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城停留了一晚。在網吧裏閲讀電郵,然後一封一封地刪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熱的麪條。小旅店裏污跡的被單散發出來的陌生氣味,不能洗澡,停電。點起蠟燭站在窗邊看遠處高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來,看到旅館小房間裏的背囊,牀頭散落的衣服和礦泉水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煙頭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靜的高原小鎮。突然之間,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何時。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着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個陌生城市。一個人坐在窗口邊,看着外面的小村小鎮明滅的燈火。雖然疲倦卻異常清醒。亮着燈的房子,代表着一處人家。但我卻不覺得一個亮着燈的房子,就是一個家。
家是可以讓自己甘願停留下來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飯的地方,有人可以擁抱在一起入眠度過漫漫長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館的簡陋房間,只有一張牀,但若覺得温暖安全,都可算是一個家。
我帶了一個旅行箱去尋找一個家。行李裏有衣服,挑選出來的一堆書,CD,舊的玩具熊,都是不捨得離開身邊的東西。還有户口本及身份證。把自己的過往與未來都留在身邊。就這樣孤身前往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是為了與一個陌生的男子結婚。
那年我23歲。
那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麥當勞餐廳座位上。時間太匆促,他們只見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裏面沒有對話,燈光明亮得刺眼,周圍是喧囂的人羣,門開開關關,潮濕的冷風就吹刮進來。他穿着舊的線衣和泡了水的靴子,這樣邋遢落拓,但仍然用着鴉片香水。她看着他無辜而童真的唇角。他破產失戀並剛剛從吸毒的陰影中恢復過來。24歲的男人,過了別人大半生的生活。
見完這半小時,她便回去。他打電話來,她説,我們結婚吧。他説,好。於是她就跟着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個只見面半小時的陌生男人。因為他及他帶來的關於幸福的錯覺。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是否愛他,但卻能清晰地確定,因着他給予她的婚姻,能夠離開家,離開自己的城市。這樣的代價,她想過自己會償還。只是那時不知道這代價竟會如此艱深。
他來車站接她。她只是一個孩子,帶着行李來找一個家。他們去民政局做了登記,然後她跟他回家。在出租車上他們離得很遠,彼此似依舊是陌生人。桌上只有剩餘的飯菜,她就在他母親的審視之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飯。他富足的家裏都是生疏的氣味,並不温暖。她在他的房間裏,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鋪平疊好,知道自己就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頭髮濕濕地推開房門走進來。在黑暗中他擁抱她,他説,讓我抱抱你,好孩子。他過來需索她的身體,摸索及貪求温暖和安全。這巨大的生之愉悦掩蓋所有真相。
這落寞失意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們開始愛。
即使這愛如此稀薄,無着,只是各自的幻覺,卻能夠暫時取暖。也許一天。直至一夜。
都很窮。沒有房子,住在他父母的家裏。他沒有工作,徹夜地打電腦遊戲,無所事事,一味沉墮。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牀,用大圍巾包住頭,走去車站等公車,喉嚨裏都是刺痛的冷風。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抵達繁華市區中心的寫字樓。
坐在公車上總是因為睡眠不足昏昏欲睡。有時候凌晨兩點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謀生艱辛,但因為年輕,以及強盛的希望,她不覺得苦。因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生活,她甘心承擔。
她只是想有一個温暖的家。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希望日漸磨損,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她自己亦並不懂得該如何付出。無可妥協。兩個月之後,拎着自己來時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隻黑色行李箱裏,依舊只裝着她自己來時帶的一物一件。沒有任何改變。她與他正式分居。
蓮安。失望是至為沉痛的事。因你覺得對這個世間無所依傍,亦無所需索。你只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舊只是覺得寒冷。
從中甸到鄉城要經過大雪山埡口,海拔已經5000多米。沒有嘔吐,只是呼吸困難。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呼吸,能發出這樣清晰而用力的聲音。一旦你失望並且堅韌,你就能清晰而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