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自己位於古北的高級租住公寓,帶着簡單的行李,搬進他的舊工房,就這樣與他迅速同居。物質她已擁有,所以心裏並無計較。她要的是有一個男人,能夠在身邊,夜夜擁抱在一起入眠,現在他已經出現。
他們把房間重新粉漆了一下,買了新的牀,地毯和廚具。雖然簡陋簡單,但似乎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一個新的家。第一個夜晚,他們在狹小廚房的餐桌上一起吃飯,卓原做的飯菜。她並不深愛這個男人,也不覺得家就是這樣。但世間風塵漫長清冷,她亦珍惜這淡薄的情意。她和他在一起,分不清是因為性,還是因為她對感情的需索,還是因為他可以出現得如此輕易。也許三者都是。
除了他在壽司店工作,一起吃飯,走在路上,她出去工作,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用來做愛。彼此的身體融合得太好,以致這短暫的歡愉,漸漸成為感情的毒藥。用來一日又一日地麻醉。
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是太過普通的男子。但他的那種庸庸碌碌的懶惰習氣,他的貧窮,他的對電視沉迷的貧乏趣味,他的偏激狹隘,還是逐漸讓她感覺到輕視,甚至厭惡。她知道這種感覺是不好的預兆。就像曾經對保羅,對分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她最終總是會對他們厭倦。不是對身份或物質,而是心智。而心智亦導致一個人的能力和成就。心智最終還是會勝過肉體的吸引。
她總是和那些並不相宜的低層的男子在一起,是完全病態的選擇。
她自己置身的工作圈,接觸的大部分是聰明富足的頂尖人物,並且國際化。平時Maya帶她出入的又是高級場所。真是難以想象一個置身大眾視線之中的人物,在某個場合穿着昂貴的晚禮服剛剛接受完採訪,轉身就進了偏僻地區的破舊工房裏,陪着一個一事無成的男人看電視體育頻道。
她從來都不把他帶到公眾場合裏去,讓別人知道他是她的男友。她亦不想。因知道他必定會遭人輕視。而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只能自己擔當。
這身份和生活範圍的懸殊,使他註定只能以秘密的身份存在於黑暗裏。或許是因為如此,他的心裏也一直有積怨。
爭吵開始的時候,他就毆打她。第一次動手,他把她從牀上拖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用腳踢,用拳頭打,還嫌不解氣,拿了一隻拖鞋就朝她臉上劈頭蓋臉地砸。她用手臂去擋頭,結果整條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紅腫。後腦被打得腫起來,牽動神經,她甚至無法嚼動食物。整張臉都變形。她無法出去見人,對Maya謊稱休息,躲了近半個月。
打完之後,他就會迅速後悔。從一個狂暴發瘋的人恢復到平時一貫的温和平衡。跪在地上求她,流淚,發誓,拉着她的手要她回打她。這孩子般的把戲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每一次都似乎是真的。也的確是真的。因為他不願意讓她離開。他沒有朋友,工作回來,就只是一個人在房間裏看電視。她是出色的女人,換任何一種偶然,他的生活裏都絕無可能邂逅她,並能夠與她同牀共枕。
他知道自己的僥倖。併為這僥倖的容易失落無法把握而怨怒。
而她竟然從來未曾試圖離開他,哪怕出走一次。她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意志。也許就如同她的母親臨,當意志被需索矇蔽的時候,亦會做出屈服的選擇。她已經很久沒有為食物擔過心,只是依舊覺得餓。甚至覺得這種餓比以往更難以承擔,是會讓血液抓狂的那種恐慌。諾言。撫摸。一個長過夜晚的擁抱。嘴唇滑過皮膚的碎裂般的温度。
她需要感情。她需要愛更甚於那個被愛着的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是他。她沒有任何選擇。
那時候他們已經很少做愛。她已經沒有辦法和他做愛。他因為她不與他做愛,更加積怨。但每個夜晚,他們依然睡在一起。即使抱着對彼此的仇恨和憤怒。
她此時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卓原會和她如此輕易就在一起。只有那些心理和感情上一樣都有欠缺的人,才會互相走近。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太過熟悉,並需要互相映照。
他們都是對愛有疾患的人。需索愛勝過相信愛。並且之間絲毫沒有愛。一點一滴,都沒有。
這就是她的秘密生活。沒有任何人知道。出去表演或應酬的時候,她總是光彩榮耀。那麼驕傲。並且完滿。她從不讓別人探索到任何關於自己內心的隱衷和傷痕。保護自己至為小心和謹慎。她在台上閃爍着光澤,低吟淺唱。似乎和世間的一切真相沒有關係。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永不止息。
繁華包圍,喧囂追隨,虛名和金錢纏繞左右。但在生命的底處,卻沒有一絲絲温暖的感情。哪怕只是一個擁抱。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的生命走入黑暗洞穴,需要摸索的茫茫長途。看不到光亮。她只是知道,她的所得與她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但她亦覺得上天始終是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