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一次見到臨,是去探監。母親擱着玻璃問她討煙抽。蓮安亦記得賣掉了家裏剩餘不多的舊東西,給母親帶去香煙。臨穿着監獄裏統一的衣服,頭髮油膩,臉色蒼白,塗着廉價的鮮紅唇膏。她説,我託了一個好朋友來照顧你。你去北京,他會來接。他會先把車票寄過來給你。蘭初給他奶奶,他們那邊要。
蓮安看着她的母親,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堅韌。
臨説,我剛生你下來的時候,你喝完奶,就背過身去而睡。你從不面向我的懷裏。你這樣意志堅決,和我一樣。我亦知道你不屬於我。你就是你,而不會是另一個我。
她問出她心裏疑惑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麼要生我下來?
臨微微一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彼此之間不可代替,也沒有憐憫。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會變得不記得。蓮安。你無需介意在心。她又説,過來,讓我摸一下你。
這是第一次她這樣要求她。蓮安走上前一步,感覺到母親的手指非常冷,撫觸到她的臉上,從額頭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驚懼,就好像在公車上偶爾因為擁擠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體。對不潔的厭惡感。她即迅速地後退,不再讓臨碰到。
蓮安拿到車票,便帶了一隻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書,坐火車去北京。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自然也並沒有人來送她。她現在連異父的蘭初都已經失去。從次就是渺茫世間孑然飄零的一人。但她覺得心裏平然,並無哀傷。
身邊去北京上學的18歲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學報到,父親一路都在教訓囑咐,母親更是不停地倒熱水扭毛巾買晚餐小心照顧,其樂融融。她亦不覺得羨慕。知道這是不屬於自己的人生。在鋪位上一躺下來就睡着了。半夜時分餓醒過來,拿出包裏的蘋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進嘴巴里咬。火車剛好停靠,停留在山東境內的一個小縣城。
昏暗白色燈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腳步零亂地在黑暗中走過。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悶熱的鋪位上,一邊咬着蘋果,一邊用額頭抵着玻璃窗,探望這個她剛剛接觸到的世間。那個小縣城的月光和站台,從此便留在蓮安的記憶中,像顛沛流離的生活的隱寓。她一直在出發,走在路上。並且孤立無援。
而此刻,她的母親正在監獄中用偷藏的一塊碎玻璃割脈自殺。臨放棄了她即將面對的30年的監禁。她的意志在決定投毒的時候即已崩潰。剩下來的日子無非是肉體的苟活,她太過驕傲,所以絕無甘願。
那年蓮安是1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