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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意象

    每次寫一本小説,最先出現在腦海裏的,不是文字,而是意象。在寫這本小説的時候,亦有一幕一幕的畫面在心裏掠過,猶如不定格的鏡頭。帶有一種隱約的肯定之感。這些意象決定心的探索走向。我卻是喜歡這種過程,在黑暗中反反覆覆,但似一直有光照耀。

    兩個在陌生旅途中邂逅的女子。各自生存的陰影。信與不信。記憶所代表着的遺失和記得。最終,她們又走回到旅途之中。在這裏,旅途亦代表時間。

    在這寫本書的時候,有過困頓。常常是寫了幾萬字,推倒重來。再寫,再推倒。我當然有過多次思省,覺得也許是放置其中的意念,太過繁重。就像一個人,有話要説,又很慎重,反而覺得怎麼都很不妥當起來。

    最後決定推翻在結構敍述上的企圖,先恢復出一個純簡的文本。抑或説是一個純簡的幻象。卻更為接近真實。

    因為純簡,文字構築了一種自然的走向。為此,文本本身在書寫過程中完成細微的變動。與我的初稿框架,有所不同。

    內心擺渡

    至今喜歡的小説,仍舊是那種往內探索的類型。類似於一個封閉的暗的容器,看起來寂靜,卻有無限繁盛起伏隱藏其中。亦不需要人人都來懂。因那原就是一種暗寓式的存在。有它自己的端然。就像一個島嶼。斷絕了途徑。自有天地。

    因着這個原因,我很少在書店裏能夠買到自己喜歡的小説。有一本加拿大小説除外。其場景裏有個荒廢的修道院,接近我觀點核心裏的島嶼。我因此對出生在斯里蘭卡的作者有無限好奇。當然我知道,這書裏有他,亦是沒有他。

    至今為止,我的兩本長篇,都是以“我”起頭。這個人稱很微妙。它代表一種人格確定。也就是説,它並非個體。它是一種幻象。那個“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

    對一本小説來説,有時候事也不是太重要。事亦是一種工具。重要的是敍述本身是否代表着一種出行的態度。對讀者和作者來説,書,有時候是用來接近自己內心的擺渡。為了離開某處,又抵達某處。

    任何事物均無定論。也無人可以做主。小説更是不需要任何定論的載體。諸多感情或者思省,原就是一個人內心裏的自生自滅。當一個人在寫一本書的時候,心裏是如此。而當另一個人拿起來閲讀的時候,他能感受到這種清寂。似是無法對人訴説清楚的,心裏卻又有驚動。

    疏離感

    我對我的一個朋友談起過這本書。

    我説,這本小説在設定一種疑問,試圖解答,或者只是自問自答。結構散漫,如同記憶。因人的記憶就是從無規則,只是隨時隨地。

    看起來亦矛盾百出,更像是一個尋找的過程。它不存在任何立場堅定的東西。只是在黑暗的隧道里漸行漸遠,緩慢靠近某種光亮。它是一本因此而註定有缺陷的的小説。並與我之間更加疏離。

    這種疏離感使我一直更為喜歡小説的文本。在散文里人不能迴避真實感受,要把自己擺在前面。而小説卻可以讓自己退後,或與自己截然就沒有關係。幾近一個幻象。

    記得

    寫完之後,心裏回覆某種空洞狀態。像一個瓶子剛剛倒空了水,在等着全新的水注入。這轉換過程中極其短暫的一刻。看起來通透,卻蓄滿種種可能,有飽滿而洶湧的不設定空間。

    又開始長時間睡眠,閲讀。但更頻繁地置身與公眾空間中,與陌生的人羣混雜,觀察他們,傾聽並記錄他們的對話。隨時寫一些筆記。並在書店裏尋找地圖冊,想能夠找到一個陌生地停頓。

    無所事事,觀照內心。就如同沉入河流底處,深深潛入,沒有聲音。

    它使人更為直接地面對日常生活。一些人與事。時與地。看似簡單卻是意味深長。

    記得2003年11月6日,北京有第一場大雪。夜晚八點,在咖啡店裏等一個朋友。透過巨大的接近三面環繞的落地玻璃窗,能夠看到茫茫大雪被大風吹成斜面。在大樓的射燈光線範圍之內,這微妙的重量感非常清晰。天空時而被閃電照亮。

    空蕩蕩的店堂裏,人極少。偶有人推門而入,頭髮和大衣上都是乾燥的雪花。紛紛撲落。看到一個頭戴圓形暗紅色毛線帽子的歐洲男子,穿皮外套和球鞋,端一杯熱咖啡,走進茫茫大雪裏。潦倒的味道。這或是他身在異鄉看到的第一場大雪。

    又有一個穿着黑色高跟涼鞋的長髮女子,有果核般的身體輪廓,在桌子邊吃一碟野櫻桃蛋糕。用英語接了一個手機電話,然後亦穿上黑色長外套離開。我想象她裸足穿着的高跟涼鞋陷入厚厚積雪裏的場景,覺得有一種詭異的美感。似有一種脱離現實的激奮。

    40分鐘之後,朋友在大雪中趕到咖啡店。他在拍一個電影,剛睡醒。他的白天才剛剛開始。不吃食物,只喝水。與我説話,而後坐在一邊昏昏欲睡。最後他決定去電影院看一個科幻片做為休息。等到凌晨兩點,就可以開始他的工作。而我決定去吃一些熱的食物,然後回家閲讀看了一半的某個西班牙男人的傳記。

    走出咖啡店大門的時候,看到滿地被大雪壓折的樹枝,葉子青翠,生命力以某種夭折的姿態,得以凝固。樹枝突兀的傷口,似仍散發着汁液辛辣的氣味。有下夜班的年輕女子在街上羣集地走過。笑聲明亮而愉悦。大雪茫茫。整個城市陷入一種寂靜而微弱的夢魘般的氛圍之中。

    在一家通宵營業的骯髒小店裏。地上都是融化的濕漉漉的水。有美麗女子坐在角落裏悵惘地看着大雪,臉上有潔淨的愛情遺留的痕跡。亦有人在縱情地喝啤酒及吃沾了辣椒粉的羊肉串。悶頭不語。燈泡明亮得刺眼。此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坐在那裏,感受到置身與時間之中的沉寂,及面對它的不可停留的細微憂慮。這個大雪的夜晚即將過去。我將失去一切線索與它連接。只有記憶,將會以一種深刻的不可觸及的形式,存留在心裏。

    是一束神秘而明亮的光線。曾經帶來這樣華美盛大的撞擊卻無法言喻。

    一個人的事

    而我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對人提起。我將只是記得它。或者把它書寫下來。

    書寫只對個人發生。等到書寫變成文本並且面對大眾,它就與自己斷了任何關係。彷彿是另一種存在。它被別人猜度,評斷,或者誤讀。意義在完成的那一刻,成了終局。

    所以這只是一個人的事。

    大雪的夜晚。時間。回憶。生命的旅途。以及小説。都是如此。

    安妮寶貝

    2003年10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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