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去的小巷子裏的日本料理店,蓮安見到卓原的手。他在台子後面做捏壽司,手上沒有任何修飾,沒有手錶,沒有戒指,沒有鐲子。手非常潔淨。洗得略有些發白。清秀的手指,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
先鋪平紫菜,排上壽司飯,然後輕而有力地捏,再鋪上一隻剝了殼的大蝦。所有的物質在他的手指之下,充盈着一種柔順的生命力。在沒有工作的時候,蓮安每天的晚飯,都是在這家公寓附近的壽司店裏吃。她亦看着他捏壽司,漸漸熟識他。
卓原只是極其尋常的上海男子,職高畢業,略有些胖,一直找不到合適工作,所以先進壽司店聊以謀生。閒來只喜歡看電視的體育頻道及喝上幾杯。這樣的男子,在人羣中一抓就是一把。她與他聊天,聊的都是家常的事情。電視,壽司,或者其他。他似乎不認得她,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是隨隨便便,也從不問她做什麼。她想自己很少出鏡亦很少在媒體上露照片,應該大部分的人在現實中都認不出她來。
也許他只覺得她是一個在接近他的女子。不是太討人嫌。
她的經歷使她註定已經不會是一個能對戀愛本身感興趣的女子。
她亦很久沒有戀愛。
生活圈子開始逐漸狹小封閉,圈子裏的男女,因矯揉造作,極其功利,她不願意靠近,覺得裏面不存在感情。而圈子外的人,她與他們之間已完全拉開距離,很少有接觸的途徑。她亦不願意像其他同行那樣,委身於富家子弟或商人,只求朝夕,輕言別離。她想獲得一個潔淨温暖的男子,但是很艱難。
這樣接近一個圈外的普通男人,雖然看起來詫異,但卻又是自然。因她只是一個寂寞的女子。想獲取些許世間的暖意。她厭倦之極那些在台下仰望她視她為偶像的人。只想有人温和地對她,像眼前這個極其尋常的男子,他只把她當作一個尋常女子,陪她一起吃飯,聊天,或者無話可説地坐在一起看電視。她所要的只是那麼多。
對於感情,因知道不易,她是多麼卑微驚卻。而這個男子令她覺得放鬆。內心平和。
因為陌生可以彼此無所求。她在他面前很自在。想做什麼就做。想説什麼就説。
那天她提出請他看電影。在擁擠的入場口,人羣把他們推在一起,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轉頭看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的臉就像一朵花一樣打開,閃爍着光澤。在電影院的角落位置裏,他突然扳過她的臉來,用力吻她。他口腔裏的味道令她很快就興奮起來。他們在整場電影中,一直在接吻。她的臉上全都是黏濕的口水。很久沒有一個男人擁抱和撫摸她。她覺得肌膚像有火焰掠過一般,發出灼傷的細微聲響。當電影結束,她便跟着他去了他位於偏僻閘北區的住處。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把她往裏面拖。她碰到他的牀。一張硬而窄小的木板牀,鋪着棉布牀單。她躺倒下去的時候聞到枕頭上陌生的男子的氣味。某一瞬間她略有生硬和疑慮。但是他的身體很快就覆蓋住了她。她撫摸到他背部的皮膚,這赤裸的暖的皮膚。在他擁抱住她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這身體是她所要的。沒有一絲生分。
燈打亮之後,他看到她整個人蜕了一層皮一樣,閃爍出凜冽的光澤。她起身去髒而雜亂的小廚房裏煮咖啡。他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舊工房,很小的廚房和衞生間。通風也不好,有濕氣及各種物品混雜起來的氣味。
她光着腳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走,身上穿着他的襯衣,一邊抽煙一邊靠在廚房門上看着他。她説,你的牀太硬了,躺得我腰疼,明天我們去宜家重新買張大牀來。他説,我沒有錢。她説,我有。我來買。
她喝咖啡,慢慢穿上胸衣,裙子。在燈光下能看清她的靴子是苔綠的麂皮,包括鑲着粉色皮草的大衣,都是舊舊爛爛的,但看得出來很昂貴,穿在身上亦不顯得在意。有人打手機給她,她接聽,突然神情專注起來,談的是合同簽約類的事情。她一下子就與壽司店裏那個邋遢散漫,神情慵懶的女子產生區別。她身上的那種熠熠光澤,只在瞬間閃現。
她終究還是與尋常女子不同。
他説,你很忙吧。她看到他在看她。她説,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她想與他開玩笑,對他説她是在地鐵站開小服裝店的。但他非常冷靜,説,你是尹蓮安。你的唱片我身邊一些同事都有。但我不買。我也不愛聽。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
從你走進店來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點壽司開始。
這麼長的時間來,你一直都知道?
是。那又如何。我從未告訴其他人。我也不因為你是誰才與你在一起。
她突然覺得侷促和失望,猶如在人羣中被陌生人包裹時的孤立。她的腦子飛快地轉動,想着是否可以就此消失。這麼長久的寂寞,只是因為她是尹蓮安,而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所以她不能輕易發生普通的戀愛。
而她只想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女子,與愛着她的男人在一起。帶着她自主的心,赤裸的嬰兒一樣的感情。但那個男人,看到的還是在浮塵浪世裏被迫盔甲沉重的她。亦是一個看起來光彩榮耀的她。這和她所想的不一樣。
卓原看出來她的失望,走過來抱住她,他説,你會買張什麼樣的牀。我喜歡宜家最結實的那張鑄鐵黑色大牀。我會把廚房重新粉漆一下。以後我來做飯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