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謀略和楊立羣接觸,白素也在找劉麗玲,這兩個人,好象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我再打電話到劉麗玲的住所,那時,全市的晚報已經刊登了孔玉貞因車禍致死的消息。
這一次,電話總算有人接聽了。我聽到楊立羣極疲倦的聲音,道:“看在老天份上,別來煩我了。”
我忙道:“我沒有煩過你,我不是記者,是衞斯理。”
楊立羣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話,我們改天再談好了。”
楊立羣卻急急叫了起來,道:“不!不!”他的這種反應,很令我感到意外。我還沒有接口,他又道:“現在,我就想和你談談,你等一等。”他講到這裏,象是放下了電話,走了開去,沒有多久,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麗玲已經睡着了,我立刻來你這裏。”
我不知道楊立羣何以這樣心急來看我。本來我説想找他談,他要來,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所以我答應了他,放下電話,向着在樓下的白素叫道:“楊立羣説他立刻就要來,他來了,讓我來應付他。”
白素答應了一聲,我也下了樓,在客廳中來回踱步,等着。
比我預算的時間來得早,我就聽到了汽車在門口的急煞車聲。我連忙打開了門,看到楊立羣正下車,臉色蒼白,向我走來,隔得還相當遠,一蓬酒味,就噴鼻而來。看這樣子,他象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過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來清醒,推開了我的手,道:“我沒有醉。”他一面説,一面用手直指着我,道:“你也不可以以為我醉了,我所想的,所説的,全是在清醒狀態之下説的。”
我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請他進去,在他還沒有坐下來之前,我就在他的身邊,低聲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對不對?”
我以為我的話,一定會引起楊立羣的極度震動,誰知道他聽了之後,只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道:“原來你早就猜到了。”
他那種冷靜的神態,令得我極期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領抓去,想將他提起來,狠狠給他兩個耳光再説。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託了一下,令得我的動作,一下子失去了準頭,手臂變得可笑地向上揮了一揮。
我回頭一看,託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聽楊立羣講下去。
楊立羣象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差點捱了打,神情依然茫然,道:“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報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下油門,撞過去,看到他被撞得飛起來,看到他的血濺出來,我感到快意……”
他説到這裏,急速喘起氣來。我越聽越吃驚,大喝一聲,道:“你説的是誰?”
楊立羣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這一下,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先反手拍出一掌,擋住白素可能的阻擋,然後左手一翻,“拍”地一聲,在他臉上,重重打了一掌。
楊立羣的身子,由於我的一掌,向旁側了一側,我厲聲喝道:“你撞死的是孔玉貞,不是什麼梁柏宗!”
楊立羣撫着被我打的臉,他這時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憤怒,反倒是一種極度的委屈,説道:“我以為你會明白,孔玉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氣上衝,聲音也更嚴厲,道:“見你的鬼。”
楊立羣喃喃地道:“是的,也許我是見鬼了。”
我疾聲道:“楊立羣,你那見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飾你的謀殺的罪行,再也不能了。”
楊立羣發出了一連串苦笑聲,道:“你錯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駕車外出時會遇到什麼人,我只是因為和劉麗玲有了第一次爭吵,心中覺得不痛快,所以想駕車出去散散心。誰知道突然之間,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後,我就忍不住……”
他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那情形,就象是我看到胡協成之後一樣。”
我被他那種無賴的態度,氣得連話也説不出來。白素道:“楊先生,你的意思是説,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經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楊立羣居然毫不知恥地大聲道:“是。”
白素嘆了一聲,道:“那麼,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見了那四個皮貨商,你會怎麼樣?”
楊立羣一聽,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藥。”
他一直重複着那幾句話,白素向我低聲道:“你看他,這是極罕有的例子,一個人的前生經歷,深深侵入了他今生的記憶之中,造成了他嚴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是楊立羣,一下是展大義。”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還有這樣的冷靜去分析他的心態,我説道:“他自己喜歡怎樣分裂,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卻將人家也當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隨意憑他的判斷殺人。”
我的話,講到後來,提高了聲音。楊立羣陡地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道:“不!我不是隨便殺人的,他們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藥物,那四個……四個皮貨商人,就算他們見到我……他們也不會殺我,他們該去找給我毒藥的人。”
我看到楊立羣的神情,又已進入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神態,所以我毫不客氣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又坐回在沙發上,然後,我俯下身,雙手按在沙發的扶手上,和他面對面,道:“胡協成和孔玉貞的前生是什麼人,只不過是你的想象!”
楊立羣大聲叫了起來,道:“不!”
我幾乎忍不住了,我實在想告訴他,那只是他精神嚴重分裂中的一種現象。看到了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就將他想作是前生的仇人。我忍不住想要告訴他,他如今最愛的那個女人,就是前生殺了他的人。
我想,也只有這樣對他講了,他才會明白自己的精神分裂有多麼嚴重,可以幫助他從前的惡夢中擺脱出來,我幾乎要講出來了。
一定是我要講出來之前的神情,變得十分異樣,白素陡地叫了起來,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衞,別亂説話!”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抽動着。可是楊立羣這時,看來卻象是陷入了一種極激動的神態之中。我的神情,白素的喝叫,他看來全然未加註意,他只是想站起來,由於我俯身阻擋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來,掙扎了幾下,仍然坐着。
他的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不!他們的確是!我,我不是胡亂殺人,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劉麗玲就是翠蓮,我並沒有殺她的念頭。”
楊立羣陡然之間,講出了這樣的話來,我和白素兩個,可真是嚇呆了。
這是我們兩人一直在用盡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卻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後退了一步,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一退,楊立羣就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之後,喘着氣,聲音極大,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想不到吧!我早知道。”
楊立羣道:“我和翠蓮,今生一定會有糾纏,會認識,但是直到我肯定了這一點之前,我想不到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邊。”
由於一剎那之間的震驚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講完,我才道:“別胡思亂想,怎麼可能?”
我的話,連我自己聽來,也如此軟弱無力。楊立羣一聽,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道:“胡思亂想?絕不是,我早就看出來了。每次,我從前生的惡夢中醒來,她也一樣,她和我同時做夢,一起醒來,在她殺了我之後,一起醒來。有好幾次,我夢醒之際,根本就和還在夢中一樣,在我面前的,不是劉麗玲,簡直就是翠蓮!”
白素苦澀地道:“楊先生,你實在該去看看精神病醫生才好,我認為你的精神,極不正常。”
白素的話,同樣軟弱無力,楊立羣又笑了起來,道:“你們怕什麼?怕我會殺了麗玲?告訴你們,我決不是胡亂殺人的,我知道了之後,對麗玲一點沒有恨意,還是一樣愛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實在沒有任何話可説,楊立羣揮着手,向外走去。
他到了門口,才轉過身來,大聲道:“我的事,由得我去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了,太多因素了,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瞭解,別説外人了。所以,你們別替我擔心。”
他説完了話,姿態象是一個大演説家一樣,揮着手,疾轉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着他走了出去,一句也講不出來。我們並不是沒有應變經驗的人,但是事情變得這種程度,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
在他走了之後,我們又呆立了很久,才頹然回過神來,我伸手在臉上,抹着因為震驚而冒出來的汗,道:“原來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所謂早知道了,我想其實也不過是這兩天的事。孔玉貞出事的那晚,楊立羣和劉麗玲都喝醉了酒,當晚楊立羣對劉麗玲的神態言語,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時才肯定的。”
我無目的地揮着手,道:“奇怪得很,楊立羣知道了,但是卻並不殺死劉麗玲,他説,他對劉麗玲一恨意都沒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
我又道:“這種情形,能維持多久?説不定到了那一天,他們兩人,又因小事爭執,楊立羣會突然想起,劉麗玲就是翠蓮,突然之間,他又會變得神經失常,殺了劉麗玲!”
我講得十分嚴重,白素聽了,也悚然吃驚,來回走了兩步,道:“籲,我們還是要通知劉麗玲,至少也應該讓劉麗玲知道這種情形!”
我道:“當然。”
我一面説,一面指着電話,道:“通知她。”
白素立時拿起電話,撥了號碼,嘆了一口氣,放下,再撥,道:“在通話。”
我有點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電話,時間慢慢過去,我吸着煙,一支又一支。足足有半小時之久,劉麗玲的電話仍然打不通。不是沒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話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個煙蒂,道:“不對,楊立羣來的時候,説她正在熟睡,她和什麼人講電話,講那麼久?楊立羣也該回去了,她為什麼一直在講電話。”
白素皺着雙眉,説道:“那我們……”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道:“二十分鐘之前,我們就應該直接去,不打鬼電話。”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們一起向外衝出去。午夜的街道相當冷清,我駕車,簡直是橫衝南撞,直駛向劉麗玲的住所。車子幾乎沒有減速就直衝進大廈的大堂去,將大廈的看更人嚇了一大跳。
我和白素不理大廈看更人吃驚的神情,衝進了電梯,當我伸手出去按電梯的按鈕之際,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發着抖,白素的臉色,也出奇地蒼白。我們兩人心中,都有一種極強烈的預感,感到會有意外發生。至於為什麼有這樣的預感,誰也説不上來。
電梯停下,我先一步搶到門口,伸手按着電鈴。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鈴聲一下又一下響着,可是就是沒有人來應門。我望向白素,白素已經取下了她的髮夾來,我讓開了些,仍然按着門鈴由白素去開鎖。
幾分鐘後,白素已將門鎖弄開,她旋動門柄,推了推門,門內拴着防盜鏈。這證明屋內有人,屋內有人而不來應門,這表示什麼?
我在剎那之間,只覺得一股涼意,透體而生。
要撞開這樣的一條防盜鏈,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側了側身,一下子就將門撞開。
將門撞開之後,我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我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們一起走了進去。客廳中沒有人,一切看來都很正常,卧室的門關着。客廳中十分靜,我和白素是在心情極度緊張的情形,屏住了氣息進來的,所以靜的幾乎可以聽到我們兩人的心跳的聲音。
客廳裏沒有人,這令得我略為鎮定了一些,我在想,或許他們兩人都喝醉了,所以聽不到門鈴聲,也聽不到撞門聲。他們不在客廳,那一定是在卧室了。
我大聲叫道:“楊立羣!”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門,我大約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門內一點反應也沒有,接着,就聽得自卧室之中,傳出了一種奇異之極,令人聽了毛髮直豎的聲音,象是叫聲又不象叫聲,象呻吟又不象呻吟聲。一聽到了那種聲音,我和白素兩人,都不由自主,身子發顫,我更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大叫聲,用力用聲子去撞門。
撞到第三下,門就撞了開來,我和白素,同時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後,我們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剎那之間,我們象是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能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心中不知有多麼亂,在極度的紊亂之中,我只想到一點:我們來遲了。
我們來遲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們來遲了!
由於極度的混亂,我已記不清是我還是白素打電話報警的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電話,在牀頭几上的電話,電話聽筒垂下來,在牀邊晃動着,這是我們為什麼想打電話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經過調查,經過整理,事情是如何發生的,總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發生的約略經過,自楊立羣離開家,來和我見面起,到事情發生止。
真正的經過情形,是不是這樣子,當然沒有人知道,因為兩個當事人之一,已經死了,另一個人講的話,沒有人可以知道是真還是説謊。
為了容易瞭解起見,我用兩個當事人直接出賣的方式來將事情的經過寫出來。事情的兩個當事人,當然是楊立羣和劉麗玲。
再重複一次,用這種形式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真正的事實,無法證實。因為事情的經過,是由一個當事人講出來的。
楊立羣看到劉麗玲熟睡,離家赴約。劉麗玲在他離去的一剎間就醒來,可能是由於楊立羣離去時的聲音,弄醒了她。
劉麗玲醒來之後,看到楊立羣不在身邊,就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她就披着睡袍,從卧房來到客廳,客廳也沒有人。
那一天,劉麗玲將楊立羣自警局接走之後,他們一直在逃避着和他人接觸(我一直在找他們,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報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貞的死,全都令他們感極度的疲倦。
劉麗玲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又叫了兩聲,推開廚房的門看了看,也沒有人。這令得她感到十分憤怒,楊立羣竟在這樣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她。
劉麗玲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了一隻蘋果,順手又拿起了一把水果刀,回到了卧室。她將蘋果放在牀頭櫃上,手中持着刀,開始打電話,就將刀放在電話旁,正在打電話的時候,楊立羣回來,看着劉麗玲。
楊立羣耐心等着,等到又過了十分鐘,劉麗玲還是在講電話。
(那時候,大概是白素已開始打電話給劉麗玲而打不通的時候。)
楊立羣感到十分不耐煩。劉麗玲在電話中講的,又是十分沒有意義的話,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叫道:“別講了好不好?”
(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獲得證實的一件事。和劉麗玲通電話的尋女人,事後,説她在電話中聽到了楊立羣大聲叫劉麗玲別再講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時放下了電話。)
劉麗玲突然之間聽不對方的聲音,自然知道是對方聽到了楊立羣呼喝的緣故,那令得她更為不快,她用力拋開了電話聽筒,坐了起來,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連打電話都不可以了?”
(劉麗玲突然將電話聽筒拋了開去,而不是放回電話座,所以白素的電話仍然一直打不通。)
楊立羣盯着劉麗玲,道:“我回來了!”
他説“我回來了”的意思,十分顯明,那是在告訴劉麗玲,他回來了,劉麗玲的注意力就應該放在他身上,而不應該再打無關緊要的電話。
劉麗玲的反應,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楊立羣,偏過頭去,站了起來。這時,楊立羣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過去,一伸手,抓住劉麗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幾乎將劉麗玲的整個人都拉了過來。
楊立羣用的力道是如此之緊,令得劉麗玲的手臂生痛,同時,楊立羣的這種態度,也令得劉麗玲更不高興,她大聲道:“放開我!”
楊立羣也大聲説道:“不,我不會放開你,我愛你!”
楊立羣的話,本來是十分動聽的情話,可是劉麗玲卻掙扎着,叫道:“放開我!”
楊立羣非但不放開她而且將她抓得更緊,又將她拉了過來,想去吻她。劉麗玲掙扎向後,楊立羣跟着逼了過來。當劉麗玲退到了牀頭幾時,她已經沒有了退路,楊立羣象是勝利者一樣,哈哈地笑着,要強吻,劉麗玲的手伸向後面,抓到了那柄放在電話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就向前一刺。水果刀極其利,無聲無息,刺進了楊立羣的胸口。
當水果刀刺進楊立羣的胸口之際,他們兩人的身子幾乎是緊擁着,楊立羣陡地震動了一下,望向劉麗玲,劉麗玲也望着楊立羣。
劉麗玲一刀刺進楊立羣的心口,那動作,姿態,他們兩人的位置,幾乎就象若干年前,翠蓮一刀刺進展大義心口時完全一樣。
當我和白素,撞開了卧室的門之後,看到的情形,和事情發生的一剎那,已經有了不同。楊立羣已經倒在地上,一手握着心口,血自他的指縫中不斷湧出來。
劉麗玲手中握着水果刀,血自刀尖上向下滴,她的神情極其茫然地站着,動也不動。
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從知道了楊立羣和劉麗玲兩人,各有他們相同的怪夢之後,我們一直擔心的是,當楊立羣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之後,會將她殺死。可是如今我們看到的,卻是劉麗玲殺了楊立羣!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羣。
這個“又”字可能極其不通,但當時,在極度的震驚之際,我的確想到了這個“又”字。
翠蓮殺了小展。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羣。
由於極度的震撼,當時,我不記得是我還是白素,在震呆之餘,先叫了起來,道:“快打電話,召救傷車。”
不論那是白素還是我叫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因為那時,我們都看到,楊立羣中刀的部位,顯然是致命傷,但是他卻還沒有死。當我們進來之後,他的眼珠還能轉動,向我們望了過來。
電話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為我一看到楊立羣眼珠動,我立時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種垂死的悲哀,和一種極度的悲憤和不服氣之感。我連忙俯身來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楊立羣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他看來象是想藉着他抓住我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來。
可是,生命正迅速無比地離開他的身子,他已經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他只能緊緊抓着我的衣襟,口唇顫動着,竭力想説話。
我忙湊近去,只聽得他用極微弱的聲音,斷續地説道:“為什麼?為什麼……她又殺了我?應該是……我殺她,為什麼……她又殺了我……為什麼?”
老實説,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楊立羣的問題才好。面對着離死越來越近的楊立羣,我連假造幾句安慰他的話也説不出來。道理很簡單,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前一生,翠蓮殺了展大義,為什麼在這一世,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羣?楊立羣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聲音,用一種聽了令人毛髮直豎、遍體生寒、充滿了怨憤和痛苦的聲音叫道:“為什麼?”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聲,弄得心中痛苦莫名,我也不由自主叫了起來,道:“我不知道!”
楊立羣的喉際,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來,看起來,他的生命,至多隻能維持半分鐘了。可是看他的神情,卻還想在這半分鐘之內,得到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實在不忍心再面對他,上一生,展大義在極度的怨憤中去世,這一生,看來楊立羣也要在極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了。
我推開了他的手,並不站起身,就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我看到劉麗玲走向楊立羣,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表情。她來到楊立羣的身邊,楊立羣看來是捐出了他生命之中的最後一分力量,轉過眼珠去望向她。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真怕劉麗玲再過去刺楊立羣一刀,我剛想阻止劉麗玲有任何行動時,劉麗玲已俯下身,在楊立羣的耳際,講了一兩句話。
那只是極短的時間,劉麗玲不可能多講什麼,她至多隻講一兩句而已。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間,只見楊立羣突然現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試圖發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和同時發出“哦”的一聲來。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聲,也只發了一半,就緊接着,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後一口氣,睜大着眼,死了。
我身子有點僵硬,直起身來,看到白素向我走了過來,也看到劉麗玲向後退去。這時,由於情緒的極度混亂,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之中看慢動作鏡頭的電影一樣,有很多細節,全部回憶不清。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象瘋了一樣,向劉麗玲捱過去,道:“你對他説了些什麼?快講,你對他説了些什麼?”白素將我拉住,大聲叫着我。
劉麗玲喘着氣,道:“我會告訴你的,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不是現在!”
警車其實不應該來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劉麗玲的回答之間,警車的嗚嗚聲已經傳了過來。事後,較為清醒的白素説,我和劉麗玲之間,重複着同樣的話,至少在一百遍之上,我們兩人的情緒,都在極度激動的狀態之下,以致不知道時間的逝去。
警車的警號聲一入耳,我如夢初醒,震動了一下,又向劉麗玲望去,道:“你殺了他!”
當我講出這四個字之際,我感到極度疲倦,聲音聽來,也不象是我所發出來的。
劉麗玲的神態,看來也極其疲倦,道:“是的,我殺了他,可是他進襲我,象是瘋子一樣地進襲我,我沒有法子,只好這樣做。這純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納她的説法才好。
警方人員來到以後所發生的瑣碎的事,不必細表。劉麗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終只是那幾句話,陪審團經過了破記錄的三十多小時的討論,宣佈劉麗玲出於自衞,不需負任何法律上的責任。
由於主控方面堅持,劉麗玲一直在警方的看押之中。在這期間,我和白素曾去看過劉麗玲幾次,可是劉麗玲什麼也沒有説,她甚至拒絕聘請更好的律師為她辯護,一副充滿自信的樣子。
當陪審團開始退庭商議之際,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着,陪審團有了決定之後,再度開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聽度上。
陪審團宣佈了他們的決定,法官宣判劉麗玲無罪之後,法庭上的各種鬨鬧聲,怕是有法庭以來之最。反倒是劉麗玲本人,象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一樣,表現出奇的鎮靜。
庭警打開犯人欄,劉麗玲走出來,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輕輕地抱了白素,道:“我們走。”
我和白素保護着她,離開了法庭,逃開記者,登上車子。
在車上,劉麗玲道:“能不能到府上打擾一下?”
白素道:“當然可以。”
講了這一句話之後,劉麗玲的神情,就陷入了深思之中,一直到進了屋子,她都未曾開口。
進了屋子之後,白素給了她一杯酒,劉麗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順着她的口角,流了出來。在她用手臂抹拭口角之際,白素突然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惡夢中的展大義的?”
我本來想問劉麗玲同樣的問題。白素既然先我一步問了,我自然不再問,只是等候她的答覆。
劉麗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幾天。”
我怔了一怔,道:“所謂那天晚上……是……”
劉麗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講翠老太太的事給我聽,而我堅決不願意聽的那個晚上。”
我“哦”的應了一聲。就是那一天晚上,他們爭吵得極為劇烈,我和白素離去,楊立羣后來清晨駕車外出,撞死了孔玉貞。
白素向劉麗玲靠近了些,道:“你是怎麼開始知道的?他告訴了你他的夢?”
劉麗玲搖着頭,道:“沒有,只是次數多了,每次當我在惡夢中醒來,總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種神情,和我在夢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樣。漸漸地,我明白了,我們兩個人的進入夢境的時間,是完全一致的,前生的事,不時同時在我們兩人夢境之中重現,我就開始去搜集資料,開始追尋……”
我聽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道:“你也開始去尋你的夢?”
劉麗玲咬着下唇,點了點頭,道:“是的。不過我沒有象他那樣,到夢境發生的地方去,我只是蒐集他的各種行動資料。很快,我就發現他曾到過那地方,做過一些怪異的事情。同時,我也莫名其妙地對那個傳奇人物翠老太太發生興趣,也蒐集了她不少資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什麼人。”
我苦笑了一下,問道:“是翠蓮?”
劉麗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兩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麗玲道:“同時,我也明白,我和楊立羣相識、相愛,並不是偶然的,那是一種因果,由於我們前生有這樣的糾纏,今生一定會相識!”
我喃喃地道:“就象你和胡協成,楊立羣和孔玉貞一樣?”
劉麗玲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白素齊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
劉麗玲不等我們講完,就接了下去,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今生,他應該殺掉我才是,對不對?”
這個問題,實在是玄妙到了知識範疇之外的事,但是在因果,或是邏輯上,又的確如此。
劉麗玲問了一句之後,接着又道:“我和楊立羣,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經歷,進入了我們的記憶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沒有再前生的記憶,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顯然也不明白。
劉麗玲作了一個手勢,道:“我們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許,在再前生,他對我所做的壞事,要令他死在我手裏兩次?”
我和白素兩人,一聽之下,不約而同,一起站了起來,發出了“啊”地一聲之後,並又坐了下來,半晌説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他臨死之際,你對他講的,就是這句話?”
劉麗玲點着頭,道:“是的,我看到他在臨死之前的神情,那樣怨憤,那樣不明不白,心中很不忍。本來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姑且這樣對他講一講。可是他在臨死之際,腦際一定有異常的活動,可能在那一剎,連再前生的記憶,都進入了他的腦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極快又極徹底,這證明了我的推測沒有錯。”
我發出了一連串的苦笑聲,道:“前生已經是極其虛無縹緲的了,何況是再前生!”
劉麗玲站了起來,道:“但是,既然有前生,一定會有再前生的,是不是?”
劉麗玲的話,在邏輯上是無可辯駁的。我和白素只好怔怔地望着她。她掠了掠頭髮,道:“我要告辭了。我早已辦好了歐洲一個小國的移民手續,我想我們以後,可能沒有機會見面了。”
她一面説,一面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門口之際,我叫住了她,説道:“劉小姐,你和楊立羣之間的事,本來是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然而我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扯在裏面……”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她已經道:“不會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我要的就是她這句話,我立時道:“好,那麼,請告訴我,我的前生,和你們有什麼糾纏?”
劉麗玲搖着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説完之後,就一直走了出去。
劉麗玲一定是立即離開了這個城市的,因為第二天,再想找她,她已經蹤影不見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後,我又和簡雲會面,談起了劉麗玲、楊立羣、前生、今世許多玄妙的問題,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態度不明,堅決要離去的事,我道:“難道我的前生,和他們真有糾葛?”
簡雲笑了笑,道:“我看一定有的。”
我有點氣惱,道:“那我是什麼角色?在南義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個人,還有一個好象並未出現,我總不會是那個人!”
簡雲道:“當然不會是那個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個皮貨商人被謀害之後,追查這件案子來歷的辦案人員中的一個!你前生是一個辦案人員,這一點,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着簡雲,大喝一聲,道:“去你的!”
簡雲拍着我的肩,道:“我只是猜猜,別認真。你對自己的前生,一點記憶也沒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為,的確有點怪,不知是什麼力量促使你那樣做,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我只好喃喃地道:“誰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簡雲也嘆了一聲,道:“是的,我們對人的生活,不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
“尋夢”這個故事,就在我和簡雲的感嘆聲中結束了。
還有三點要説明的是,一九九○年八月,全世界有關方面的科學家,集中開會,研究人為什麼要睡眠、會做夢,但結果是沒有結論。誰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點,是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心理學家堅信在經過催眠之後,某種感覺特別強烈的人,可以清楚説出他的前生的經歷來,已經有不少具體的例子可供參考。
第三點,前生的事,會不會影響到今世?這隻好歸咎於因果。我們誰都曾愛過人,被愛過,世界上那麼多人,為什麼會偏偏遇上了,相識了,戀愛了,難捨難分了?總有點原因吧。
至於是什麼原因,誰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