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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歧照 孤島

    有時晚上我出去散步。歧照夜市遠近聞名。

    如同一場人間世俗煙火的筵席,在狹窄街巷中,一條流傳經年的民間集市從深夜延續至凌晨。油煙翻騰,人聲和汽車喇叭此起彼伏,攤販在攤位上陳列出各式食物,從山上到海里,無所不有,形形色色。油炸或熱炒的製作方式絕對不會清潔和健康。饕餮客們漫無目的,熙熙攘攘。不知為此停留是滿足口腹之慾,還是被世間某刻貌似繁華充足的幻象麻醉。

    歧照,往昔古都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現世是一排排赤裸燈泡照射下的木桌,鋪置塑料布,散亂雜陳泡沫塑膠盒子和方便筷。喝酒聊天大塊朵頤的食客並不以簡陋骯髒餐具為意,大聲咋呼,吵吵嚷嚷。地面上堆滿食物殘骸和濕漉漉殘餘。我在人羣中穿行,與他們碰撞或同行,如同行走在一條沸騰河流中。迷失於一場浮世殘夢。

    我聽到一顆古老心臟發出聲響,喧雜,沸騰,細微,輕盈。彷彿這座城,有一場戰敗之後飄落的綿長細雨,下了一千年沒有休止。雨水之下的人,漸漸習慣面對變遷鎮定自若。對一座常年被氾濫洪水侵襲和淹沒的城市來説,人們失去目標是正常的態度。只能關注當下的眼前的事,而對未來放棄展望。

    如同一個平衡式的悖論,一面,是破罐破摔式的得過且過,放縱拖沓。另一面,是隻爭朝夕的知足頑強。形成一種理所應當的冷靜節奏,在沒有經營和計劃的生活之中,領受事物無常的本質。

    第九十一章歧照。失眠的凌晨

    穿過夜市,走回它破敗而迷人的舊城區街道。夜色街頭,路邊擺出吃夜飯簡易圓桌,螺螄,燜魚,燴麪,大盤油膩而鮮豔的菜餚,人們在行人和塵土中進食。臨街鋪子密密麻麻,人行道邊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後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裝店燈火通明,傳出早年港台流行音樂。乾貨店擺出竹籮,堆滿炒制的乾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枕板上放置未售賣完盡的香腸,樣子極為結實,散出硬質光澤,如同靜物繪畫。我又走到湖邊,湖水上閃爍零星寥落燈火。對岸唯一一座聳起的高樓,像一道突兀傷疤,粘貼於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煙,起身,再走到城牆下面。當地人在廣場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游戲,老人扎堆。樓牆上有數盞刺眼燈光照射人羣,白晃晃一片。牌樓上有遒勁清雅的書法寫着古文。

    我長時間站在陰影中觀察他們。拍下幾張照片,然後轉身離開。

    在失眠的凌晨,打開關於歧照的文字記錄。

    往昔榮光被掃蕩一空之後,古都已無法觸及、復原和想象。當時的文人,留戀不捨它的美,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風乾、凝固、成形。試圖為一個時代留下記錄。紡織,農田,瓷器,宗教,婚姻,習俗,社會,文化,園藝,建築,服飾,菜譜……無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動的載體,是水和種子一樣的屬性。被文字複製出來的歧照,如同一種無邊無際無形跡的光線,撲朔迷離,無可捉摸。如同反覆閲讀的關於上元節的文字。關於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一個早已被消亡的傳統節日。它幾近成為我的一場幻夢。

    為記憶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帶來一個光彩四溢的節日。上元節,它是這座大都會最隆重光華的節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華的巨大盛會。權力與民間同樂,所有人在此刻平等。節日的生命力,啓發出人的快樂、尊嚴、情感、願望,跨越一切界限。一個節日持續三夜,延續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燈,觀燈,遊燈,絞盡腦汁做出最美麗的燈。圍繞於此的慶祝則充滿延展性的歡愉,歌舞和玩耍通宵達旦,歡宴和遊樂竭盡全力。紅燭,焰火,鑼鼓,燈山燈海,猜謎,舞獅,雜耍,遊戲,熙攘人羣匯入流光溢彩的隊伍,歡笑,幽會,鍾情,相娛相樂,綿延不絕。此刻,手裏持有的,眼裏盛容的,心裏記憶的,不是一盞盞精雕細琢的華燈,而是微小個體在快速飛馳和變幻的時空裏所能把握的,只屬於當下的如遊絲一抹篤定而確實的存在感。為歡樂而存在。為豐足而存在。為平等而存在。

    我對上元節的興趣,是因為故鄉,一個二線小城市,某段時期保持一種拖沓緩慢的發展進度。我的童年記憶,因此還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燈籠微光。那個晚上,紙糊燈籠是一個儀式的重要道具。燈會遊行經過家門口的街道,人聲喧譁,燈火遊離。幼小兒童從父母手裏接過小紙燈籠,蠟燭已被點燃,燭火帶來與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氣氛,大家雀躍歡呼混入夜行的隊伍。這河水般的隊伍去向哪裏,燭火燒到何時是盡頭,誰能知道。一排排燈籠,容易破損,搖晃不定,隱約黯淡,但它代表着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如同祝願和祈福的本身。我們面對的和希望的,總是不同的現實。

    中山公園裏,有人紮起大型紙燈,看燈會,猜謎語。即使形式日益偷工減料,廉價粗糙,但仍是一個存在的節日內容。數十年後,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現遊燈隊伍,也不再有手工製作材質原始工藝拙樸的燈籠。塑料和電池組成的假燈籠,代表了這個節日殘存的最後一絲痕跡。電視裏也許會播放一台歌頌讚美的晚會,專業娛樂人士載歌載舞,上演與此無關的虛假繁榮。它與人羣最終脱離一切身體和情感的關係。

    一個人們不再為此付出行動、熱情和願望的節日,還是節日嗎。當然不是,它只是空餘的稱謂。如同一個被啃蝕掉血肉空空蕩蕩的巨大骨架,裏面不再有熱情和生命力。如果沒有個體的參與和存在感,任何儀式都將淪落為空虛和不真。

    彼時歧照,一年四季有諸多儀式和節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歡,鼓樂雜耍,通宵歌舞,燭火通明,自不必説。清明,端午,重陽,中秋,七夕,花朝……這些傳統節慶,都還在人的生活裏起着重要的作用。

    這座城市的細節,文字記載的還有許多:

    凡是出售飲食的人,盤合器皿皆鮮淨。車、擔上的器具奇巧可愛。對食物滋味羹湯調製更不會草率忽略。即使是賣藥賣卦之人也戴帽束帶。沿街的乞丐也有規矩,過分懈怠的地方是眾人不能允許的。士農工商,諸行百户,衣裝有各自的講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來鄰居,會借給他們日用器具,送去湯茶,指點買賣。專門有一種角色擔當的人,每日要在鄰里間走動,為人送茶,詢問相互情況。所以遇到兇、吉之事的人家,都來客盈門。

    那些大酒店,賣零酒的小酒店有三兩次來過,就敢借給他們價值三五百兩的銀器。甚至貧困人家,若來店裏傳喚送酒,也用銀器供送。通宵飲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銀器取回。酒店出借銀器時的闊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過的。

    在酒館裏,哪怕只是一個人獨自飲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銀器。果子菜蔬,沒有一樣不精緻清潔。

    凡是買東西不足一定的錢數,得到的也是這個錢數的東西。

    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裝飾裏,講究插花,焚香,點茶,掛畫。

    ……

    這樣的節物風流,人情和美,現在很難體會。銀器的使用方式,可稱之為真正的奢侈大方。這些儀式感對一個社會的作用影響深遠,人們在日常生活得以獲得各種來源的精神支持。獨立,豐富,不孤立,個體與外界緊密相連,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順、謙遜、温柔和剋制。也許物質不算發達,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悦的源頭,像一條浩蕩大河,源源不斷,穩定端莊。

    我因此經常想起一個問題,一個人與所置身的時代,可保持一種怎樣的關係。

    如果他執意與世間保持距離,遠離資訊,潮流,觀點,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電台不與團體接觸不參加公眾活動,他是否能夠與身處的時代脱離關係。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他所住的房子美觀便利與否,他吃到的食物乾淨健康與否,他的家庭關係和睦豐富與否,他的交際關係和諧或緊張,他的婚姻,工作,他的價值觀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禮儀,瑣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質,他對外表衣飾的審美……無不被時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歧照。我們失去的

    微小個體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體來説,卻具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體生命具體的取向、觀念、質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裏以電子遊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醜陋材質廉價的普遍性日常用品。傳播品裏暴力、色情、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築物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洞的虛榮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熱衷娛樂,審美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感……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身何處。也不是閒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性其實是劇盛,勢利,衝動,炙熱。快馬加鞭,橫衝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物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係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內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過程中,被操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注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誘惑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流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説,用去1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裏沒有可以傾訴衷情的電話號碼,城市裏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文件夾裏,來自她的電子郵件日益增多並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裏寫作,它叫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裏。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春梅。我們的生命裏已沒有任何故鄉,只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閲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裏所有屬於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流動。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裏,應該付諸行動。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沓、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我只能保持自己隱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裏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處。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説裏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裏都有。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瞭解它,瞭解一塊土地的屬性,而不被侷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這樣説,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樑,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游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羣。店鋪裏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着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蕩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恆。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情感與個體存在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只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洞的時代裏,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説,其實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裏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脱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着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於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色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裏塞入厚厚一疊打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有人説,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裏,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在洗手間裏,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只覺得胸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繫,有人説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內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有某個瞬間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機抽出芯片衝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盪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裏翻出一隻白色塑料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醫生一共給了8片。小小的圓形白色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里,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入一種昏迷。在夢中我見到小説裏的人物,周慶長。14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那種色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彷彿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湧動的血液,她心臟的搏動,她身體裏充盈的帶着恐懼和意志的激情。

    她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説是一覽無餘。她對我説,我相信。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夢中對自己説,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我又説,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裏把它找到。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後我醒來,頭痛欲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不遠處一箇中年女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她走過來發現了我,神情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態不明的兇悍。她大聲叫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裏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不知道她會不會對着一具陳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狀的屍體發脾氣,説,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裏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她做出反應,只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蓋的夜色裏城市如此陌生。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濕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擬而易碎的積木世界。我沒有死,依舊存在。人雖然隨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只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情結來自一部電影。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終被注射毒液而死去。電影結尾,那個男人揹着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築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內容,只記得一場電影裏,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潛意識中,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女人。我們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密的生命聯結,有精神和情感的滲透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隨,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兑現的諾言。是。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處境無所畏懼和傷痛。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處,但在內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愛情,幾乎無可能會成為我們的信念。人類實用而貪婪,無情而善變,它最終將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誰都可以在內心成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説故事的人。包括我。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於她的電子郵件。

    新書在春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望。我從不去書店看望自己的書。據説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很少送書給別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別人談論我的書。也不關心別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只在於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流通區域,就彼此自動脱離關係。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囂複雜的局面,屬於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我只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只剩下一人,乾乾淨淨,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並不在於外部的目的,而在於內部的過程。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感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內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一個日本文化交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內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爭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鬥,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根本是覺得毫無意義。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精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場表演而已。

    在一個沒什麼人相識的國度,這樣的活動可以只當作一次旅行,來聽講座的會是些熱愛文學和閲讀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之類,在國外的圖書館活動中,這類人是常客。他們中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寫過些什麼,這樣很好。他們起碼對一個寫作者本身產生興趣,而不是對這個寫作者身上被強行貼上的各種標籤感興趣。

    我對外界始終持有一種抗拒,是覺得很多人不説實話。他們説假話、空話、大話,複製跟風流行語,以譏諷戲謔掩蓋內心虛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説出粗魯侮辱的話,以為這是強有力。他們唯獨説不出真實誠實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話。在荒謬時代,我們被話語遊戲、捉弄、擺佈、欺哄,人漸漸失去自主行動的意志和自由。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熱衷貼標籤和搞鬥爭的時代。它不是一個適合安靜而理性地寫和讀的時代。也不是一個適合以自我個性獨立存在的時代。

    10月,去日本。不是櫻花的季節,紅葉也沒有開始紅,但這不是重點。我對風景沒有任何着意的熱衷,興趣和關注不在這個上面。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進入陌生國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躍入一個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感如此強烈。

    行程5天。活動有兩個地點,東京,京都。東京與想象中出入很大。出租車帶我去歌舞伎院座,經過銀座四丁目,行駛在晴海街上。車窗外人潮洶湧,燈火閃耀的摩天大樓層層疊疊,如同一個敞開的萬花筒,但那不是封閉紙筒裏碎片和光線折射的幻覺,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榮錶殼。這個城市。此時在夜色中敞開的血肉鮮活的軀體,琳琅滿目,光怪陸離。一隻在進行呼吸充滿魔力的怪獸。我的手指撫摸過它銀光熠熠的皮毛,感受到這黑暗中閃耀出來的冷光,但暫時與它的心臟、骨骼、神經、血液沒有任何聯結。穿行過它的中心區域,如同用手撫摩過皮毛的頂端。

    趕上夜部三折戲的最後兩出,雪暮夜入谷畦道,英執着獅子。舞台一邊分行列跪坐江户時代裝束的男子們演奏古老樂器,用高亢滄桑的嗓音進行吟誦和歌唱,笛子的聲音無比清幽。這音樂,華服,佈景,舞蹈,都很有獨特的民族性。最後一出壓軸戲是福助演出。舞台上流光溢彩,獅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層層變幻褪去的華麗和服。男旦雍容舒展的身段和手勢,古老樂器的輪番展示表演,唱腔的夢幻感……在這樣的視覺聲的感官宴席中,觀眾帶着被洗滌般的豐足感,長久鼓掌。古代的日本,傳統的日本,一切都還在延續。

    因為場內不允許拍照,旁邊的服務廳裏有專門洗出來劇照可供購買。一面牆上大概有上百張劇照,觀眾記下號碼便可索購。買照片的人相當多,我也買下四張。嚴謹刻苦的訓練,傳統古典的技藝,被大眾所寄託的審美和精神的象徵,與人世有所距離地存在着,這樣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而在現代娛樂行業的廉價流水線裏,被包裝得奇形怪狀的速成明星和無法經久流傳曇花一現的表演,只能説是污染和浪費。

    座位滿席,婦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髮髻化妝後過來看演出。看錶演時很安靜,但空氣中瀰漫不動聲色的沉醉之意。為了抓緊時間,他們攜帶便當,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進食。在中國,崑曲如此之優雅華麗,使人痴迷難禁,但能夠看到表演的機會並不多。幾個經典曲目輪換來演,票價昂貴,且缺乏創新的能力。幾個古老的本子,一代傳一代,就這樣寂寥地與歲月對峙,也許並沒有創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創新的能力。在歌舞伎座裏,同樣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裏緊密相聯的一部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他們的享受和樂趣。歌舞伎座這一季的演出,將會一直持續到月底。每天,各種不同的曲段輪番滾動演出。

    之後抵達京都。京都的靜謐氣氛令人放鬆。在一座以庭院微觀之美取勝的古老寺院裏,我見到有人用清端楷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詩句豎行排列,寫於冊子上。我想,清遠山上的清遠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她曾對我説,那寺廟牆壁上書寫有這首詩。牆根下蟹爪菊茁壯開放,庭院中輕輕呼吸的苔蘚和松柏。大葉冬青的暗綠色葉子閃爍出光澤,結出一顆一顆渾圓紅色果實,這是童年時在故鄉經常看到的植物。

    夜色寂靜的巷子空無一人,空氣中的清冷和濕潤,電線杆上佈線錯綜裸露。午夜時分,與一個盛裝的藝伎擦肩而過。年輕女子大概表演完畢,手裏拿着包袱,腳步匆促,神情淡漠,帶着一絲絲閒散下來頹唐之意,或許還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過石板路。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一個男子的言論,他説: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的空假……無可置疑,這是我要的某種流連、變異、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氣氛。即使它在異域。但它畢竟存在。

    做完週日晚上的京都演講後,我要離開。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裏喝咖啡,順便看了一下舉行活動的小廳。大概能容納300人的空間,在開始之前的10分鐘,只來了五六個人。第一排最靠左邊的位置,坐着一個長髮的耶穌頭女子,穿着簡單白襯衣,煙灰色燈芯絨褲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色棉質外套。她一動不動腰背挺直坐在那裏,目視前方,沒有消遣用以打發時間,只是保持靜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象她的容貌,但不過是幾秒鐘的雜念。

    等我從洗手間用冷水洗臉,梳理頭髮出來,7點半時間剛到。走進會場,發現突然之前空間裏已坐滿了人。滿滿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們如何做到如此準確而迅速地出現。走到前面演講台,看了一下台下這些異國的陌生人。無論如何,會場此刻安靜而專注的氣氛,使我感覺安全和放鬆。那一雙雙集中注視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肅的表情,表達出一種善意的禮貌。我扶正麥克風,開始演講。

    演講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主要是關於寫作與人的真實性的關係。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爭諸如此類大題材。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體與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係,就務必涉及城市、情愛、性、內心陰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美、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只要有人願意寫出態度,説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露出自我。寫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備個體存在感,就務必與越過大眾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鋭邊緣共存。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亢奮和焦躁,如同浪潮席捲一切。個體置身其中,無可迴避,不進則退。如果你拒絕跟隨集體意志和意願,會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你會被孤立。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羣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貼上標籤。如果被強迫貼上標籤,也只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貼越多,隱藏其後,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標籤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標籤與寫作沒有關係。寫作,其本質是個體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書寫,最初的功能只對寫作者自身發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並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跟清晨起牀,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露水中盛開着的紫色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後從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性。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內心的表達,同屬一體。

    寫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是人在內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寫作,把記憶內容物重新觀察沉澱,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動的過程。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人將以創造性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把它裏裏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感受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把這一切掘出隨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成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具備一種於萬事萬物同屬秩序的合理。如同呼吸,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願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豐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只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產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否則它無法具備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性,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透、情感、聯結。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標榜、虛飾、攻擊。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光亮的各個層面。它沒有評判和斷論。沒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成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注的心靈雜耍。如同古代以一根繩子爬上雲端的江湖藝人,進入天空,直到人無蹤跡,留下一根獨繩留給抬頭仰望的看熱鬧的人羣。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只能是在它消失於世界的時候。

    大意如此。40分鐘演講之後是自由問答時間。我以為他們並未閲讀過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但事實卻不如預測。他們很感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種略帶輕快流動的推進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見到跟隨多年的讀者,這種感覺也不賴。但我知道這只是很稀少的偶然。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動,拖延至兩個小時。終於在一種完整狀態中結束。我在活動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女子。她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着我,神情嚴肅和專注。她的面容特別,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會場人羣逐漸退去之後,她站起來,靠在牆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她,是否在等待簽名,她此時才走近我,説,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掛着紅繩,繫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啞,音色沉鬱,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裏已有感應。我説,信得。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羣湧動。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受到保護的古都。巷子中的燈籠,傘,石板道,廣告牌,殷勤告別聲,使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入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着先鬥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隱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入口處懸掛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別,撲鼻一股魚腥味。掀開藍色布簾,裏面是一個狹小潔淨的空間,坐滿當地人。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枱上,櫃枱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裏做米飯,燒烤魚和牛肉。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製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感受。酒吧式餐枱上一列大盤子,放着煮好的冷菜。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歧照。會停止寫作嗎

    她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枱邊兩個位置。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少,但也恰如其分。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確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店員隨意與客人聊天。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髮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利落自然,彷彿置身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身心充沛的放鬆,覺得舒服適宜。信得在旁邊打點,她會説簡單日語。

    我説,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説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這跟好奇心無關。只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別人説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在我內心,也許偏愛讓人羣覺得不適和遭受質疑的作家。因為他們激起愛恨。她露出微笑。

    ……

    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於有界限或者有區別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並不喜歡與人討論我的處境,即便對方出於善意。一段微妙停頓。我素來有交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她的沉默裏卻有餘裕。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內心在某段特定時間裏曾糾葛交會。我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一來,她漂泊遊移沒有定處,唯獨不會回來中國。二來,她的故事濃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只能是杜撰。這個女子,在現實中出現,不美貌,個性不鮮明,性格也並不活潑。看起來,只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處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敏鋭。但她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若只是隨意與她擦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交會。付出情感和歷史,對我們來説,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她是31歲女子。在我見過的照片裏,她還是一個5歲女童,在老撾的琅勃拉邦與養母一起。難以想象,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女子身上。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象成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情。但它至少讓現實產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裏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酒精帶來鬆弛和舒適,並使人產生説話的慾望。我對她説,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最後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我有時閲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少希望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絲馬跡,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儘量增加生命密度。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愛,走向遠處。要有一份遺囑。骨灰不要灑入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寧可拋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根鬚融合在一起。不要任何虛假的備註。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着它們,它們還會招致評價。

    世間所有具體性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我們來到世間,以肉身為載體來完成某種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務。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我接受和愛慕每一刻當下。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很快我感覺渾身暖燙臉上發燒。信得不動聲色,她酒量好。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日本酒。酒的名字特別,菊姬,瀨祭,鷺娘,一刻者,凜美,晴耕雨讀……美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每一種食物需要知道它們的產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跟一個對酒有喜悦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有的喝一杯感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只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少,卻敞開心扉。説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一邊慢慢喝酒一邊並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裏攜帶着月光流淌的溪水,靜謐而自由自在。這樣説話,喝酒,直到凌晨兩點多。外面雨已停,人聲稀少,空氣濕潤清新。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説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這一趟路程其實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酒精使身體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後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感覺疲憊。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她站在店鋪裏打量。牆上貼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她説,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日本還有曲譜。我説,你還記得曲調嗎。她説,後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致的,年少華麗幽僻,成人之後即平凡墮落。她説,但我知道它將存在於世。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抽煙。再繼續。一個半小時之後,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她的臉。她用眼神示意我,她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我的日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打開房間的門。日本的旅館房間都狹小,但此刻,我已適應她在我身邊存在。她從小跟隨非血緣的養母東奔西走,身上有一種收斂而流動的屬性,讓共處的人不會覺得不適,彷彿只是靜靜待在應該待着的位置。而對這個位置的範疇,她有天生靈敏自控的直覺。她脱掉大衣,稍稍走動一下。非常直接,又脱掉身上白襯衣和燈芯絨長褲,露出黑色蕾絲內衣。她的身體骨骼健壯,也許是長期保持旅行和勞作習慣,身形纖細秀麗,膚色微黑,有飽滿的胸部和肌肉結實的小腿。她説,我先去洗澡。

    衞生間裏傳出來淋浴噴頭的水聲。我心裏略有遲疑,走到窗邊,打開封閉玻璃窗,眺望天色灰藍街道空曠的異國城市。一切在逐漸陷入沉睡、隱匿和秘密之中。我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點燃一根煙。

    在熄滅燈光之後微明的房間,我洗完澡,摸索到牀邊,躺在牀單上。女子從背後靠近我,伸出手撫摸我的頸、臉部、頭髮,幾次反覆,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手勢極為温存婉轉。是清晨在月季花心吸吮露水的蝴蝶容不下逼近驚動。脖子上紅繩系掛的白玉和狗牙發出輕微叮叮聲音,碰撞我的肩頭。我默默感受她的行進,感受生澀肌膚接觸相融,一個一個小小的瞬間。是互相靠近和熟悉的過程。

    她感覺到我有些拘泥和僵硬,顯然有足夠經驗處理過渡。説,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於是我們在黑暗中並肩仰躺,她拿出手機,分給我一隻耳機。房間裏被手機幽藍的屏幕光芒微微照亮。耳朵裏響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她在旁邊輕聲幫我翻譯句子。

    撣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衾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鍾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潸潸。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捨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古老的異國音樂。悽清有力的三絃,滄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裏有一根絲線也在振顫不已。這是我熟悉的聽過無數遍的句子。或者説,在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相通的。總是能夠找到相同的人和物。

    她説,這是母親以前很喜歡的一段曲子。她常在清理工作間的時候,重複放着這音樂。我都聽熟了。後來我想,追索和信仰感情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為何後來熱衷肉身之愛,喜歡跟陌生人做。

    她説,我只是覺得情慾和肉身是健康、清潔、親密的。它的本質是一種施予和接受。有時感情和幻覺才成為人內心設限的障礙。事實上,這是很大的障礙,唯一的困境。肉身真實而意圖單純,美麗也醜陋,容易腐朽。感情,有可能拯救我們,也可能把我們致死。而且,這裏面還有一個問題。她抱住我的肩頭,把臉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説,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什麼是愛。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尋找。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當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據,又會是什麼。

    我説,我只知道,我長久沒有伴侶,沒有性,但一樣存活。無愛或者無性,並不能夠使我們死去。只有無常和無望,才會讓我們死。

    她説,慶長最後到底能夠得到怎樣的一種結局呢。她的終點將在何處。你書裏所有觀點都很模糊,有時自相矛盾,不了了之。但我卻接受。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無超越的機會,最終就是一種無解。因此到最後,我們會漸漸什麼都説不出來。不想説。説不明白。説不究竟。沒有結果。沒有審定。什麼都不用説。我們只能朝向自己的終點,趨近它。或者説,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停止我們尋找最終超越的機會。這才是抵達。

    她説,但在此刻,我其實對你無話可講。我只想碰你,觸摸到你,擁抱你,感應到你。與你相愛,一起拿出身體裏面隱藏的死亡的種子。我等待這樣的時刻。不僅僅是與你,也許是與任何人。在不相愛的白日天光之下,我們都只能隱藏自己的悲傷。而在短暫的生命過程中,這樣的時日實在太過長久。

    她是一個對我講故事的人。而我是一個對別人寫故事的人。我心裏自問,為何讓她這樣對我。她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諾和應答。還是説,這原本是我和她共同的期求。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裏。在一列疾駛的火車之中。我想起自己用發顫的手指翻動手機通訊錄的時刻,想起把藥瓶中的藥片悉數倒入手心中的時刻。那一刻,我希望愛,或者被愛的人,他或者她,在哪裏。

    赤裸的陌生女子,再次用手臂環繞着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親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動,嘴唇清涼柔軟。動作如此熟練明確,使我相信,這是她早已確認的事情。她流瀉的滿頭濃密髮絲散發出玉蘭氣味,沒有清洗,混雜淡淡汗液的荷爾蒙氣息。她説過,這是她和貞諒喜歡的植物,在花園裏種很多。花香本身帶有一種清涼冷淡之意,時間彌久愈加淡薄。我轉過身去,沒有去尋找她的眼睛。她覆蓋住我,反覆執拗地貼近、愛撫、親吻、粘纏。頭逐漸下移,試圖把新生的火種植入我的身體。一種漫無目的的悲哀,像水流一樣,慢慢灌注到體內,逐漸升高水平面,在胸腔之中晃動。強烈的孤獨感,降臨於我與她肉身之間的空隙。

    肉身,這目前僅存的解救。如果不以卑微的肉身相愛,不以真實的孤獨交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露,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悦和悲傷交付,我們又將如何相愛。

    我決定接受這個事實自然前行。翻轉身體,俯身靠近她脖子側邊,用力吸吮那一處皮膚,感受一根強壯而活躍的動脈發出的振動和血液流動的輕響。着力使她微微顫慄,從喉嚨底處迸發出一聲低沉回應。摸索起伏的輪廓,柔軟的凹陷,幽微的通道。摸索肉體所藴藏的深不可測的悲哀的底限。試圖探詢它,與它溝通,與它在時間的某個頂端並存。讓敞開的肉身共通、匯合,最終消失一切邊界和隔膜。

    沒有片言隻語。房間裏只有如潮水般起伏的呼吸。為疼痛或愉悦輕輕迸裂出來的聲息,像秋天乾燥果實中趨向泥土和生長的種子,紛紛墜落於肉體融解擴展的沉默。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遠方的大海,失去音訊的山谷,覆沒世間但已失散的愛人的懷抱。膨脹,綻放,沉醉,破碎。唇舌之間品嚐到略帶腥味的酸澀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鹹味汗水,皮膚在夜色中閃爍出微弱光芒,空氣中被熱量和水氣蒸騰淡而又淡的玉蘭香氣。

    她的長髮濕漉漉粘纏在一起。在她出現細微可辨的振動之際,我抓住這把濃密強韌的長髮擰成一團,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潮中,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背,發出絲帛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裏。而我又將去往哪裏。我們將與誰相愛並且做伴。還是會始終孤身一人在世間遊蕩直至死去。這些無解的問題,只能以軀體最終抵達的平靜和遺忘覆蓋。

    此刻當下,我們成為這些世間疑問的對證者。

    我不知道她何時離開酒店房間。當我醒來,她已不見。

    我擰開台燈。凌晨5點。她在空出的枕頭上,放置一張看起來保存良久的被摺疊過的紙,是一張素描。與世隔絕的高山村莊,秀麗靜謐的地形陷落於幽深連綿高山。一條拐彎的奔騰河流把村落包裹起來。依照山勢而建造的木結構房屋,層層疊疊。起伏梯田,空曠田野。星星點點池塘,大片荷花盛開,映襯無邊天際連綿谷巒。一個已消失於地球表面的故鄉。

    也許她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她的不告而別。如同失蹤的故鄉再無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丟擲戒指在一面曠無人跡的湖泊之中,離別骨肉在南半球小鎮的角落,尋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緣,遺留貞諒的素描給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過各種實踐和追索尋求論證,解縛脱盡身心全部負擔、疑問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線索,只為證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跡,應是她少女時代在倫敦唸書時摘抄的詩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稱為荒漠,

    夜裏只有這聲音,看不見你的面目,

    當你倒在貧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過你的閃光叫做虛無。

    一種強烈的情感。真誠,純潔,熱望,堅韌。情感即便失去蹤跡,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為疑問和實踐從未被放棄。它們生髮,燃燒,跳動,簇簇燃燒而炙熱的火焰,只有死亡才能夠負載餘燼渡船過岸。如同我與她,即使不再相見,也將因這永生的困惑而得以在廣袤世界不為人知的角落繼續默默存活。尋找,探索,並永無止境。

    我把紙張重新疊起,塞入枕頭底下,重新關掉枱燈。不知為何,覺得身體寂滅,內心虛空,記憶清除,整個人渾然完整並且內心洞明。卻又完全不想醒來嘗試思考或有所行動。所有語言和思慮都是多餘。此刻,當下,我只想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旅館心無旁騖地睡去。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毀於旦夕,哪怕在世界毀滅的一刻人們依舊心懷破碎,哪怕明天也許不會來臨。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我希望能夠儘量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於是,在陌生國度的古都,在只留下我獨自一人的房間,在晨霧微微發亮的天色裏,在永久的孤獨中。我再度睡去。(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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