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了下來。本來我是沒有那麼容易就聽德拉的話的,但是因為我處身在那樣的環境之中,不論那一堆是什麼,我都不會去管它的了。
我抬起頭來,道:“你看怎麼辦?我們攜帶多少東西出去?”
德拉卻仍然怔怔地望著那堆東西,不出聲。
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道:“喂,你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德拉卻像是傻了一樣,站在那堆東西前不動,我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他的眼前,搖幌著我的雙手,而我的左手,則抓著一把寶石。
如果我就那樣,離開這個所在,回到文明世界中的話,那麼,我只消在人前鬆開手,將我雙手中的鑽石和寶石放開來的話,那麼就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出風頭的人了。
可是,我雙手在德拉的眼前幌著,德拉卻並不望向我,依然看著那堆東西。
我略呆了一呆,開始感到了一點,那便是,我從一開始起,就料錯了德拉的為人。
當我一想到了這一點時,我鬆開手,任由我手中的鑽石和寶石落在地上,和其它的寶石相碰撞,發出清脆悦耳的聲音來。
我怔怔地望著德拉。
從我一聽到德拉講及那個“仙境”的事開始,我就以為德拉是一個財迷心竅的人。
現在,我可以説,我完全料錯了,德拉到這裏來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遍地的黃金和寶石,他主要是為了要弄清他的妻子,是怎麼死的。
在他的心中,黛顯然就是一切,那些黃金和寶石,根本全不在他的心上。這一點,從他這時注視著那堆東西的神情上,可以得到充份的證明。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不禁有些慚愧起來,因為一到了這裏,我的行動,完全像是一個財迷心竅的人。雖然如果有人嘲笑我的話,我可以自辯,説那完全是一個人在看到了那堆黃金和寶石之後的自然反應,但是我先認人家是財迷,結果自己卻反而那樣,心中多少有點不好意思的那種感覺。
我望了德拉一會,又去看那堆東西。
這時,德拉的手,在微微地發著抖。
他的手一面在發著抖,一面在伸向那堆東西,口中在喃喃自語,道:“黛一定是碰過這堆東西,所以才變成了妖怪的。”
當他在那樣講的時候,他的手指尖,離那堆東西,只不過三兩寸了!
我本來絕不相信什麼人會變成妖怪那樣的邪門事,但是在那種的情形下,當我一看到德拉的手指,快要碰到那堆東西之際,我卻也不禁立時叫了起來,道:“你已經知道了,還去碰它?”
德拉一定是太聚精會神了,以致他在一時之間,可能忘記了我的存在。所以,我一出聲,他身子一震,嚇了一跳,然後縮回手來。
當他縮回手來之後,轉過頭來望我,在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他道:“有人説,黛生來就是妖怪,也有人説,這一場戰爭的災禍,就是黛帶來的,我要證明黛不是妖怪,要證明是這堆東西,使黛變成妖怪的,我一定要證明!”
我略呆了一呆,德拉對黛的愛情,竟是如此之深切,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搖了搖頭,道:“你不能證明什麼,黛早已死去了,而且已不存在了。”
德拉又轉過頭去望著那堆黑不溜丟的東西,道:“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完全被這裏的一切吸引住了,根本沒有看到這堆東西,但是黛卻看到了它,黛一面撫摸著它,一面還對我説,你看,這是什麼?這好像不應該是仙境中的東西?”
德拉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她摸撫著這堆東西,大約有一分鐘,當時她就説有點頭暈,所以才離開了的,而當時我全然未曾注意。”
我靜靜地聽他説完,才道:“你雖然想起了這一點,但也不能證明什麼。”
德拉的語言,卻出奇地平靜,道:“可以的,我有辦法證明這一點的。”
突然之間,我想我已明白德拉的意思了,是以我不禁陡地打了一個寒喋,忙道:“你是説--”
德拉道:“是的,我也要撫摸這堆東西,看看我是不是也會變成妖怪。其實我早已可以一個人來的,而我一直要等另一個人和我一起來,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苦笑了起來,道:“德拉,看來你不像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但是你卻向我撒了一連串的謊,你不是到這裏來尋求財富的,根本不是!”
當我一開始講話的時候,德拉已經將他老大的手掌,放到那堆物事上面去了,他的手,在撫摸著那物事的粗糙的表面。
我想出聲制止他的,但是我轉了轉念,卻並沒有説出制止他的話來。那是因為在那剎間,我想到了兩點。第一、我不怎麼相信撫摸一堆石塊,會使人變成妖怪,因為那似乎太無稽一些了。第二、德拉既然是為了這一目的而來的,就算我阻止他,又有什麼用?
德拉一面撫摸著那堆東西,一面道:“如果我變成了妖怪的話,那麼,寶石和黃金,對我還有什麼用處呢?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帶你到這裏來,你可以由你自己的心意取得報酬,但是,你卻要看著我,在我的身上,發生些什麼變化,如果我也成為妖怪--”
我立時道:“那太無稽了,你怎麼會?”
可是,我的話剛一説完,德拉突然後退了一步,他的手,也已經離開了那堆東西,在那剎間,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的身子搖幌著,像是他不是站在平地上,而是站在一艘搖幌不定的船隻的甲板上一樣。
他終於站立不穩,身子向地上跌去,他坐在地上,臉上更蒼白。
看到了那樣的情形,我也不禁呆住了。
他感到了頭暈,要不然他是絕不會那樣搖擺著身子跌倒的!
而黛,據德拉所説,也是在撫摸了那堆東西之後,感到頭暈,感到不舒服,以致於跌倒的,看來,那堆東西果然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當我發呆之際,德拉已經站了起來,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望著我,道:“剛才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忽然間發生了地震麼?”
我緩緩地搖著頭,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有你突然搖著身子,跌倒在地上。”
德拉雙手捧住了頭,道:“我感到了頭暈,和黛一樣,我感到了頭暈,我……我……”
看他的神倩,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他向前走出了幾步,在一大堆黃金上坐了下來,低著頭。
餅了好半晌,德拉才道:“我的計劃已逐步開始實現了,我會病,病得很辛苦,最後,我會變成妖怪,但是不論我變成什麼,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我求你守在我的旁邊,看我發生什麼變化。”我苦笑了一下,道:“黛病了多少天?”德拉道:“大約十三天。”
我道:“那也不是辦法。我們帶來的糧食,也不夠十天之用,而且如果你病了,在這裏,也絕得不到什麼照料,我們還是快離開吧?”
德拉望了我半晌,才道:“如果我開始病的話,就算得到最好的照料,也是不會好的,我不能離開這裏,我變成妖怪,會嚇壞很多人的。”
我仍然拍著頭,道:“如果你不肯離開的話,我也不能在這裏陪你,並不是我不肯,你想想,沒有足夠的糧食,難道我和你一起餓死在這兒?”
德拉道:“你説行對,你可以離開幾天,帶了足夠的糧食,再回到這裏來。不過,只准你一個人回來,不准你帶著別人一起來,而且,你走的時候,也只准空手離去,我無法命令你回來,但是這裏的寶石和黃金,會使你儘快回來的。”
聽得德拉那麼説,我心中不禁十分憤怒,我冷冷地道:“你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我拿東西出去?”
德拉卻突然一伸手,在他的衣服之中,取出了一柄已經十分舊,槍身上生滿了鏽的手槍來,對準了我,道:“憑這個!”
那柄手槍雖然已經十分舊了,但是毫無疑問,完全可以發射的!
我心中的憤怒,可以説到了頂點,我厲聲道:“你是一個騙子!”
德拉的神情有點悲哀,他道:“我一面威脅你,但是我也要請你原諒,我只好那樣做,現在,你可以離開這裏,等你弄到了糧食之後,再回來。”
我連一秒鐘也沒有多耽擱,就轉過身,向前走去,而且,立即走到了那石縫之前,橫著身子,擠進了那石縫之中,一口氣走回到那奇異的山洞中。
一直到走到那山洞之前,我心中在想著的,只有一件事:我受騙了!
但當我來到了山洞之後,我的想法,多少有點改變,因為德拉至少不是完全在騙我,這個奇異的山洞,是存在的,滿是黃金、鑽石和寶石的“仙境”,也是存在的,雖然我現在什麼也沒有得到,但是我卻的確看到過世上最大的鑽石,整個坑的黃金!
我在那山洞中,呆立了一陣,便出了那山洞,我們帶來的裝備,都留在山洞之外,我帶了一些我回程必需的裝備,開始往回走。我在開始回程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再回去,因為德拉暗藏著一柄手槍(我一直不知道這一點),而且他還用手槍對付我!
看來,德拉會變成妖怪這一點,未必可信,但是他已變成了一個狂人,那卻是可以肯定的了,説不定他不想我得到那些財寶!
我一直向前走著,心中也一直極其憤然,當我開始以相當高的速度,走下一個山坡之際,我離開那個山洞,大約已有七哩到八哩之遙了,我由於心中實在氣憤,是以也未曾再注意到邊境不邊境的事。
而等到我想起這一點來的時候,卻已經退了!
在許多岩石的後面,已冒出了足足有三十個人來,這三十個人的身上,都穿著用獸皮縫製的衣服,十分粗糙簡陋,但是他們手中的武器,卻全是很新的,幾乎全是一色的新式步槍。
那三十多人站在石後,步槍對準了我,令得我站在他們的包圈圈中,不知道該怎麼才好,等我定下神來時,他們依然站在石後不動,而我也仍然僵立著。
我勉力鎮定心神,打量著他們,他們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定神在我的身上,我發現其中至少有七八個是女人,他們的皮膚黝黑,神情堅毅而嚴肅,從他們身上的衣服來看,他們自然不會是什麼正規軍隊,但是他們的手中,卻又有著武器。
我在突然之間想起他們是什麼人了!
德拉曾經告訴過我,這個地區,現在是被一羣武裝反叛的西藏康巴族人佔領著。
那麼,毫無疑問,這些人就是康巴族人了!
他們的目光中,充滿著敵意,但是他們的神情,多少也有點好奇,因為在這樣的地方,出現一個陌生人,那究竟是很不尋常的事。
我已經知道了他們是什麼人,是以也鎮定了下來,而且,我還可以説粗通他們的語言,所以我站著不動,一面用他們的語言道:“請放下你的槍,我決不是你們的敵人!”
一聽得我講話,那些人臉上,更現出好奇的神情來。而就在這時,又有三個人,以極快的速度,踏著雪,向前奔了過來。
奔在最前的,是一箇中年人,他的神倩很威武,他穿著獸皮的衣服,在他的腰際,圍著一條子彈帶,帶上插著兩柄手槍。
他一來到了近前,略停了一停,便直來到了我的面前,厲聲道:“舉起你的手來!”
我依著他的命令,舉起了手,但是我的語音,仍然十分平和,我道:“我不是你們的敵人!”
那中年人的聲音更是嚴厲,他道:“所有中國人,都是我們的敵人!”
我無意和他辯論政治上的問題,但是聽得他那樣激憤地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卻忍不住要向他指出一個事實,我立時道:“朋友,你也是中國人?”
“不是!”那中年人叫了起來:“如果我是中國人,為什麼中國人要殺我們?大批大批地屠殺我們?為什麼要將我們的領袖逼走?為什麼?”
我感到十分為難地搖了搖頭,嘆了一聲,道:“真很抱歉,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從來也未曾參與過這一切行動。”
“你是奸細!”那中年人伸手直指我的鼻尖。
而在那中年人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後,圈住我的那些人,神情也變得洶湧和激動起來,我知道:“你是奸細?”這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指責!
這種指責,是可以使我喪失生命的,我不能不為自己作辯護了。
我忙道:“你完全弄錯了,我只不過是一個由外地來的遊客,我和一個印度人一起前來的,在我的身邊,還有我的旅行護照,你可以查看。”
我的話已説得十分明白,但是那中年人的固執,卻實在令人吃驚,他立時道:“你可以假造的,你們可以假造一切,你們不是一直假造出對我們的友情,直到你們突然用機槍大炮來屠殺我們麼?”
我嘆了一聲,俗語話説,“白狗偷食,黑狗擋災”,我現在,可以説就是替人擋災的黑狗了。我又道:“我向你再説一遍,我決不是軍人,也不是和你們有敵對地位的人,我只是一個遊客。”
那中年人根本沒有多聽我解釋,他只是揮着手,“將他綁起來!”
我立時大聲道:“不必哪,你們要將我帶到任何地方去,我都不會拒絕,但你們不能侮辱我,那樣,當你們認識了錯誤後,向我道歉的時候,我也會容易接受些。”
那中年人緊盯着我,冷笑道:“聽來,你像是一個勇敢的人!”
我冷冷地道:“不敢説勇敢,但是我堅信,目前的情形雖然混亂,但你們一定會知道,我不是你們的敵人,我是和遮龐土王宮中的總管一起來探險的一個外地人,對於你們和別人的爭執,一無所知!”
那中年人聽到了“遮龐土王”,雙眉揚了一揚,他道:“土王已經死了。”
“是的,死了已很久了,王宮也早已成了廢墟,我們是經過王宮的廢墟向前來的。”我説道。
那中年人又望了我一會,我以為事情可以有一些轉機了,但是,那中年人立即又道:“你是我的俘虜,你必需服從我的命令,帶他回去!”
那中年人轉過身,向前走了出去,那幾十個人一起向我呼喝着。
我放下了手,他們並沒有來綁縛我,但是我卻也沒有任何可以逃走的機會。
我被他們包圍著,向前走去,我們經過了一條十分狹窄的山徑,那條山徑的盡頭,是一座滿是冰雪的峭壁,著來是根本沒有通道的了。
但是,到了峭壁之前,在峭壁的左側。卻有一條狹窄的山縫,那些人一個接一個,自山縫中走了進去,我也被夾在中間。
經過了那個山縫之後,又翻過了一個極其陡峭的山頭,我看到了一個小平原。
那小平原的四面,全是皚皚的冰雪,但是小平原上,卻是十分肥沃的土地,青草野花,美麗得像是世外桃源一樣!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卻實實在在,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一看到在幾面山腳下,有縷縷的蒸汽在冒出來,我立時就知道,那個小平原,一定是地下温泉所造成的奇蹟。在那個小平原上,搭著好多皮帳蓬,有不少女人,正搖著小孩,在帳蓬外操作著,一看到我們,都停下了工作,向我望來。
當我在他們的包圍下,漸漸走近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連串的咒罵聲,那些咒罵聲,顯然全是對我而發的,我只好裝出一副泰然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