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大吃一驚,就以眼前輕功而論,這個人實在高出自己太多了。
她心裏真有説不出的驚詫、愧恨,想不到連日以來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傑出武技,就拿眼前這個船老大來説,這一身武功,就簡直高得出奇。
她幾乎為之沮喪了,呆了一下,冷冷地道:“你是誰?怎麼認得我?”
那人鼻中哼了一聲,只見其露在帽沿下的一雙眸子,閃爍着灼灼奇光。
“天底下只有兩種人我忘不了!”他字字有力地道:“一種是我欠的,一種是欠我的!”
江芷道:“我欠了你什麼?”
那人苦笑了一下,道:“你當然不欠我什麼,只是我欠你的卻太多了!”
説到這裏抬起的一隻手,緩緩地摘下了頭上帽子,一叢長髮,雨也似地披散了下來。
江芷陡地大吃一驚,道:“啊!你是齊……”
“不錯,齊天恨。”來人深深一揖,道:“在樊城由於認人不真,錯把姑娘當成了梁金花。”
又道:“真正是罪不可恕,姑娘請海涵才好!”
江芷陡地蛾眉一挑,可是面對着這位自己孩提時就曾慕名的一代奇俠。武林前輩,她又能説些什麼?
一急一氣,她偏過身子來,賭氣不得看他,女孩子受不得什麼委屈的,眼淚直在眼睛裏打着轉兒。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長嘆一聲,道:“老夫數十年行走江湖,不曾做過一件愧心之事,有之,則只此一樁,江姑娘如執意不饒,我也只有一死贖罪了。”
江芷只覺得臉上的淚一個勁兒地淌個不休,數月來的委屈,一股腦地發泄出來,禁不住唏噓出聲,痛泣起來。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長嘆一聲,道,“罷!齊某既不蒙姑娘見諒,也就一死謝罪的好。”
説到這裏,陡地翻掌,朝着自己頂門上一掌打去。
江芷本當他不過是一句空話,卻未曾料到竟然當起真來,一時情急,陡地回身,橫臂一架,正好架住了齊天恨的一隻胳膊。
她悲聲道:“你老人家這是幹什麼……我可擔當不起這個罪名!”
追風俠怔了一下,喟然道:“這麼説你是饒恕我了?”
江芷用手背在臉上揉了一下,淚眼迷離地道:“前輩義薄雲天,萬民共仰,又有什麼好怪罪的,我只是感傷我自己的命苦罷了。”
追風俠黯然點頭道:“既蒙見諒,姑娘請坐下,我有話説。”
言罷身子縱向船尾,轉了一下舵,船頭拐向江心,順江而下,定好了舵,他才走過來,指了一下船板,説道:“姑娘坐下説話!”
江芷在一張木凳上坐下來,齊天恨在她對面坐好。
“如不蒙姑娘見諒,齊某必將遺恨終生!”追風俠訥訥道:“這件事害了你也幾乎害了我。”
江芷直直地看着他,不明白其言中之意。
追風俠道:“齊某誤認姑娘是梁金花,不意卻險些喪生在真的梁金花劍下……也幸虧她這一劍,否則我勢必還矇在鼓裏。姑娘你也許還不知道,我與梁金花之師鶴道人,誼屬知交,愛之深,責之切,自不能坐視敵人門下,如此胡作非為!”頓了一下,他憤憤地道:“所以……我雖犯了一次大錯,誤會捉了你,可是我絕不容許那個丫頭,逍遙法外,如此胡作非為!”説到這裏,情不自禁地又嘆息了一聲,道:“只是此女過於狡猾,水性又好,適才不慎,竟然又被她脱逃了!”
江芷一怔道:“前輩見到了她?”
追風俠點點頭,道:“姑娘起解之時,我曾暗中遠隨,後因發現梁金花與我那師侄任劍青先後現身,是以未曾出面,我本可在梁金花剛一現身的當兒,擒她到手,只怕又誤了姑娘的事……後來,姑娘為任賢侄出面救走,我才算鬆下一口氣,我因事先發現到梁金花匿在葦草間的一條船上,於是就藏身船上。
他用手在船板上拍了一下,道:“就是這條船……誰知那丫頭一登上船,即為她看出了破綻,不等我現身而出,遂又投身入水,被她從容逃脱,我在江面上左右尋找,沒有找到她,倒是遇見了你,也算不虛此行!”頓了一下,他目視向江芷道:“姑娘此行有什麼打算?預備上哪裏去?”
江芷苦笑着搖搖頭,道:“我如今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我實在也不知道上哪裏去……天下這麼大,走到哪裏算哪裏吧!”
“追風俠”齊天恨道:“姑娘你豈能這麼消沉下去?”
“我實在很倦了……”江芷看着他,淡然一笑道:“齊前輩,煩你的船靠邊停一下吧,我想下去了。”
追風俠低下頭思忖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道:“姑娘,你眼前很危險,這件事情以後,到處都將是你的繪影圖形,太危險了,何況你腿上還有傷。”
江芷淒涼地説道:“那麼我又去哪裏呢?”
齊天恨道:“這樣吧,我暫時住的宜城鄉下‘水竹塘’,有草舍數間,你就同我先回去休養一個時期,為了一贖我內心的不安,我有幾手劍法武功傳授給你,你意如何?”
江芷想不到在落泊的此刻,竟然會承蒙這位武林異人的垂青,一時驚喜得呆住了。
齊天恨嘆息一聲,道:“怎麼,姑娘你不願意?”
江芷立時冉冉下拜道:“謝謝前輩古道熱腸,請受難女一拜!”
齊天恨抓住她一臂,道:“不可!”
江芷道:“為什麼?”
齊天恨喟然長嘆一聲,目光現出了一片淒涼之態,他帶有幾分傷感地道:“孩子,你可知我多年來一直在物色一名可造就的弟子麼?”
“前輩的意思……”
“如果姑娘不棄……”齊天恨訥訥道:“我願以一身所學,傾囊相授!”
江芷顫聲道:“真……的?”
“傻孩子!”齊天恨感慨着道:“我豈能騙你!願意麼?”
“我願意!”江芷恍然置身在夢中。
齊天恨鬆開了手,含笑道:“那麼這個頭是磕得了!”
江芷喜極而泣地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大禮參拜!”她實實在在地拜了三拜。
齊天恨頻頻點頭道:“好了,從今以後,你我師徒相稱,為師要在短暫的時間裏,造就出你一身傑出的武功。夜深了,你先歇息一下,待我把船攏岸,上岸去吧。”小船在他力持之下,終於靠向岸邊,下了錨,江芷先上岸,不久,齊天恨拉着他那匹失而復得的千里名駒“鵝毛黃”上岸。
江芷乍見這匹馬,不禁怔了一下!
齊天恨一笑,手拍着馬股道:“你還認得這匹馬麼?從今以後它就是你的了,鞍內的金錢衣物,我已替你收好,我先走一步,你騎馬來吧。
説完轉身,順着江邊一條小道快步自去。
江芷見他前行背影,似乎和常人行走一般無二,可是仔細再看,卻驚見其二足有如凌空虛行,每站一下,至少要三五步後才落地一次,心中大大地吃了一驚。悉知這正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踩雲步”,她思忖着自己不知哪一日才能達到如此境地!
想念中,齊天恨已失去了蹤影。
江芷心中一怔,趕忙翻身上馬,她身子方自坐定,那匹鵝毛黃昂首長嘶一聲,不待其招呼,自行撥動四蹄如飛而去。
這一陣子騰雲駕霧般的飛馳,足足疾馳了一個時辰,但見東方己呈微曦,天將破曉。
這匹馬馱着她,在晨光微曦裏來到了一處村莊,但見一面是蔚蔚青山,一面是翠竹成蔭,在青山翠谷間,點綴着十來處村民草舍。
至此馬行減速,繞過了眼前的一片竹林,又見正中有一方湖泊。
那湖泊佔地極大,波平如鏡,湖邊楊柳絲絲如線,正有兩頭早起的牛,沿着湖邊嚼食着青草。
景緻是那麼悠閒而寧靜,一派樸實的鄉村風氣。
不多時,東方升起了朝陽,水面上就像是渲泄了一湖的異彩,色彩絢麗而迷幻,千般波譎,萬種芳菲,令人心曠神怡,不自覺地陶醉其間。
她本已是十分倦了,看到了這番迷人景緻,卻禁不住精神一振。
那匹“鵝毛黃”原是識途老馬,這地方它已數度進出,再熟也不過。
繞着湖邊行了半個圈子,它斜刺裏竄向一道黃土小徑,眼前是一片美麗的花圃,花苑裏開着各色的花朵,一朵朵迎着晨風朝陽,倍增嬌豔。
在“花”的繚繞之下,江芷忽然意識到“美”的意境,她恍然覺悟到自己是個女孩子,哪個女孩子又不愛美呢!
只是許多日子的塵俗奔波,拿刀動劍,再加上進出牢獄的幾番折騰,使得嬌豔不讓鮮花的她,在此刻“花”的映襯下,顯現得醜陋不堪。
看看自己這一身,她真有點自慚形穢的感覺。
地方到了!
那是一所前有青竹,後有鮮花,在四面竹屏的高高拱襯下,前面的那扇門,似乎都顯得多餘了。
一個赤足的老婦人,立在院子裏,遠遠地笑着,迎將上來,含笑説道:“來羅,來羅。”
説着伸手扣住了馬繮,一面笑向江芷道:“是江姑娘麼,快進去歇歇吧。”
江芷翻身下馬,奇怪地道:“我師父呢?”
村婦笑着:“老先生回來多時了,正在裏面看書呢!姑娘進去吧。”
説時這婦人一面把鞍子卸下來,一手拉馬,一手抱鞍,向着側院繞去。
江芷心中暗暗對齊天恨深為折服,想下到如此神速的千里駒,其腳程竟然還落在了他老人家後面。由此而推,可知師父當真是個傑出的異人,自己在誤打誤闖下得到此人垂青,收為門下,誠可謂始料非及,因禍而得福了!
草堂內顯得異常寬敞、潔淨,古瓶內插着一束山茶花,菠鬱清芬,發人幽思。
一共是四間房子。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正靠坐在一張竹製的長靠椅上,閉目養神。
這時,他發覺到江芷步入,睜開眸子,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剛才那位婦人姓譚,很能操持家務,我不在時,這宅子裏只有她一個人,她薄通拳腳,你有什麼事,只管跟她説就是!”
説時,那位譚姓婦人已進來道:“大姑娘,你這裏來。”
江芷跟着她進入一間敞房,房子裏只有一牀一櫃,另有一張方桌,兩把木凳,設備簡陋,可是看上去卻很乾淨,一如那兩扇敞開的軒窗,一塵不染,窗外的美人蕉開得十分醉人,竹影婆娑,更使得你有“清心滌俗”的出塵之感!
譚婦道:“老先生回來説姑娘是他新收的一個弟子,要我準備一間房子,臨時沒有什麼好的,姑娘先將就着睡兩天,明後天我再給你添新的。”
江芷見這婦人,四十七八的歲數,生得粗壯,雖不屬於文靜一態,但也不是“不可親近”之一型,她雙目神光灼灼,面頰上有一道顯著的劍痕,由此證明她必系武林出身之人。
婦人關照了一些瑣事,又帶着她來到了後面的浴室,大木浴盆裏早已備好了熱湯水。
江芷不好意思讓她侍候自己洗澡,道了謝,把門關上,自己好好地在裏面洗了個澡,換了一套乾淨衣服,自己看看都不大像了。
午餐時候,也只有譚婦一個人在家,菜很豐富,譚婦特別還殺了一隻老母雞煨湯。
吃飯間,譚婦告訴她説:“老先生上襄陽去了,要明天晚上才回來,要姑娘好好休息兩天。”
江芷好奇地道:“你與我師父相處多久了?”
譚婦笑了笑道:“很久了,總有十幾年了。”
江芷道:“聽説譚嫂的武功不錯,是吧?”
譚婦搖頭笑道:“老先生瞎説的,我哪裏有什麼真本事,老先生過去在苗疆説我不擅長練高深的內功,只得跟他老人家學些外功,看門是有餘,真要像姑娘你那樣高來高去的打法,還差得遠!”
江芷道:“原來你在苗疆已經跟着師父了!”
譚婦咧着嘴笑了一聲,頗有感慨地道:“不瞞姑娘説,老先生是我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老人家救了我,我早就死在那羣野人手裏了。”
江芷這才明白,為什麼她對師父那麼忠心耿耿!
譚婦又道:“姑娘真是好福氣,老先生那一身功夫,要是能學會一半,已經不得了啦,這些年聽説他想收個徒弟,找了好幾年,都沒有一個合適的……”
説到這裏怔了一下,道:“怪呀,他老人家本來説收男不收女的,怎麼會改變了主意呢?”
笑一笑,才又道:“緣分,這就叫緣分呀!”
江芷微笑不語,二人吃完飯,譚婦清洗碗筷之後,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到池子裏去洗衣服,江芷在院子裏草地上舒展了一下身子。
往事她不能想,也不願意再想。
多日來難得心情一開,午後,在房子裏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了一下,不久譚婦回來,又親手為她把足傷洗滌乾淨,包紮完畢催促她上牀睡覺。
她也實在是倦了,本意小睡一下,誰知道這一覺竟然是出奇的長。
一覺醒來,陽光滿窗,只覺得精神爽朗多了。她下得牀來,覺得肚子很餓,暗忖着大概又該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推開房門,正見譚婦在堂屋裏插換着瓶花。
譚婦乍見到她,忍不住笑道:“我的小姐,好一大覺,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嗎?”
江芷臉紅了一下,窘笑道:“太累了,大概有兩個時辰了吧!”
譚婦笑道:“兩個時辰?姑娘,你睡了一天一夜,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呀!”
江芷頓時一怔,有點不大敢相信,她推開窗,向着天上看了一下,可不是嗎,正好是日正當中。她思忖着昨天自己是午睡,到今天正午,可不正好睡了一個對時,這是她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簡直有點嚇傻了。
譚婦笑嘻嘻地過來道:“老先生早就想到了,告訴我説姑娘你一定要睡很久才醒,叫我不要吵你……大概他老人家也快回來了!”
江芷聽説師父快回來了,趕忙至後面洗漱一番,譚婦又準備好午餐,二人高高興興地吃了午餐。
在院子裏以及附近走了一轉,江芷回到自己房內。
她忽然想到了那日綠屋竹舍,代那個雷天驕老道姑潛入丹室,偷看到《一心集》,其上的幾段文字,後來據任劍青告之,乃是一種不世的武技秘訣!
那些文字,對於她來説,實在是沒有什麼太深的涵意,倒是後來翻閲的那一段內氣功歌訣,似乎與過去師傳的內功有些連貫作用。
她心裏不禁動了一下,暗想:我為什麼不把它背記下來,自己推敲一下,或者等師父回來,求其指點?
當下把心定下來,默記着當日所背誦的兩段文字,逐個地書寫下來,所幸還不曾遺漏一字。
她這裏正一字字推敲,精盤細研的當兒,卻聽得門外叩門聲。
譚婦的聲音道:“老先生回來了,請姑娘出來一見。”
江芷起身開門,譚婦回指道:“老先生在房裏,請姑娘進去!”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這時已換了一身青綢子便衣,神采奕奕地坐在一張竹椅之上,他面前的木案上,平置一口三尺古劍。
江芷行過禮後,恭聲道:“師父回來了?”
齊天恨點頭道:“我去了襄陽一趟,又在漢水沿岸打探了一下動靜,梁金花的江南十二舵,已由長江移向白水,看樣子,這丫頭是要準備一番大動了!”
江芷一驚道:“她要作什麼?”
齊天恨冷冷一笑,説道:“都指揮使衙門,有一批為數約十萬兩黃金的水師官銀,押提向洞庭,梁金花已決心下手打劫了。”
江芷怔了一下,暗忖道:梁金花也太膽大妄為了。
“這個消息官方可知道?”
“官方當然有些耳聞,只是不知道是誰要下手,據説,已由指揮使衙門,重金聘得了一個武林異人,負責督保這趟子的鏢!”
“這個人是誰?”
“你也許沒聽説過,可是我卻知道,這個人的確有些能耐,只怕梁金花在這個人手上,討不了什麼好!”
頓了一下,他冷冷地道:“這個人叫念神州,早年出沒邊荒,人稱‘日月手’,手持日月雙輪,有鬼神不測之妙,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
江芷道:“師父認識這個人麼?”
“早年在蠻荒有過數面之交,但是並沒有什麼來往,此人波詭迷離,入中原後藏盡鋒芒,是以中原武林中人,知道的極少!”
説到這裏,他一隻手摸向下頦,沉吟着道:“據我所知這‘日月手’念神州,是一個行為怪癖之人,不易為人所用,這一次何以會為官方説動,而為公門效力,實在是一件讓我想不通的事!”
“那麼,梁金花方面,可曾知道這件事?”
“大概還不知道!”齊天恨微微一嘆道:“只怕為師終究要牽扯其中。為此,我不得不加緊教導於你,好在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這段日子裏,我正可好好傳授你幾手劍法,以及我門內功秘訣。”
江芷道:“只怕我天資駑下,辜負師父深恩!”
千里追風俠搖頭一笑道:“你不必客氣,我對你已經觀察得很清楚,你的內功已有七成火候,輕功也已登堂入室,這其間只差有高人指點,一旦點破了這層絕竅,其進步神速,當在思量之中!”
江芷喜形於色,因知千里追風俠所説,絕非戲言,果真如此,則數月後,自己當可與梁金花之流一爭高下了!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指着桌上的一口長劍,道:“這是我本人的一口師傳古劍,劍名‘元霜’,昔日隨我在江湖上斬殺過不少極惡之輩,現在我送給你,希望你好好保存……”
江芷接過劍來,感愧地道:“謝謝師父鴻恩,弟子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老人家才好!”
齊天恨嘆息道:“為師一時不察,使你身受不少委屈,説起來,我才感到慚愧,現在既有師徒之份,這些也就不必再説它了,你的腳傷好些了麼?”
江芷道:“好多了。”
齊天恨站起身道:“好,你跟我到後院裏來。”
江芷猜想着師父大概是要傳授自己劍法了,她懷着一顆忐忑的心,隨在師父身後一直來到了後面院內。
後院裏搭有一個天棚,地上平平地鋪置着一層沙土,其上卻有無數的足印!
齊天恨道:“這是我每日清晨在此練劍的地方,今天第一次傳你劍法,卻要先查驗一下你的實力,你把劍抽出來!”
江芷轉身道:“遵命!”
寶劍出鞘,如秋露寒霜,冷森森地襲人眉睫,垂目望時,但只見劍身之上,變幻出一圈圈的旋光,圈圈相連,漸次開展,以至繚人視覺,而不敢逼視,始知這口“元霜”劍,非是一般尋常兵刃,師父竟然賜贈給自己,可知對自己是何等看重的了。
齊天恨道:“此劍為唐初少室朱真人所鑄,每年吸取初臨之霜,以去其淬,故名元霜,有斬鐵截玉之利,是以不可輕易示人,以免遭人凱覦!”
説罷由江芷手中接過了劍鞘,一笑道:“你只當我手中所持為劍,把你拿手的劍術施展出來與我一看!”
江芷心知師父武功出類拔萃,也就不再藏拙。
面色一紅,道:“師父指教!”
劍訣一領,掌中元霜劍“唰”地一擰,用“三環套月”的劍法,劃出一圈旋光,直向着齊天恨頭頂上削來。
齊天恨一笑道:“好招!”
身子向後一仰,一平如水地倒了下來。
江芷足下一探,第二劍再次地劃出了一圈寒光,直向齊天恨腰間斬去!
齊天恨倏地向上一挺,掌中劍鞘“叮”的一聲點中在江芷吐出的劍身之上!
像是抖動了一大根鋼鐵般的,只聽得空中一陣零碎聲響,江芷只覺得掌中劍抖動得很厲害,差一點把持不住,脱手而出。
就在這時,齊天恨一聲叱道:“看劍!”
“嗖!”一股疾風,直襲面門。
江芷一領手中劍,侍施展第三式時,只覺得當空人影一閃,不容她回身,後項“提衝”穴上一麻,已為齊天恨手中劍鞘點住!
齊大恨一笑道:“夠了!”
劍鞘一鬆,轉身向前!
江芷在他劍鞘松下之時,又重新恢復了知覺!
齊天恨道:“你的功力夠,手法亦不謂不快,只是錯在下盤不夠紮實,你要記住劍不能硬拼,而要以翔實為要,心中要凝神平氣,蓋氣衝則神露,神露則手露,由是乃授敵人以可乘之機!”
江芷十分折服地頻頻點頭。
齊天恨道:“你剛才的破綻就是出在這個‘衝’字上,我只看你的眼神,即可知你下一招出手的部位,這樣一來,你想傷我就太難了。”
説完以身示範,比試了幾番身手,又道:“劍法一字道破最難得處,在一個‘貼’字,必須身劍相貼,肘劍相貼,劍一在手。時時都要想到這一個貼字!”
二人在院中精研細語,不覺西方日落、直到譚歸來催説吃飯時,才暫時作罷。
晚飯後,“千里追風俠”齊天恨又親自傳授她內功中最奧秘的“伏氣”、“導引”二法。
江芷離開師父,返回自己房內時,已是深夜時分。
在過去,她從來不曾這麼精細地研討過武功,此刻因得高人親口傳授,始知武術之精妙並且深深提起了她向學之心,也更體會出上乘武功之妙諦,由是趣味盎然!
“千里追風俠”齊天恨嘴裏的那位武林怪客——“日月手”念神州,是何許人也?
六十左右的年歲,矮矮的個子,一身黃葛布肥大衣衫,滿頭白髮如銀,剪得又低又平,約有三四寸長,低低地壓下來貼在前額上。
他生就一對招風耳,雙顴高聳,一雙眸子大小僅如芥子,在眼眶子裏顯得十分活潑,每一轉動,光芒四射。
雖然他身材矮小,卻生着一雙十分長的胳膊,手掌也大得出奇。
這個人大咧咧地坐在都指揮使的花廳,和他隔座而談的,正是當今官高一品,位居兩湖都指揮使的胡俊德胡大人。
胡大人五十開外的年歲,生得豹頭環眼,一副武將氣概,在他身後一列四張木凳上,坐着指揮使衙門四位武練都頭,依其坐序是——
“花豹子”杜明。
“神槍”楊震堂。
“雙手託天”曹大碑。
“梨花槍”武修文。
四個人雖然在都指揮使衙門是負責訓練的武練都頭身份,可是過去都是江湖武林出身,是以胡俊德大人這次特別把他們挑選出來,要他們身負重任當一趟子差。
在都指揮使胡大人跟前,這四個人顯得拘謹得很,不問不答,正襟危坐,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倒是那位身居客卿地位的“日月手”念神州,神情之間一派狂傲,不時地發出怪笑之聲,他眼睛裏幾乎不把胡大人當一回事。
這時就聽指揮使胡大人連聲笑着,道:“這一趟子公差,念大俠就多費神了。念大俠多年息隱江湖,能夠請出你來,我們實在很榮幸!”
“日月手”念神州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説道:“胡大人,不必客氣,這件事,本來我也不打算管,既然管了,自當盡力而為……”
胡大人嘿嘿一笑,道:“來呀!”
一名聽差的應聲而至,胡大人道:“到張文案那裏先支五百兩銀子來!”
“日月手”念神州一笑道:“胡大人這是幹什麼?”
胡大人道:“念大俠客居本土,手頭上大概不方便,這五百兩銀子,就權作這趟子差事的定金,事成之後,另外還有重酬!”
念神州哈哈一笑,聲震四座。
他搖搖頭道:“胡大人不必如此,等事情完了以後,一齊再算也是一樣。”
胡大人一怔,道:“莫非念大俠嫌少了麼?”
念神州道:“那倒也不是,我是無功不受祿。”
胡大人沉吟着道:“好吧!那麼這筆錢,我就先為你存着,等事成之後一起再算吧!”
念神州道:“對了,這樣才好。”
胡大人道:“此去洞庭路途遙遙,聞説中途並不十分安全,念大俠關於此點,可有什麼萬全之策麼?”
“日月手”念神州冷冷地一笑,道:“關於這一點,胡大人你大可放心,人多了反而招搖誤事,我看除了這四個老弟以外,就不要再多帶人了。”
胡大人一笑道:“公家的事還是小心點好,十萬兩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岳陽水師等着這筆錢要製造戰船百艘,本座是奉旨行事,萬一有了差錯,不要説念大俠你擔當不了,就是本座也受不了!”
念神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那麼胡大人的意思……”
這位身任“兩湖都指揮使”重職的武官,聞言點點頭道:“我的意思另外再加派一艘鐵甲船,滿載神機營的官兵,隨舟護行,當然神機營的官兵,也要聽令念大俠負責配合調度,你的意思怎麼樣?”
念神州淡淡一笑,道:“既然胡大人執意如此,自無不可,其實倒不必要。”
胡大人嘿嘿笑道:“公家的事嘛,還是小心點的好。”
説到這裏,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來道:“咦,念大俠不是另外還要為我引見一位朋友麼?”
念神州説道:“不錯,應該快到了!”
話方出口,即見一人入報,道:“稟大人,門外有一道姑求見念先生。”
胡大人道:“有請。”眉頭一皺,轉問念神州道:“道姑?”
“日月手”念神州一笑道:“不錯,是個女的,可是此人武技精湛,足可助我一臂之力!”
説話之間,只見一名聽差的打起了門簾,即見一個青綢罩頭,長身瘦削,貌似雷公的道姑走進來。
道姑一隻手擺着佛塵,進門之後,立掌向着念神州行禮招呼道:“神州兄別來無恙!哪一位是胡大人?請代為介紹,免得貧道失禮。”
念神州指了一下道:“這位就是。”
道姑深深一拜,道:“三法門下道姑雷天驕,參見指揮使大人。”
胡大人笑了笑道:“仙姑不必多禮,請坐!”
雷天驕坐下之後,目注向胡大人身後四位都練,道:“這四位是……”
胡大人一一代為介紹,那雷仙姑笑了一聲,目注念神州道:“神州兄託我打聽之事,已有眉目,這一趟子差事,只怕有些不太平靜。”
念神州尚沒有説話,胡大人先是一驚道:“怎麼!有什麼風聲?”
雷天驕哈哈笑道:“貧道打聽得以梁金花為首的江南十二舵,已經有兩個分舵移向荊襄地面,很可能與這件事有關!”
胡大人一怔道:“梁金花?你説的是最近在襄陽逃走的那個女寇?”
雷天驕道:“正是此人!”
胡大人頓時神色一變,吃驚地道“聽説這個女賊本事很大,同黨很多。據襄陽總兵報告説,他手下一名把總吃了大虧,帶去的火槍隊幾乎全軍覆沒,要真是這個女人,念大俠,你們二位可得多費些心了!”
“日月手”念神州嘿嘿一笑道:“胡大人你大可放心,江南十二舵這羣小丑,這一次碰在我念神州的手中,叫他們土崩瓦解!”
雷天驕亦在旁道:“那梁金花乃是貧道一個師侄,正可曉以大義,胡大人你不必擔心!”
胡俊德大人連連點頭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日月手”念神州道:“這件事,胡大人,我看事不宜遲,就快動身吧!”
胡大人道:“這麼吧,就準定八月初一起程,我這裏就準備行事公文。”
念神州站起來,道:“好,就八月初一動身!”
這趟子差事,就這麼決定了。
八月初三。
當空一片晴朗,萬里無雲,時間約莫是“酉”時左右,太陽偏西,水面上清風徐來,已有了幾分涼意。
江灣裏橫、豎停着八艘快艇,另有漆成銀色的雙鳳快舟一艘,尤其醒目。
梁金花率同她的得力手下——江南七、九兩舵,以及“混江七龍”哥兒七個的雜牌好漢,全都集中了。
大船上多的是赤膊着上身,翻江倒海的殺人好漢,那些個持刀的、拿劍的、挺槍的、掄錘的……陽光射過來,反映出的兵刃寒光,令人有點眼花繚亂。
銀漆快船上,穩坐中軍的梁金花,真有點像當年的梁紅玉。
只見她一身白色油綢子水衣靠,小蠻腰扎得緊緊的,除了一口長劍以外,她還備有一雙分水蛾眉刺,兩肋間挎有兩個鏢囊,一邊是“甩手十三箭”,一邊是她擅以施展的厲害毒藥暗器“黃蜂刺”。
看樣子這個丫頭今天是發下了狠,決心要把這趟子差事拾掇下來。
她坐椅兩側,除了“混江六龍”七個人以外,另外還有六條好漢。
他們的姓名職別是:
巡江第七舵舵主“火刺蝟”吳猛,副舵主“海蠍子”焦七、前進手“水流星”李少俊。
巡江第九舵舵主“左手鷹爪”鍾汝明、副舵主“帆來客”周大山、前進手“野馬”羅江。
這麼些個人,眾星捧月似地把梁金花擁在中座,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江水翻起的浪花,“譁——譁——”拍打在船板上,氣氛嚴肅而陰沉。
驀地——
一艘玲瓏的黑色小舟,由江面上猛地繞進了江灣,直向着中位的銀色快艇邊欺進。
立在船頭上的人,混江七龍中的老大“翻天掌”申屠雷,不等船靠近,只見他雙臂一振,用“海燕穿天”的輕功,“颼”的一聲,已身立銀色快船的船頭之上。
向那中座的梁金花抱了一下拳,他大聲道:“回令主,對方船快到了!”
“説清楚一點!”
“是!”申屠雷抹了一下額頭的汗,道:“一共是兩條大船,其中有一艘是鐵甲戰船,看樣子,像是神機營的火炮火槍隊!”
一聽“神機營”三個字,在座每個人的臉色都禁不住變了一下!
其中最最驚心痛恨的,當然首推梁金花了。
自從上一次救江芷時,她就嘗夠了火槍隊的滋味。
更何況此番再加上火炮隊,且又是大舉出動,雙方大張旗鼓的硬拼之下,自己這方面可就難免要吃大虧。
她幸虧早已料到了有此一着,聆聽之下,頻頻冷笑不已,似乎有些失望,可是並非絕望。
冷笑了一聲,她徐徐地道:“來船現在何處?”
申屠雷道:“晌午時分在宜城打的尖,這時候不出二十里,大概再有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很好!”梁金花説:“那時候正是日落時分,我們以奇兵出擊,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説到這裏,偏頭向身側“巡江第九舵”舵主“左手鷹爪”鍾汝明道:“鍾舵主,我要你準備的二十四名水先鋒可曾備好了?”
“左手鷹爪”鍾汝明道:“已經準備好了,卑職吩咐他們,每人準備水鑽與分水刀各一把,必要時,先弄翻敵人的船再説!”
梁金花點點頭,道:“敵人的鐵甲船要特別注意,我們雖沒有火槍火炮,卻有火藥罐子,我要六七名擅於輕功的弟兄做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