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之前我結束一份持續三個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覆。早上八點,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來。關掉加濕器的開關。穿上磨損的牛仔褲,襯衣,洗得褪色的法蘭絨外套。打開飲水機喝完一杯放了檸檬片的冷水。撫摸阿卡的小腦袋,對它道別。然後鎖上鐵門,步行去地鐵站。這樣十點左右,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雜誌社裏。
工作午餐。編輯會議。和攝影師模特撰稿人輪換的見面。審核稿件。整個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響的熱水機旁邊,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色輪廓和它的大鐘。辦公室裏電腦,打印機,傳真,手機,複印機的聲音,從來不會停止,彙集成震盪的聲浪,一波一波傳來。頭痛的時候,我便去抽煙室。抽煙室裏沒有暖氣,狹小,有其他部門的男人進進出出。坐在角落的絲絲冷風中抽煙。然後把煙頭熄滅在垃圾箱中,去會客室裏問服務生續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點左右回家。有時候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獨自在深夜的地鐵站裏,聽到鞋跟敲擊在空曠的花崗石地面上。這確實的生活的存在感。當地鐵在黑暗中呼嘯而過的時候,在玻璃窗的愴白燈光上看到自己的臉。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慢慢使人的口頭表達,羣居能力,忍耐妥協能力等出現障礙。我到現在還不能做到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我,我只會張口結舌,並對此感覺吃驚。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情緒激動。我知道自己的表現,類似於一個頭腦簡單,苯嘴拙舌的兒童。面對外界過於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時期,這份工作對我來説,卻極其重要。我頭痛,失眠,整日惶惶然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城市亦顯得空蕩,不夠完滿。我的生活裏,大部分的內容都只是藥丸,而不是糧食。工作亦也許是具備更強大劑量的藥丸。
至今我仍會記得那些日日夜夜。與同事老闆相處默契愉快。月底結稿,大家聚餐吃喝玩樂,熱熱鬧鬧。工作讓人進入了人羣,藉此停止回憶和思想。帶着一堆龐雜而繁瑣的事務,轟隆隆地喧囂行進。他們亦説我工作的時候像一個男人。明確重點,有力,簡潔。有時候講話的口吻會粗暴。我只覺得日子因為平順完滿而過於迅疾。每天重複的日子,嘩嘩嘩地就過去。迅疾得讓人竟無法對時間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樣,一歲一枯榮,天地喜樂都在,惟獨沒有自我。
也許我始終不清楚工作的意義,亦或僅僅只是希望在人羣裏遺忘失望。
在那段時期,我對地鐵留下記憶。它是我的工作時期最重要的標誌。亦是在這個龐大粗暴的城市裏,唯一曾與我發生緊密關聯的場所。
年代長久的北京地鐵站,有呼嘯的風聲和濃重的尿味。過道里的大風常常使人無法呼吸。異鄉人在廊柱後面發呆。扛着行裝,或揣着慾望。當遠處有隱約的光線抵達,漸漸地越來越分明,挪動腳步,知道自己會抵達城市的某處,或另一處。卻明白那始終不會是生活的別處。
有時候它亦是會讓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鬱症的產後女子在地鐵站裏自盡。地鐵被停滯45分鐘。下班的人羣在悶熱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鐵,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事件視界而逃離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對地獄入口的描述:從這裏進去的人必須拋棄一切希望。
我聽到地鐵在黑暗中況當況當地行進。然後進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車廂裏有睡夢中的人,歪着頭,張開嘴巴,一臉無知悵惘。也許是坐了太長時間,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夢中穿越。漸漸逼近了幻覺。
年輕的女孩大聲地温習法語課本。面目曖昧的陌生人,猜測不透來處。獨身女子,無法控制自己,雙手掩面,開始抽泣。當車廂漸漸空落的時候,看到了角落裏的情人。穿黑色大衣的歐洲女子和理着平頭的東方男人,他們的接吻長久持續。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性感無着。愛情慾望強盛卻無法帶來拯救。
這發出陳舊聲音的機器帶着陌生人的慾望和痛苦,無休止地來回反覆。漫漫無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動站在窄小電梯的右側,電梯緩緩爬升。漸漸露出深夜燈火明亮的大街輪廓,有大風蔓延。瘦的男子蹲在牆角販賣盜版DVD。有人賣熱的玉米,閃爍的食物光澤帶來温暖。回到地面上,夜色和物質的芬芳包裹過來。喧囂的城市中心摧毀人的陰暗錯覺,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義詭異的地鐵時期。聽着地鐵在隧道里呼嘯而過的聲音,看到時間迅疾奔騰。而生命的速度卻背道而馳,接近困頓。我從不在地鐵上睡着,因為嫌惡那種因為惰性和失控而變得呆滯的表情,總是站在門邊或挺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膩,散發出來自重疊肌膚的異樣氣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為了抵達何處。
我看人,看地鐵呼嘯而過的時候窗外飛馳的光影和黑暗。身邊一片沉寂,只有地鐵車輪摩擦過軌道的刺耳金屬噪音。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地鐵是城市生活的一個象徵。無情。重複輪迴。看起來目的明確,卻是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