吃飯。路上有雨。抵達餐廳,要了店家自己泡製的青梅燒酒,與母親對分。孩子擺弄桌上的小碗勺子,丁丁當當玩耍。母親坐在對面,容色有些消沉。某種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她的內心。我有敏鋭的察覺,但決定忽略,如同忽略她不相襯的運動鞋,缺乏公正的抱怨,忽略孩子玩耍發出的任性聲響。保持沉默,喝下杯子裏剩餘的酒。
飯畢,母親堅持把剩餘的菜吃掉。走出餐廳,在路邊給孩子買了一個氫氣球。孩子興高采烈地牽着它,但很快,不小心放鬆繩索,氣球兀自遠去。我們三個站在街邊,抬頭看着它慢慢飛出樹梢深處,飛向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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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邊一處木結構平台,晚上自發的舞會。有人放出音樂,人羣跳起交誼舞。母親躍躍欲試,説這個舞步她也會。我説,你去跳。她略帶羞澀,推搪一番,才把手中的拎包遞給我,脱下外套,即刻身形靈敏匯入人羣中。很快放開自己,神情自如地跳起舞來。夜色中的西湖燈火闌珊,山影起伏。空氣中有樹葉的香氣,水波的腥味。幼小女童無所禁忌,不等大人指令,早已天真爛漫擠入人羣,一邊發出咯咯笑聲。清脆的笑聲彷彿會把空氣撞碎。
我等在旁邊,手裏抱着母親的包和外套。看着她們兩個盡情玩耍,一時有些恍惚,眼角滲出淚水來。這個老去的女人是母親。這個生長的孩童是女兒。
母親這時轉身回來,説要回去休息。她已覺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戀戀不捨,仍順從跟隨大人離開。沿着湖邊小徑,走向不遠處的酒店。櫻花樹已開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將折墮。白色花朵在幽幽燈光下發出光芒來,壓彎的枝條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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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熱茶,呼吸新鮮空氣。母親換上絲質長袖襯衣,搭配珍珠項鍊。那雙白色運動鞋仍不相襯,但她執意服從對舒適的需要。女童興高采烈戴上紗質大蝴蝶結髮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綠樹成蔭的湖邊青石板路上。
湖邊一家早早開門的咖啡店。挑選麪包,給孩子要了橙汁,給母親點熱豆奶和雞肉沙拉。
整個咖啡店只有我們一桌客人。之後又進來三人,也是母親,女兒,小孩,一模一樣的組合。看樣子這個形式很常見,三個女人一起出門旅行。母親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遞給她,這樣可以給坐在旁邊桌子的她們讓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乾淨。走出咖啡店,決定坐繞湖的旅行車。
這是輕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線。坐車,中午在樓外樓吃飯,點西湖醋魚和蓴菜湯。回返時打不到車,孩子卻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邊,母親替我去攔車。下午去湖裏坐船。黃昏時抵達楊公堤,此時再無辦法打到任何一輛出租車。只能在路邊上了公車,先讓它把我們帶到武林廣場,再想辦法打車回酒店。
困境無疑總是會出現。公車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長得結實,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撐。這樣的時刻母親已無法幫助我,我現在連一隻重包都不讓她拎。下了公車,穿過大馬路的天橋。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無語。沉默使我覺得放鬆。
回到酒店休息。母親習慣仰睡,換上棉質睡裙,垂落下長髮。從小在海邊山村裏長大的母親,身體健壯,頭髮依舊濃黑茂盛。我默默觀望她。她手和腿的輪廓,她的身形,面容,頭髮。小時候看母親在鏡子前梳頭髮。她極愛梳頭。她做了旗袍穿。她愛佩戴首飾。她的確是一個給女兒做了榜樣的母親。哪怕在感情百無聊賴的時候,她也在梳妝。
年輕時她是勤力而愛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內容,飽滿的煙火氣息。現在成為手上皮膚日益收縮乏力的婦人。
父親去世之後,寡居十年。但也許從二十歲結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獨之中。與父親不和睦,相處時多衝突。她用工作、勞作、堅韌和樂觀,對抗自己的命運。但這孤獨並未改變。我曾問她,是否需要再找一個伴侶。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親説,要找到一個有情義的男人,哪裏有那麼簡單。
骨子裏她有某種剛愎自用,也很倔強。需要別人做出證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這種特徵通常出現在用情強烈的人身上。因為他們會為自己的感情吞服種種苦頭。母親也曾説我對感情太認真。她暗示我這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方式,對等的人會少。
她説,大多數人無法匹配也不能承擔這樣重的感情。最終它會回來傷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説,還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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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過一件絲綢上衣送她,是她素來愛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愛絲綢。很多年前,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託人和送禮,母親帶我去百貨公司,挑選昂貴的絲質衣料,一匹匹撫摸,挑選,滿心歡喜,即便買的衣料是為了送予他人。母親很少穿,最終是因為怕花錢。她有很多這種模式的行為,為避免麻煩別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嚴感,違背自然的心意。這個模式也曾給予我很深影響。
區別只在於她始終堅持這個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礙之後,覺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別人,讓別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種美德。這是一種信任的能力。
她愛美。在一老裁縫處做過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質是混紡的,並非純桑蠶絲。後來穿不下送予我,我收進樟木箱子裏,一次都沒穿。箱子裏保存着父親去世前穿過的汗衫、孩子穿過的尺碼在變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屬於我自己的幾件有紀念性意義的襯衣和連身裙。其中一件襯衣是走墨脱時穿過的,洗過之後還能摸到泥土的質感。衣物是貼近的信物。
買下那件昂貴而漂亮的上衣,心裏想到,即便買給她,她大概也不會穿。這不過是我的情結。我總覺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負被壓抑的天性裏的柔情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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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母親早早醒來,躺在微明曙光中與我閒話家常。這是她習慣的方式。在我幼小時候,她睡前醒來的聊天對象,通常是她的母親或姐妹,現在則是成年的我。她説話綿綿密密,兜來折去,不過都是日常瑣碎,不過是無事。而這言説的過程卻讓人心裏安穩。我二十幾歲離家出走之後,再未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對我説過話。
孩子與外祖母在一起的時間稀少。從出生到三歲多,一年相聚一兩次。母親第一次看孩子,從機場直接趕到醫院。我剛做完剖宮手術,手腕上插着輸液針。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當,已全無經驗。但那應是她覺得幸福的時刻。孩子三個月之後,我抱着孩子坐飛機回去看她。幾年的斷斷續續,其間過程都被空間相隔和忽略。
現在這個活潑機靈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於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們牽着手一起走路。
剛懷孕時,母親對我説,生下一個孩子來,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長大,開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後來我知道她大部分説過的話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對的。
從小對我有一些教訓,比如家裏沒有地方給別人住,不要問客人怎麼住宿。沒有食物給對方吃,也不要問詢對方怎麼吃飯。別人對你有三分好,你要還出七分情。要給對方交代,不增加對方麻煩,儘量增益對方種種小的事情都是必須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給別人。這些樸素的道理她給予我,言傳身教,我沒有忘記。
日夜相處。吃飯,走路,睡覺,遊玩。三天後分別,我跟她説,這樣的旅行以後爭取每年有一次。母親高興地應允。給她買了回去家裏的高鐵車票。我和孩子要去機場坐飛機回北京。早上,天氣突變下起滂沱大雨。母親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會再去火車站,但堅持跟隨我們一起出發。
司機開到火車站附近,説無法進去,堵車要繞很久,希望母親在路邊下車,步行五分鐘可到達車站。我看着大雨嘩嘩作響,很是擔心,但也知道出租車的確無法冒險進入裏面,因為會被堵塞。母親安慰我,説,她去路邊的商店購物,過一會再走去火車站,因為時間尚早。車子停在路邊,她與我和孩子道別,撐開傘下車。
車子開動,我往後看玻璃窗,看到她撐傘站在馬路邊的身影。她穿着白色運動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顯得沉重的簡易袋子。沒有揮手,只是一直站在那裏。大雨模糊我的視線。車子很快開上了高架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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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歲,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帶了一個司機驅車前來。我做了一頓晚飯給他吃。當時獨自住在北京西路租來的老式公寓裏。他並沒有和我説很多話,飯後坐在牀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廚房裏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網站的工作,繼續寫作。生活的獨立和艱辛在推進。我這般倔強,不想也無法體會他內心的無奈。還沒有能力做到憐憫。憐憫一個父親心中對女兒的擔憂和不捨。
在車站我們有多次告別。我回了家,又坐車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動的人羣中佇立,對我揮手,臉上有剋制的哀傷,站在那裏久久不去。在這個蒼茫的人世,還會有誰一直等着我,又會有誰這樣忍着難過甘心讓我遠遠走掉。我帶着行囊在這視線中默默轉過身,不曾想過某一天有訣別。
奧修説,死去的人,將在他生前所愛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這些能量會被他帶走。因此,那個被愛着的人,會感覺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塊。這一塊區域將始終是空的,是匱乏的。
在太平間相對度過最後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將在天亮之後化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種空無。一種漸漸陷落的明淨的空無。他收回放置於我身體之內的情感和能量,與我告別。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們是否還會重逢。唯一確認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愛過我,在我的血液裏留下悲劇性的烙印。這些黑暗的質素緩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彷彿一種強悍的無法屈服的意願。
我們最終所得到的訓練無非是,面對無所知、無常、虛妄,時時撫平心緒,保持警惕,平靜、堅強、有方向地生活下去。並且靜觀這個世間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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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點就開始坐在咖啡店裏用iPad看無聊國產連續劇的女人。坐在角落裏,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鐵咖啡,戴一頂講究的巴拿馬式草編禮帽。我聽着那連續劇發出來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隱藏着一種怎樣的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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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與人進入一個集市。手上的白玉鐲子居然被水泡爛,一段段剝開,軟化,腐蝕,精細入微的雕紋,全都剝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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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樓前建起一座小公園。暮色深濃的黃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匯聚到此。他們遊戲、玩耍、散步、打球、閒聊、盪鞦韆,歡樂聲響起伏。一條起伏的圓圈形道路適合跑步,路邊長滿茁壯的鳶尾、薄荷、波斯菊,隨季節更替而開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園。它為日常生活提供一處停頓。停頓意味暫時沒有心念,沒有目標,略作小憩,與己共存。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髮,用手撫摸過它密密排列的細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聞到葉片辛辣清涼的氣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顯示出它們獨有的美感。沒有隔離,也沒有判斷。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邊際,與萬物渾然一體。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即是沒有縫隙和缺漏的圓滿。
納博科夫自傳。《説吧,記憶》。臨近結束的一個段落。
我每每想起我對一個人的愛,總是會立刻從愛與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臟畫出半徑。那半徑很遠,很遠,可達宇宙的盡頭是永恆的深淵,你一掉落就萬劫不復了,是無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東西,還有絕望,寒冷,令人頭暈眼花的漩渦,以及空間、時間的互相滲透。這是一種我怎麼都改不了的壞習慣,就像一個失眠的人會不由自主地用舌頭嘖嘖輕彈,在口中的暗夜裏檢查一顆有缺口的牙齒,即使舌頭擦傷了,還是停不下來
人如此熱衷於愛情,但如果所謂狂熱的愛情其實並不存在,那將如何。一個可見穩固的城市,有了Google地圖,可以搜索到立足點,確認方向,抵達計劃中的目的地。人見不到自己的心,心卻掌控一切。如果不知道什麼是愛,該如何去尋找。
很多事情,往往説得越多,越複雜,越不清楚分明,也越來越不彼此親近。不如在起初,你在旁邊,默默看着我,我心知你在看我,轉過臉去,把眼睛微微掠起看往遠處。那裏有夏日夜色中的樹枝,燈火星星點點。這一切令人心生感激。彷彿此刻的距離是彼此最為親密的永恆。
什麼是愛。愛,不能説。説出來的都有偏差,被兩個人的觀念撕扯,失去完整,也不再單純。愛沒有形狀,沒有性質。它是一種體會,帶着禁忌,那是神賜予它的深沉。你以為你知道什麼是愛,但它不是人的聲音能夠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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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樹開花時,雪白枝條風中輕顫。他在詩中提及,舊日與友人在樹下相聚,飲酒,吹簫,穿白衣的少年後來亡故。月光下白色花樹和衣衫,何種盛景美況已無法得知。很多年之後,他在遙遠異鄉的巷子裏走過,酒館燈籠未熄滅。他成了另一個時代裏的人,不寫詩,易喝醉,只遠行。
春光易虛度,不如早早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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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煙,吃巧克力,喝綠茶,跑步。寫作時期經常做的四件事。
偏執人格有一個特性,覺得什麼東西都是遲早容易敗壞的,因此用力使用,使用過度。他們從不懶惰。做盡可能多的事情,並儘早做完。
49
離開這座城市,坐車去往機場的路上。或長或短時間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來。與其説迴歸一個城市,不如説迴歸在城市之中的一個房間。退後一步,與自己同在。安睡、走動、不説話。最終人所能找到的歸屬,只能來源於平衡而自足的自身內部,而非外物和他人。
凌晨做的一個夢。俯瞰的視角,大片金黃色田地,夾雜花樹,看起來甚為美妙。試圖拍下幾張照片。並不知道是在哪裏。然後場景變化,進入一處封閉逼仄的通道,有窄小台階盤旋而上。不見天日,潮濕骯髒。這樣的通道以前在夢中也見過。不知道象徵什麼。
看完成瀨巳喜男的電影《浮雲》。故事看似沒有希望,表達出男女情愛肉身中腐爛不堪的部分。
感情在男女生命中的地位不同,這由生理性和社會性決定。在電影中可見,對現實呈理性態度的男子,不斷地退縮、背叛、妥協、放棄,如同幼童般肆無忌憚無擔當之意。對感情飛蛾撲火的女子,原本可以獨自存活,卻對熄滅的煙火大會充滿留戀。拖拖扯扯,直到萬念俱灰。
這電影可以成為了解男女情愛心理的分析總彙,但並不悦人也無鼓勵。最終不過説明,男女屬性不同,無法在靈魂層面共存。肉身的痴纏又能維持到幾時,這具軀殼終會有衰老病弱和命盡的一天。
微妙部分在於,它對諸多缺陷、喪失,流露出一種坦然的承當。即便是一段不倫戀,結局不堪,黑白基調中也有一種清透的理解力。其底處是一種憐憫。那些願意把真相道出來的人,是不懼怕世間腐爛屍身的人。
天氣沉悶。完成一個稿約,繼續新作。先投身進去,在過程中再逐一解決問題。飲食控制,喝了非常多綠茶。是京都寺廟的師父上次見面相送的宇治茶。乾爽的芳香感與中國茶略有不同。
單純而連續地寫。在內心慢慢琢磨、改變、調整,像做一幅刺繡。如果能訓練自己保持這種恆定,那麼,有一天我會知道空的含義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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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走過花園。年輕女子身着標緻的短裙,穿紫色絲襪和將近十公分細高跟的鞋子,蹲在地上與一個小男童在玩汽車模型。
路邊無名的小公園,在一架低垂的紫藤花下小坐。花開得已略有些頹,嗅聞到一串串花瓣黯淡的清香。前面是老樹及幽幽的花園小徑,有幾隻喜鵲在叫。無所事事的十分鐘,花下獨坐,微風光影。令人覺得極為舒適。忘記一切,又與一切同在。
M説,如果有人能夠理解你,那麼即便與你待在房間裏,也會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溢美之詞。誇讚女性是男子的美德。這句話的表達方式特別,要把它記錄在小説裏。
我覺得自己有時是一個乏味單調的工作狂,一個不夠有女性情態的女人,一個會過於理性的人。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年少輕狂在逐漸過去,所幸的是它們都曾及時地發生。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詩裏有一種安然。走到哪裏,遇見什麼,排列有序,來去有方向。它被歸納在一個大的背景之中,並非我們胸中那顆脆弱的處處受限的心。
花樹下酣睡一覺,以為度過了一生。醒來後拍拍衣袍,起身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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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待一些事物,有時除了但笑不語,的確已沒有更為妥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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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陶罐盛上清水,插上初綻的桃花枝。唯願無事常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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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説,你孤獨嗎。她説,我很孤獨,非常害怕,覺得自己無法幸福。我在想是否還有真的愛存在。
這段旁白髮生時,法國女演員於佩爾飾演的孤身女子正獨自在海上游泳。她漂浮於海面這麼久,以至路過的人以為她已死去。終結舊日生活,帶一隻行李箱,奔向遙遠而陌生的他方,尋覓到一座山頂舊屋停留下來。遠眺大海,獨自存活。整部電影看起來更像一個小説。
孤獨是現實中無法被承認的事實,只能在思想中發生。法國人對待孤獨的態度如此真實,那也許因為他們更懂得自由的真諦。
解脱者指導我們,時刻活在當下。珍重對待眼前和手中的這一刻。眷戀與執着是徒然,變動與破滅則威力巨大。沉溺其中不過是一種懶怠的放縱。需保持警惕的抽離,重複練習不被回憶、慣性、人性的限制所束縛。適當地,及時地,把它截住。果斷,分明。多情和無情都是一種修行。
要儘可能快速地清除內心被各種細微本能的念頭和情緒所染着的陰影。分秒地清掃它。不斷清掃。
對待事物最好的態度,不妨如同擊球。當下接起並快速打回,此間沒有猶豫,也無期盼。只做這一刻所面對的不可選的唯一的一件事。現實是飛速旋轉而來的每一次重擊。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回應、承擔、結束和忘記。這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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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她穿着有金魚圖案的棉布裙子,短短童花頭,在花園的蹦牀上用力跳躍。矯健如同一隻小獸。我站在一旁長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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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一一追究,我對她説。因為從來都不存在歷歷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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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又為何強迫別人向你服輸。讓他遠去,在生命途徑中逐漸自行了悟。這種發自內心的反省和慚愧,才是沉痛的。留一些未知,留一些餘地。不説明,不追究,不辯駁,不戳穿。做到這樣,更為徹底。
時間終究強盛於一切語言。並且越過人微小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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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循着一條山路走時,只消走錯一步就會滾下山坡。一種精神學説的基本目的,就是永遠處在高度的警惕之中。注意力和機警,就是精神生活幫助我們開發的基本品質。理想的境界乃是同時完善地既寧靜又警覺。摘自馬蒂厄。
保持警惕醒覺。如同一碗水置於頭頂讓它於變動中保持平穩。
探索自己,最終是為了忘記自己。
半夜悄悄開啓門扉,與野貓一起越過夜色小徑,看顧月光下盛開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風中急墜,如同落下一場春日疾雨。隨興而歸。倒頭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