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蓮安來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氾濫,正變成一個驚懼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數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門。一時街上空落,雀鳥無聲。
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死亡和感染人數。這個世間,第一次讓人警覺到死亡離得這樣接近。所有曾經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樂之中的人,都安靜下來。他們不再外出工作和聚會,開始獨處,並平息下來。
蓮安獨自開車,從上海一路疾駛趕到北京。在深夜11點多的時候,抵達我的寓所。她只隨身帶着兩隻LV的拉鎖行李包。衣服未換,桑蠶絲小禮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腳穿着細高跟涼鞋,露出小顆小顆的腳趾。因為開車,隨身帶了一雙球鞋。連續開車,頻繁抽煙,使她看起來非常憔悴邋遢。一頭長髮凌亂地覆蓋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尋常,過來擁抱我,説,良生,我至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説,我照樣每天下午都還去店裏喝咖啡。店員戴着口罩給我調咖啡,姿態比我自衞。
人以前只覺得自己重要,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死的。所以他們在死亡逼近的時候,就會恐懼,並感覺孤立無援。
但當疾病過去,一切亦會恢復原狀。一樣會忘記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懼和孤獨。所有的貪婪不甘又會重新復甦。我説,蓮安,人心不會有什麼不同。也許只有一部分人才會因為曾面對死亡獲得改變。那些盲的人不會。
蓮安在衞生間洗了很長時間的熱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麪條,放鹽及橄欖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醬和橄欖。把麪條盛出來放在桌子上,讓她吃。她把臉埋在麪條上,深深吸氣,説,我已經有近10年,沒有吃到別人親手做給我的食物。洗濕的長髮還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臉,然後埋頭吃麪條。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腫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經歷生命裏至為難熬的時期。獨自開車一千多公里,來與我見面。但見到了我,卻只是尋常。三言兩語,洗澡,吃東西,然後上牀去睡。很快就進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當做親人相待。我亦不問她。
已經是凌晨一兩點。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掛起來。又把扔在地上的髒裙子和大衣塞進塑膠袋裏,準備第二天拿去幹洗店洗熨。看得出來這些行頭都至為昂貴,動輒上千上萬,平日用來襯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濫穿濫用。
而睡在房間裏鋪着白棉布牀單的牀上的蓮安,在我眼裏,只是一個面對一碗熱的麪條,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長久得不着食物的孩子,讓我感覺心酸難忍。
走進廚房,洗弄髒的鍋子盤子。電視裏放着DVD,很大的聲響,我卻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隱隱發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點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根煙。看着稀薄晨霧中寂靜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囂,沉浸於睡夢之中。深藍色的天空滲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漸隱沒的星辰。世間萬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屬於人的承載體,要被迫蒸騰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廢氣,污染顆粒……它們顯出一種真實的尊嚴。
也許只有在這樣短暫的時刻,人才能夠真正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僅僅是生活的處境,亦是在宇宙,萬物,世間的處境。
若你知道你的餘生還有一半的時間,你會怎樣來生活?蓮安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説,要做喜歡的事情。並且去愛。我所能想起來,的確只是至為簡單的一個答案。而我亦不覺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並不重要。因為它就如同生一樣,有着盛大的真實。並日夜伴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