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在火光跳躍間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殯儀館裏即將被推入火化爐之前的臉。兩頰有被塗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緊閉,臉上的皮膚像是用布做成的,沒有光澤,沒有温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肉身即將化為灰燼,這一眼是我們彼此最後的世間因緣,心裏已經要放他走,手裏卻還在撫摸他。
我一直在撫摸他。也許把一生裏虧欠着他的撫摸都還給了他。包括他所虧欠着我的。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結局,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會用憂傷的眼神注視我的男人即將消失。這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來計量。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後的日日夜夜裏,他都將不會出現,不會給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來還是太長了……漫漫無期,猶如黑暗海洋中的一點微光,不可觸及,梢縱即逝。
我看到23歲的年輕女子,對她的父親説,我要離開你,離開這個家庭。看到他在醫院的走廊裏坐起身來咳嗽,對我説,你回來了,真好。他昏迷了三天,沒有醒過來,一句話都説不出來,也就沒有遺言。在他死去的那個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身邊,看到南方故鄉微藍潮濕的天空,雨水,離棄已久並不能迴歸的家。漫長的失望的時光。於是我哭泣。用雙手掩住臉,發出胸腔會破裂一般的聲音。後來我便失去這聲音。
我説,蓮安,後來我便失去了這聲音。原來人的老,並不是一年一年持續的進程,而是在瞬間發生。就像田野當中一道潔白而疾速的閃電。突然被擊中。足以致命。
走廊裏有風吹過桂花樹枝葉的細碎聲音。紅燈籠的光影在風中輕輕招搖。遠處有隱約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鎮的第一個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縮起身體,以一種嬰兒在子宮裏的狀態,進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