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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雪了。

    雪花一朵朵白白絮絮、靈靈俏俏地在空中飛舞片刻後,再飄飄零零、悠悠然然地灑落下來,灑落在那古樸的木橋上,在那甫結冰的池水上,在那柳樹一條條晶瑩的冰絲上,為那已然皎潔一片的雪景再添上幾抹清雅。

    慕容勿離拭去飄落在鼻端的幾許霜花,在聽到身後傳來細響之際即關上窗,擋住那刺骨的寒冷,然後回身,弱柳已然俏生生地立於門前,有些猶豫、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一些不安與恐懼。於是,慕容勿離先在離她最遠的胡牀上坐下後,才叫她進來。

    “外頭很冷,進來把門關上吧!”

    弱柳先拿眼角偷觀了他一眼,見他依然如她記憶中那般平靜温和,這才悄然跨過門檻進屋裏來。

    “關門,”慕容勿離提醒她。“再自己找個位置坐下。”

    弱柳依言開門,略略一遲疑後,即拖了把凳子在離他最遠的另一個角落坐下。

    慕容勿離深沉地凝視她好一會兒後才開口問:“你還記得嗎?我承諾過,只要你不欺騙我,我便不會對你生氣?”

    弱柳蹙眉凝神,不是在回想,而是在考慮什麼。片刻後,她才很小聲地説:

    “記得。”

    “那麼你相信我嗎?”

    弱柳又沉默了。更慎重的考慮。又過了半晌,烏亮的瞳眸悄然揚起直視着他,裏面的恐懼不安幾乎完全消失了。

    幾乎。

    “相信。”音量加大,語氣也更肯定了。

    “好,”慕容勿離點點頭。“那麼你可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你突然又開始怕起我來了呢?”

    不料就這麼一句話,適才一番攻城掠地的成績瞬間又化為塵土,弱柳不但又回到原先瑟瑟縮縮的模樣,而且,聲音也恢復輕細得幾乎聽不見。“因為……因為菊紅曾好意警告弱柳……”

    “菊紅?”

    “呃——菊紅……菊紅是伺候弱柳的丫頭,”弱柳囁嚅道。“她……她説她原先是在黛菊夫人那兒伺候的。”

    “原來是黛菊……”慕容勿離眼裏飛過一絲穎悟。“好,我懂了。那麼菊紅她究竟是警告你些什麼呢?”

    “警告……警告……”

    “那多嘴的丫頭到底警告了你些什麼令你那麼難以啓齒?”

    瑟縮的臉猛然揚起,“不是多事,菊紅是好意的,”因為擔心菊紅會被無辜連累,弱柳忍不住為她大聲申辯。“是她好意警告我,説要弱柳小心一點,因為將軍……”説到這兒,她突然輕輕窒了一聲,然後腦袋掉下,聲調再次降落到谷底,下文她差不多隻是在嘴裏咕噥給自己聽而已。“因為將軍脾氣很不好。她……她説就在一年多前,有位新進府裏的婢女因為不懂得規矩,不小心得罪了將軍,結果……結果將軍不但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拷打那個婢女,最後還……還一劍殺了她!”

    “啊——”慕容勿離徐徐半闔下眼瞼。“那倒是真的。”一説完他就禁不住抿唇笑了:他相信整座將軍府裏的人都可以聽到她的驚喘聲。“不過那個婢女不是得罪了我,而是要來殺我的,所以我不當她是女人,而是刺客。”

    “……-?!”

    慕容勿離舉眸,見她一臉錯愕之色地瞪直雙眸盯住他。“我在當今皇上仍是郡王之時就跟在他身邊了,當時,我曾因為護駕而殺了一個刺客,數年過後,那個刺客的妹妹便改名換姓混進府裏要來殺我報仇,這就是菊紅所説的那個婢女。”

    “啊!”弱柳驚呆了。

    “而我之所以拷打她,是因為她抓走府裏三個婢女作為人質,我必須追問出她們的下落,否則對她們家人難以交代;之後雖然我有意放過她,但她卻不肯放棄,依然信誓旦旦非殺我不可,卻錯手殺了兩個無辜的孩童和三個奴僕而毫無悔意,所以我才一劍殺了她。”

    弱柳又抽了口響亮的氣。“她……殺了兩個孩子?”

    “一個四歲,一個七歲。”

    “天哪!”弱柳捂住驚呼的嘴。

    “的確,”慕容勿離頷首。“所以我不得不殺了她,你認為我不應該嗎?”

    “咦?我?”沒料到慕容勿離會反問她,弱柳不禁錯愕地呆了呆,再見慕容勿離似是很認真地在等待她的回答,她才有點困惑地沉下心來仔細思量。“那個……弱柳以為,縱使將軍將她抓到官府裏法辦,她大約也是要判死刑吧?而且……而且倘若將軍不殺她,説不準她還會因為要殺將軍你而又錯殺了其他無辜的人,那……那就真的太對不起那些人了!”

    “沒錯,我也是那麼想的。那麼我是沒做錯羅?”

    弱柳連忙點頭同意。“對、對,將軍是應該那樣做沒錯。”

    “那就好。”

    咦?那就好?

    現在……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將軍為何要如此耐心地對她解釋,又如此認真地詢問她的想法?而且直到她同意他的作法,他才安心?她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妾室啊!

    是因為他不喜歡人家誤解他嗎?

    想到這兒,弱柳不覺羞傀地垂了下眸子,當她再抬起眼來時,又恢復那種怯生生的模樣了,不過,這回她的恐懼和不安都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慚愧與歉然。“對不起,將軍,菊紅説得不太正確,害弱柳冤枉將軍了。”

    見她一副彷佛剛砍了他一刀,又掐死了他的脖子似的自責模樣,慕容勿離不覺莞爾。“確實。”

    “那將軍……”悄悄嚥了口口水。“一定很生氣吧?”

    慕容勿離搖搖頭。“完全沒有。”

    “那是……不開心?”

    “也不會。”

    “不舒服?”

    “沒那感覺。”

    “委屈?”

    “我又不是姑娘家。”

    “可憐?”

    “可憐?”慕容勿離失笑。“唔……或許有一點吧!你會同情我嗎?”

    弱柳也噗哧笑了。“將軍,您真是好人耶!”他不但不似那一夜印象中那般可怕,而且好温柔、好有耐性,脾氣也好好喔!倘若是婆婆,早就活活把她打個半死了!

    慕容勿離的笑容愈加温和了。“那麼你願意到好人身邊來坐嗎?”既是他的妾,總不能躲他一輩子吧?

    笑容凍結了一剎那,可也就是那麼一剎那,弱柳便起身走向他,在胡牀的另一頭落坐,兩人中間尚隔着兩座炕幾。慕容勿離見狀,只是笑笑並沒有再説什麼,待她拉好裙裾坐穩後,才脱下烏皮履抬起雙腿伸直放在胡牀上,讓自己以最舒適的姿勢倚躺在靠枕(古代稱隱囊,好像不怎麼好聽,所以還是叫靠枕吧)上。

    “將軍要睡了嗎?”她已不再害怕,但有點緊張,因為他是男人。雖然兩人已有過肌膚之親,她卻仍是懵懵懂懂的不甚理解,事實上,她甚至不太記得那天晚上他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只記得她好緊張好緊張,而且他弄痛了她,也使她流血了,不過翌日就沒事了。因此對她而言,雖然他已是她的夫君,卻也是個陌生的男人。

    “有點累,不過還不想睡。”

    弱柳哦了一聲,很自然地退開一些,因為慕容勿離的腿很長。“將軍好高呢!”她扭頭向後好奇地打量放在她身後的腿:腳丫子也好大喔!

    “你這個月月事來了嗎?”

    “還沒……啊!”漫不經心地作出回答後,弱柳才察覺他問的是女人家的私事,不禁赤紅了臉,迅速回過螓首來羞赧地瞟他一眼,再回向另一邊,避開令人尷尬不已的窘況。“將軍怎麼可以問弱柳這種問題嘛!”

    “還沒啊……”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弱柳腰部,慕容勿離喃喃道:“過了多久了?”

    “將軍!”弱柳不依地嬌嗔,連頸子都紅了。“這種姑娘家的事,男人不合問的啦!”

    慕容勿離輕輕嘆息,明白她完全不懂這方面的事。“你只要告訴我過了多久,我就不再問其他的了。”

    垂首扯着裙裾扭了好一會兒,弱柳才囁嚅道:“十……十來天了。”

    “十來天了?”慕容勿離揚起驚喜的笑容。“那年後若是還沒來,就得請大夫來幫你看看羅?”

    “咦?”立時忘了羞怯,弱柳驚慌地扭過頭來,“為什麼?弱柳病了嗎?”

    “不,不是病,”慕容勿離忙温言安撫她。“這是喜事,怎會是病呢?”

    “喜事?”弱柳又換上一臉茫然。“什麼喜事?誰要成親了嗎?”

    “不,不是,是……呃——等大夫看過你之後再説吧!至於現在……”慕容勿離突然翻身趴在胡牀上。“我記得你説過你會按摩,來,幫我按摩一下。”可是他等了老半天卻等不到半隻蒼蠅蚊子,他不覺詫異地往後看去,卻發現她垂首貼在牆邊一動不動,好像牆上掛了一幅美人錦繡。“怎麼了?”

    “婆婆……婆婆每次都説弱柳好用力,一定……一定是故意要掐死她……”

    慕容勿離嘆了口氣,又把臉埋進靠枕裏。“現在就算有人拿椅子砸我我都嫌太輕了,你怕什麼呢?”

    “可……可是倘若弱柳下手輕一點,婆婆……婆婆也會罵……”

    “夠了!”自靠枕裏傳出的聲音悶悶的很奇特。“脱掉你的繡履。”

    “嗄?”

    “脱掉你的繡履到我背上來踩一踩。”

    “-?”驚喘。“將軍,你會被弱柳踩死的!”

    “才怪!”

    “但是……”

    “快點上來,我還有話要問你!”

    聽他説得堅決,弱柳依然又躊躇了好半晌之後才脱掉繡履爬到胡牀上,然後扶着牆,戰戰兢兢地踩到慕容勿離背上走了兩步。

    慕容勿離這才側過臉去告訴她,“很舒服,如果你動作快一點的話會更舒服。”

    “耶?”弱柳好驚訝。“真……真的嗎?”

    “真的,因為你的重量剛剛好,所以踩起來很舒服。”

    “哇!”弱柳驚歎。把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也很舒服呢!

    “好,那你繼續踩,一邊告訴我為什麼你要住到狗舍裏去?”

    腳步頓了頓,旋即又繼續。

    “因為……因為弱柳在那邊比較安心嘛!”

    慕容勿離緘默片刻。

    “弱柳,把菊紅還有另一個丫頭説給你聽的話統統告訴我!”

    “全部嗎?”

    “全部。”

    “哦……她們説……”弱柳很認真地回想着。“將軍府不比一般平民百姓或富商的家,這裏是有很多規矩的,如果犯了規矩,罪責可是比一般官府的刑罰還要重呢!”

    “哦——是嗎?什麼規矩?”

    “咦?將軍,府裏的規矩你會不知道嗎?”

    “我想聽聽看她們有沒有説錯。”

    “哦~~那……菊紅説,黛菊夫人是姊姊,弱柳是妹妹,所以凡事弱柳都不能站到她前頭去。有好吃、好穿、好用的,弱柳都要先讓姊姊挑揀,剩下的才歸弱柳;還有,弱柳也不能搶在姊姊前頭先有孩子,倘若有了也要……”腳步又停了兩下。“要打掉……”

    眸中寒芒倏閃。“打胎?”

    “菊紅説……説她那裏有藥,倘若弱柳需要的話,她會拿給弱柳。”

    慕容勿離徐徐眯上眼,神情反而平靜了。“還有呢?”

    “還有……”萬里行軍突然完全靜止了。

    “弱柳?”

    “將軍,倘若……倘若弱柳先姊姊有孩子的話,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打掉?弱柳覺得……覺得被打掉的孩子好可憐啊!”

    瞧不見弱柳的神情,但慕容勿離聽得出她聲音裏的恐懼與不捨。“可以,你不用打掉,也不準打掉!”

    “-?真的可以不打掉嗎?”驚喜的蹲下去,弱柳跪伏在他背上低頭探嚮慕容勿離,怕他沒聽清楚,也怕自己沒聽清楚。“壞了規矩也沒關係嗎?”

    規矩?

    慕容勿離冷哼。“將軍府裏的規矩是我定的,我説可以就可以!”

    “啊——將軍真的是好人呢!”弱柳喜悦的低喃,還帶着點兒若有似無的哽咽。

    慕容勿離懶洋洋地合上眼。“好人希望你繼續動叨,如何?”

    “呃?啊!對不起、對不起!”連聲道歉中,弱柳忙起身,腳步又動了起來,片刻後……“將軍爺……”

    “嗯?”聽他聲音,好似快入眠了。

    “菊月説每個月初一,弱柳必須去拜見姊姊一次,所以弱柳已經去見過姊姊一次了。”

    “哦~~你跟她相處得如何?”

    “……”

    “弱柳?”

    “呃……將軍,姊姊很美呢!跟瑞荷夫人一樣美,而且好高貴、好端莊,就跟皇后似的,弱柳跟姊姊相處了半天,姊姊也都對弱柳好温和、好體貼,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弱柳就是好怕姊姊,弱柳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但是姊姊看着弱柳的眼神有時候真的很恐怖,就好像……好像婆婆一樣,雖然弱柳拚命告訴自己那是錯覺,可就是還會怕……”

    慕容勿離不覺得奇怪,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帶兵多年,哪種人沒見過?故而黛菊不過跟了他兩個月,他就看出黛菊的心機有多深沉,是個多麼工於心計的女人,因此,縱使黛菊比瑞荷猶美上三分,也比瑞荷端莊,更比瑞荷懂得如何服侍男人,卻也無法令他對她產生一絲半毫憐愛之情。

    至於弱柳之所以能察覺到黛菊的可怕,也許是因為她對可能傷害到她的人太過敏感了,當然不一定是正確的——譬如對他,但對黛菊可就是百分之百正確了。

    “所以你才住到狗舍裏去,因為常常在府裏各處散步走動的黛菊絕不會到狗舍那邊去,也因為你覺得有那些狗保護你,你才不那麼害怕?”

    “對不起,將軍,”弱柳又蹲伏下去了,她急於讓他知道她不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人,她會反省,她會改進。“弱柳知道是弱柳不對,請您不要生氣,弱柳會……”

    “弱柳……”慕容勿離嘆息着打斷她的懺悔。

    “將軍?”

    慕容勿離睜眼瞄向她。“我説過只要你不欺騙我,我就不會對你生氣,忘了嗎?”

    “啊——將軍,您真的真的是個好人啊!”弱柳感動地呢喃:她明明做錯了,他卻還是不生她的氣。“將軍,謝謝您對弱柳的寬宏大量,可是……可是弱柳還是不應該怕姊姊的,所以以後弱柳一定會努力叫自己不要那麼害怕,不要……”

    “弱柳,你搬到我這兒來住吧!”慕容勿離再一次打斷她的奮發圖強。“在我這迎風軒裏,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來,你若是害怕儘管躲在這迎風軒裏,狗捨實在太小了,你搶了它們的窩,它們也很可憐,不是嗎?”

    迎風軒雖名為軒,事實上,它的範圍可比府裏任何苑的範圍都要來得大,甚至獨佔了府裏兩湖池水裏的其中一池,夏天若他有回到府裏,總愛在池水裏裸泳,因為迎風軒裏奴僕不少,卻沒有半個婢女。

    “咦?住這兒?”弱柳詫異地拚命眨眼。“但……弱柳不會騷擾到將軍嗎?”

    “你愛吵愛鬧嗎?”

    “不會!不會!”弱柳拚命搖頭。

    “那就不會騷擾到我了。”慕容勿離又闔上眼了。“好了,交年過後就叫仇總管幫你搬過來吧!還有,以後不必再去見黛菊了。”

    “欺?可那是規矩啊!”

    “府裏沒那規炬。”

    “咦?但菊月説……”

    “她説錯了。”

    “啊。”

    “繼續。”

    “嗄?喔——對不起,我又忘了!”弱柳忙又起身孜孜行萬里路,直到慕容勿離差不多就要進入沉睡中之際,她突然又開口了。“將軍爺?”

    “……嗯?”

    “那天夜裏……那天夜裏,弱柳真的覺得將軍是世上最可怕最可怕的人了,可是……可是現在弱柳終於知道將軍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所以……所以弱柳以後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害怕將軍了!”

    翌日——

    “……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饒了我吧!我以後不敢了,求求你,饒了我吧……”

    慕容勿離哭笑不得地看着抱頭躲在桌案底下的小肉包,心中挫折感十足。還説什麼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害怕他了,言猶在耳,她又化成小包子了,而他只不過是對他人生氣,她甚至連看一下熱鬧也不會,就一溜煙滾到桌案底下去了。

    “弱柳……”

    “……饒了我吧,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

    “我不是在對你生氣……”

    “……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我錯了,饒了我吧……”

    “我是在對那個長工生氣,因為……”

    “我錯了,對不起,饒了我吧!求求你,饒了我吧……”

    “……他醉酒強姦了在廚房裏工作的丫鬟。弱柳,你聽到了嗎?”

    “……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我錯了……”

    “弱柳,我不是對你生氣,是在對那個長工生氣呀!”

    但是他説他的,弱柳依然是粒小肉包,並沒有變成葱油餅,也沒有拉成油條,終於,慕容勿離放棄了。

    一指點出,小肉包就乖乖地滾出來了。

    慕容勿離面無表情地挾起餡薄皮厚的小肉包,再若無其事地吩咐仇總管,“那傢伙交給你處理。”

    “是,將軍。”

    “還有,到府外去找個丫頭,要夠聰明、夠忠心,夠強悍,足以保護弱柳夫人的。短時間內弱柳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所以時間久點沒關係,就是別胡亂拉人湊數,要仔細認真的找對人。”

    之後,在將軍寢室裏,弱柳甫悠悠醒轉過來,正對自己如何會回到寢室內感到詫異不解之際,慕容勿離便對她説:“弱柳,我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嗄?啊——將軍請吩咐。”

    “下次你要害怕之前,麻煩你先搞清楚我是不是在對你生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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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要你們回來?”菊香苑的黛菊訝異地來回看着菊紅和菊月。“為什麼?那位弱柳夫人不需要人伺候了嗎?”

    “那個……”菊紅與菊月猶豫地互覷一眼。“弱柳夫人搬到迎風軒裏去住了。”

    美眸中冷芒乍現又逝,“是嗎?她搬進迎風軒裏去住了?”黛菊並沒有發怒也沒有焦急,反而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去凝視着適才繪就的戲菊圖。良久……“你們可有吩咐弱柳夫人,哪些話不可外傳他耳?”

    “奴婢説了,可弱柳夫人説她不敢欺瞞將軍,所以若是將軍問起,她還是得照實説。”

    “這樣嗎?”黛菊又沉思許久後,才慢吞吞地回過身來盯住那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菊紅、菊月,你們應該知道如何做吧?倘若將軍問起……”

    “奴婢知道,”菊紅搶着説。“奴婢兩個絕不會連累夫人的!”

    “很好,”黛菊滿意地頷首。“你們放心,如果將軍趕你們出府,我……”

    “夫人!夫人!”另一婢女菊如忽地匆匆跑進來打斷她的話,“將軍來了!將軍來了呢!”

    “咦?將軍來了?”黛菊驚喜地拂裙迎出去,見慕容勿離滿頭滿身雪花的來看她,心頭不禁感動無比。“啊——將軍,這麼大的雪,您還專程到黛菊這兒來,黛菊……”

    慕容勿離手一揮,不但阻止了她的掏心掬肺,也潑她一頭冰水。“黛菊,我今天只是來告訴你兩句話。”

    黛菊臉色微變,注意到慕容勿離冷然的神情。“將……將軍?”

    “謹記瑞荷的教訓,你好自為之!”

    胸腔一緊,黛菊仍勉強撐出不解的笑容。“將軍,黛菊不明白您在説什麼呢!”

    “你當然明白,”轉眼一瞟菊紅和菊月,慕容勿離目光更嚴厲。“她們更明白。”

    “啊——黛菊明白了,是那兩個丫頭做錯了什麼嗎?”黛菊忙正色招來菊紅、菊月。“你們兩個,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將軍這麼生氣,還不趕快……”

    “夠了!”慕容勿離低叱。“別在我面前作戲了!”

    黛菊全身一震。“將軍,黛菊……”

    “總之,弱柳並不想跟你爭什麼,只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你最好也學她一樣,否則只會讓我討厭你而已!”説完,慕容勿離便待轉身離去。

    將軍討厭她?

    可是她愛他呀!

    “啊——將軍,請等等!”黛菊悽聲拉住他的衣袖,欲待作最後的努力,留下他的人,也留下他的心。“黛菊……黛菊或許又懷有身孕了呢!”

    慕容勿離微微一怔,脱口道:“咦?你也有了?”

    也?!

    驚疑的目光立刻朝菊紅、菊月那兒飛去,菊紅、菊月競相搖頭表示不知道,黛菊更是不安。“將軍,黛菊的月事已過了半個多月了。”

    比弱柳還早嗎?“這樣……那年後就請個大夫來瞧瞧吧!”很明顯的,慕容勿離的臉色和語氣都放和緩了。

    “黛菊知道。”

    “還有,小心照顧身子,別再到處亂走,免得又小產了。”

    “黛菊懂得。”

    “缺什麼就跟仇總管説,我會告訴他你這邊的情況,他會懂得該怎麼做的。”

    “謝謝將軍。”

    “好吧!那……”他拉開她的手。“你多歇着,我走了。”

    “將軍,”黛菊情意綿綿的眼光哀怨地瞅住他。“您不多留一會兒嗎?”

    “我還有很多事要忙,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的。”語罷,慕容勿離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一見將軍離開,菊紅,菊月立刻興奮地圍了上來。“恭喜夫人,將軍就想要個孩子好讓慕容老爺開心,這下子將軍的心思一定會大半放在您這兒了!”

    “是嗎?”黛菊苦笑。“可倘若我又小產了呢?”

    聞言,菊紅、菊月亦不安互視一眼。“那,夫人,您就躺在牀上休養直到滿四個月,過去兩次大夫不都説了嗎?只要熬過四個月就沒問題了。”

    黛菊輕嘆。“也只有如此了。”

    為什麼別個女人生孩子那麼容易,她就如此困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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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慕容勿離要弱柳搬進迎風軒那一刻開始,她一直很開心,然而到了真正遷入迎風軒的當天夜裏,她的神情就不對了。

    “將……將軍,弱柳……弱柳得和您睡嗎?”她顫巍巍地瞅着他、顫巍巍地問。他又要她了嗎?又要壓得她半死了嗎?又要弄得她好痛好痛了嗎?

    “你是我的妾室,既然搬來我這兒,自然得和我睡。”見她臉色瞬間變綠,他立刻接上後續。“不過,我暫時不會要你。”免得不小心傷了她肚於裏的胎兒。

    一説完,慕容勿離就見她大大鬆了一口氣,誇張的程度可媲美打呵欠。可她依然很不自在,躺在牀上背對着他,她的身軀是僵硬的,是微微顫抖着的,她的雙眸大睜,甚至緊張得闔不上眼,直到下半夜才勉強睡去。

    這樣連續過了好幾日,弱柳始終都無法放鬆下來,慕容勿離不得不開始考慮是否要分房睡了。

    然後這一夜,他們上牀後不久,她仍是緊張得睡不着。而慕容勿離懷裏抱着她僵硬的嬌軀,感覺好似有人在他懷裏放了一塊大冰塊,他終於決定他們必須分房,否則她的身體會吃不消。

    “啊——將軍,”弱柳突然坐了起來,側耳似乎正在傾聽着什麼聲音。“您聽到了沒?”

    “嗄?什麼?”打更聲嗎?

    “是狗兒,狗兒在叫。”

    狗叫?“府裏的狗嗎?它們應該不會亂叫的,難道有闖入者?”

    “不是府裏,是外頭,”弱柳急了,她面向外跪坐,依然側耳傾聽着。“是外頭啊!將軍,您沒聽到嗎?”

    聽她好似很焦急,慕容勿離只好努力去聆聽,去分析她到底要他聽的是什麼?不過一會兒他就明白了。

    有隻狗在哀嚎。

    “那是曲大人的狗,我聽仇總管提過,它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嚎這麼一次。”

    弱柳立刻回過身來。“為什麼?”

    慕容勿離也掀被坐起來。“曲大人愛鬥狗,只要他的狗鬥輸了,他就會鞭打那條狗。”

    “怎麼這樣?”弱柳雙手捂着哀傷的小嘴兒,兩眼泫然欲涕。“狗兒有多麼忠心、多麼善解人意,難道他不知道嗎?將軍為什麼不阻止他?”

    慕容勿離嘆氣。“那是他的狗啊!弱柳,律法也沒有規定他不能鞭打狗呀!”

    “可是……可是將軍可以勸勸他呀!”

    “我勸過了。”

    “那就買下它……”

    “他不肯賣,説是他花時間訓練出來的,怎能輕易賣掉。”

    “那……那……那……”

    “弱柳,沒有辦法的。”慕容勿離狠心打掉她最後的希望。“睡吧!”

    弱柳盯着他好半晌才死心背對着他躺下,她不再出聲,可是他感覺得到她在默默飲泣,也因此而感到很無奈。

    在她最悲慘無助的那段時間裏,是幾條懂人性的狗兒幫她、救她、安慰她,才讓她支持到現在的,所以對她來講,狗兒不但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朋友、親人,她因此看不得任何狗兒吃苦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她不可能幫得了全天下所有的狗呀!

    量力而為這種道理她最好早一點明白比較好,現在既然他説了沒用,只好靠她自己去想通了。就算今兒夜裏想不通,明兒就可以想通了,就算明兒想不通,還有後天,大後天……總有一天她會想通的。

    除非他今晚睡一半就被她的淚水淹死。

    然而,不過片刻工夫後——

    “該死!”慕容勿離突然低咒着起身跳下牀,隨手抓了一件袍子便衝出寢室。

    真正是該死,他究竟在做什麼?究竟在做什麼?明明知道應該這麼做,卻又要跑去那麼做,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狗狗,這輩子沒做過這麼荒唐的事,更不可能為任何人去丟這種臉,但是……但是……

    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不過就是他要過一次的女人而已,連面也沒見上幾回,也不過就是心頭為她的楚楚之態悸動過那麼小小一次罷了,之後便這樣老是有事沒事就為她揪一下心,若有似無的,看似有,卻又無,説是無,好似又有,不想去理會它,它卻總讓他情不自禁地憐惜她,進而做出一些表面似是很自然,實際上卻是不由自主的事來。

    收她為妾,容忍她令人啼笑皆非的貓捉老鼠,隨時隨地都得耐心地撫慰她,誘導她異於常人的恐懼心理走回正軌,又讓她搬入從未曾有女人住進來過的迎風軒裏,最後居然要為她去做這種事,他中了什麼魔嗎?

    天哪!堂堂一品國公爺,部下稍一違反軍紀就砍掉人家腦袋的鎮北大將軍,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小狗,只因為他(應該是她吧?)聽不得小狗狗哀嚎?!

    讓他死了吧!小師弟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嘲笑他一輩子的!

    慕容勿離自怨自艾地眨眼間就-得不見人影,弱柳卻以為是她惹惱了慕容勿離,所以他氣得跑掉了,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連要替那條狗兒傷心都忘了,只呆呆望着空洞洞的門口苦苦尋思她該怎麼辦?搞不好待會兒就得換她哀嚎了。

    將軍會忘了他的諾言嗎——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勿離終於回來了,在她的忐忑不安中,他站在牀前平靜地問她,“聽不到了吧?”

    雖然他看起來不像在生氣,她還是禁不住擔憂地先反問:“將軍……將軍在生氣嗎?”

    “沒有。”他告訴她,然後又問一次,“聽不到了吧?”

    弱柳這才仔緬聽了一下,驚訝的發現真的再也聽不到那條狗兒的哀嚎了。“啊——將軍,真的聽不到了耶!”

    “我把它帶回來了,你要去看看它嗎?”

    弱柳不但去看了那條狗兒,還跟慕容勿離一塊兒替那條狗兒上藥包紮,再跑到廚房去偷食物來餵它——兩人還爭了一會兒到底要給它吃牛肉或是羊肉,直到它睡了,她才安心、喜悦又滿足地與慕容勿離回到寢室。

    可是她依然止不住興奮,不用慕容勿離催促,緊隨在他身後,她自動爬上牀躺下,為的只是要儘快追問他,“將軍、將軍,曲大人怎肯讓你帶它回來呢?”這是頭一回,她不再僵硬得像石雕像,也不再背對他,她興奮地面向他,雙手還忘形地揪住他的衣襟。

    慕容勿離聳聳肩。“我威脅他,如果他再讓我聽到狗的哀嚎聲,以後我會特別盯緊他,只要他有一點點小辮子讓我抓到,我會直接告到皇上那兒去,到時候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真有辮子可抓嗎?”

    “不只有,而且滿頭都是,所以他怕了。”

    弱柳沉默片刻,興奮之情悄悄流失了。“可是……”她遲疑地兩眼瞅向上瞧住他。“倘若不是為了弱柳,將軍不會去作威脅人這種事吧?”

    慕容勿離沒有作正面回答,他説:“該睡了。”

    弱柳嘆息了。“將軍爺,你真的是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耶!”

    慕容勿離不語,僅是將她摟進懷裏,而她也很自然地倚在他胸前,沒有緊張、沒有害怕,只餘下滿心的感激、感動與羞赧。

    “將軍,這是在戰場上受的傷嗎?”她輕柔地撫過橫在他胸前的傷疤。

    慕容勿離往下看。“老實説,不但不是,而且是很丟臉的傷。”

    “咦?丟臉?”

    “嗯!我記得是……”慕容勿離沉吟。“我十二歲時吧!忘了是為了什麼事,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總之,我和八師兄在練武的時候吵了起來……”

    “你好膽就給我砍過來,我絕對不會躲!”

    “你以為我不敢?”

    “你是不敢!”

    “好,那你就別給我躲!”

    望着亮晃晃的刀子砍過來,十二歲的慕容勿離趕緊闔上眼,免得忍不住躲開……

    “……我差點被砍死,而我八師兄則躲在山洞裏好幾天不敢回去,就怕被師父砍死。後來我們沒有人被砍死,卻被師父罵死了。之後這件事我們誰也沒再提起,因為他丟臉、我也丟臉。若是有人問起這條傷疤,我也都是支支吾吾過去的,就連少漁都不知道呢!”

    弱柳笑得花枝亂顫,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將軍,原來……原來您也做過如此幼稚可笑的事啊!”

    “那時候我還小嘛!”慕容勿離辯駁。

    笑了好半天,弱梆才慢慢收起笑聲,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弱柳開始眯起雙眼了,她下意識更往慕容勿離懷裏偎過去,好似恨不得整個人縮成一團鑽進他體內似的。

    “將軍爺。”

    “嗯?”

    “天兒好冷喔!”

    “是很冷。”

    “可是您的懷裏好温暖,好舒服呢!”剛説完,她就睡着了。

    慕容勿離知道他們毋須分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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