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娟的話才一出口,我只聽得“咕咚”一聲,已經自牀上起來,坐在椅子上的張海龍連人帶椅,一齊跌在地上,但是他卻立即站了起來。
我立即道:“張小姐,你怎麼如此肯定?”
張小娟一面流淚,一面汗如雨下,叫道:“不要問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的,心靈感應,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是絕對不能説出所以然來的,張小娟叫了兩聲之後,忽然低下頭來。
我和張海龍兩人,都十分緊張地望着她,她低頭約有兩分鐘之久,才又抬頭起來,聲音也變得十分平靜,道:“我知道,弟弟臨死之際,心情十分平靜,可以説一點痛苦也沒有,因為他在死前,做了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
她講到這裏,抬起頭來,問我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些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知道他所做的事極其庫大。”
張海龍的眼角還帶着眼淚,但是他卻笑了起來,道:“這孩子,我早知道會出人頭地的。”
我道:“張老先生,你放心,令郎就算死了,但是他的行動,使整個人類得以自由地生存下去,使人類的自由思想,不至於被奴役所代替,他是所有的人的大恩人,是自由的維護者!”
我越説越是激動,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使一想以奴役代替自由的野心集團面臨末日,他絕不向世界上最強大的勢力屈服,他是堅強不屈的典型!”
張海龍仍含着眼淚,但是他面上的笑容卻在擴大。他道:“衞先生,只怕你太過獎了。”我肯定地道:“一點也不!”
張海龍道:“那麼,其中的詳細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
我道:“我可能已知道了百分之九十八,但仍有一點最重要的不明白。”
張海龍道:“你不妨原原本本地對我説説。”
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多了。我道:“威脅我生命最大的一方面勢力,可能已無能為力了,但是我仍不得不小心——”
我在講到這裏的時候,特地向張小娟望了一眼。
但是張小娟的面色漠然,她只是抬頭望着天花板,似乎根本連我的話也沒有聽進去。
根據以往科學界的文獻紀錄,同卵子變生的孿生胎,一個死亡,另一個也會死亡的。因為他們雖然在形態上是兩個人,但是在意識上,在精神上,卻只是一個人(這是一個十分玄妙的怪現象,科學界至今還無法對這種怪現象作出正式的解釋。而且,根據記錄,同卵生的孿生子,犯罪傾向特別濃厚,往往不得善終,這據説是因為人格分裂之故。但是張小龍的例子,卻又推翻了這一個説法了,張小龍人格之完整,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如今,張小娟説張小龍已經死了,那麼張小娟所受的打擊,一定也十分重大了。
我看了她一眼之後,想起自己不能在這裏多耽擱,還要和國際警方聯絡,我便站起身來,道:“我們回市區去,一路上我再和你詳細説好不好?”
張海龍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但張小娟仍是一動不動地坐着。
我走向前去,將她扶了起來,她毫不掙扎,我向前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
我心中猛地吃了一驚,張海龍也已看出了張小娟的情形不對,忙道:“小娟!小娟!”
可是張小娟竟像是完全未曾聽得她父親的叫喚一樣。張海龍不再叫喚,他的面色,也變得極其難看,甚至於不及流淚了。
我知道,張海龍失了一個兒子,已經是心中極其哀痛的了。再要他失去一個女兒的話,他是無論如阿,受不起這個打擊的。
可是,張小娟的情形,實在令我不樂觀,我只好勸道:“張老先生,她或者是傷心過度,你一到市區,便吩咐醫生,同時好好地派人護理她,不要多久,她就可以復原了!”
張海龍眼角,終於流出了眼淚,我扶着張海龍,向外面走去。
我扶着張小娟的感覺,和扶着一具會走的木偶,似乎完全沒有分別,我重重地握着她的手臂,甚至令得她的手臂上出了紅印,她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並沒有將張小娟的這種情形,和張海龍説知,我只是和張海龍講着我在那野心集團海底總部的遭遇,以及和他兒子會面的經過。
最後,我又説及在他別墅之下,乃是野心集團的一個分支機構,而我在電視上看到因為張小龍的出現,而使得野心集團的大集會,變得如是之混亂。
我將要講完之際,車子也已快到市區了。
我嘆了一口氣:“現在,唯一我沒有法子弄明白的事有兩點,一則是,張小龍不知以什麼辦法,使得實力如此龐大,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對付得了的魔鬼集團,瀕臨末日。第二,在你別墅後面出現的‘妖火’,究竟是什麼現象!”
張海龍一聲不出,直到汽車在他豪華的住宅面前停了下來,他才簌簌地伸出手來,放在我的手背上,用略為發顫的聲音道:“請你不要離開我。”我感到十分為難,因為我必須和納爾遜先生聯繫,我要去打無線電話。
但是,張海龍又亟需人陪着他。
我只得道:“張老先生,我要去和歐洲方面的國際警方通一個長途電話。”
張海龍道:“我書房中有和各大洲通話專用的無線電話,你可以不必離開我。”我喜道:“那自然再好也沒有了,我們先將張小姐扶進去再説。”
張海龍的樣子,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他幫着我將張小娟扶了出來,進了住宅,他立即吩咐管家去請醫生,又命傭人,將張小娟扶進卧房去,我則在他的指點下,到他的書房,去和國際警方聯絡。
等我叫道了納爾遜先生留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之後,聽電話的並不是納爾遜本人,而是另一個人。當那個人問明瞭我是衞斯理,他便告訴我,納爾遜先生因為沒有接到白勒克與我見面的報告,所以他親自前來,與我會面了。
他臨走的時候,留下指示,如果我打無線電話去找他的話,那麼,我就應該深居簡出,儘量避免一切可能發生的危險,來等他和我主動地聯絡。
我算了算,納爾遜先生趕到,最快也是在兩天之後的事情了。除非他坐專程軍事噴射機,不停留地越過國界,那才可能快些。他是國際警察部隊的高級首長,應該是有這個可能的。
我通完了電話,走出書房,要傭人將我領到張小娟的房間中去。
只見有三個醫生,正在全神貫注地為張小娟檢查。這三個醫生我都是認識的,他們都毫無疑問地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心理學家和內科醫生。我與他們點了點頭,便坐了下來。
他們三人檢查了足足大半個小時,又低聲討論了一陣。我看着他們嚴重的面色,插言道:“先生們,不論你們診斷的結朱如同,請不要向她的父親直言。”
三人中的兩個,連忙點頭,另一個則道:“這是沒有可能瞞得住她的。”
我道:“那也瞞他一時,因為,他不能再受打擊了。”
三人都表示同意。他們要我和他們一齊離去,説張海龍已經接受了鎮靜劑注射而睡着了。我跟着他們,到了其中一個的醫務所中。
他們三個人都坐了下來,抽着煙斗,弄得我們四個人,幾乎像埋葬在煙霧之中一樣。好一會,其中一個,我姑且稱之為A醫生,才嘆了一口氣,道:“這是醫學界上最罕見的例子!”
我連忙道:“究竟怎麼樣了?”
A醫生道:“你可知道同卵子孿生,是怎麼樣一回事麼?”
我點頭道:“略為知道一些。”
A醫生沉思了一會,道:“普通的孿生,都是兩卵性的,同卵性很少有。卵巢中排出兩個卵子,每一個卵子遇上一個精子而同時受胎,這是產生二卵性孿生的原因。”
A醫生講到這裏,停了好一會,連續地吸着煙斗,直到煙斗之中,“吱吱”有聲。
我和A醫生相識,不止一年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凡事都要從頭説起,所以他所説的那些,我雖然知道,但是我仍然不打岔,用心聽着。
A醫生呆了片刻,續道:“所以,二卵性雙生子,雖然同時出生,但仍然是兩個獨立的人,有獨立的性格,獨立的思想,兄弟姐妹之間,和不是孿生的,並沒有多大區別!”
A醫生講到這裏,抬起頭來,透過煙霧,望着第一流的心理學家,我們稱之為B醫生。
B醫生是研究一卵性孿生的權威,A醫生向他望夫,分明是要他繼續説下去,B醫生砸了砸煙斗,咳嗽了一聲,道:“一卵性變生是一個卵子,同時碰上了兩個精子,結果卵子分裂為二,形成兩個生命,因此,在母胎內所形成的兩個生命,是同一個卵子的一半,這就使得在物體上看來是兩個人,但是在精神上以及許許多多微妙的地方,實則上是一個人。根據文獻的記載,一卵性雙生子的怪事,是有着不可思議之處的,例如一個在美洲生傷寒病,另一個在歐洲,在最好的護理環境之中,也會染上傷寒症——這是丹麥心理學家R-勤根的記錄,也就是説,在母體內因卵子分裂受胎那種人目所不能見的微小偶然作用,能生出一種超越萬里空間的影響!”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插言道:“B醫生,你不認為一卵性雙生,竟出現一男一女不同性別的現象,這不是太出奇了麼?”
B醫生忽然笑了起來,道:“人類自稱科學發達,但到如今為止,連生命的秘奧,都未能探索出一個究竟來。醫學界更是可笑,將決定性別的因素,諉之於所謂‘染色體’,又創造了一套‘染色體’的數字決定性別的理論,這實在和哥白尼時代,教會認為地是不動的一樣可笑!”
我想不到一句問話,竟會引出醫生的一大篇牢騷來。B醫生是第一流的科學家,他之不滿意目前的科學家水平,這是一種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情。
B醫生以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一句話,為什麼在同樣的精子和卵子結合過程中,形成胎兒,會有男有女,這件事,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染色體也者,只不過是人類自己為自己的無知作掩護而已,所以——”
B醫生望了望我,道:“你的問題,我也沒有法子答覆。但是,一卵性雙生出一男一女的例子,是極其罕見的,張氏兄妹可以説是有文獻紀錄以來的第二宗,第一宗是埃及醫生卜杜勒一九三六年在開羅發現的,不幸得很,那兩姐弟都因殺人罪而被判死刑。”
我立即道:“你是説,一卵性雙生子因為性格的不完全,而犯罪性特強?”
我是準備在他説出了肯定的答覆之後,再舉出張小龍的例子,作為反駁的。
但B醫生究竟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想了一想,道:“也不一定,有的一卵性雙生子,一個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他的為人,幾乎是完人,而在那樣的情形下,另一個則必然是世界上最兇惡的罪犯!而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的確,兩個人的犯罪傾向,都特別濃烈。不過這也有後天的原因在內,因為一卵性雙生,形貌神態,完全一樣,自小便受人注意讚歎,這也極容易使他們形成自大狂的心理,自大狂便已經是接近犯罪的了!”
B醫生的下一半話,我幾乎沒有聽進去!
因為張小龍是堪稱人格完備之極的完人的。
那麼,難道張小娟便是“最兇惡的罪犯”了?
我實在難以設想這會是事實,但是張小娟種種神秘的行動,卻又不得不使我這樣想。
而且,在那一剎間,我還聯想起了許多其他的問題來。例如:顯然不是出自野心集團的毒針謀殺,那疊神秘失蹤的文件等等。
這些事情,可能和張小娟有關麼?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我想了一會,又打斷了他們三個人的沉思,道:“那麼,張小娟現在的情形怎樣了?”
B醫生道:“剛才為張小娟作全身檢查的是C醫生,我們不妨聽取他的報告。”
C醫生是內科專家,他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道:“各位,我沒有什麼話可説的,我只能説,張小娟的一切都正常,她根本沒有病。”
我想不到C醫生會這樣説法,不禁愕然望定了他,因為張小娟分明是有着不安,何以竟會“一切正常”?A醫生看出了我的驚愕,拍了拍我的肩頭,道:“這是極其罕有的例子,當一對一卵雙生的兄妹,在兄長死了之後,妹妹並沒有死,但是,妹妹除了肉體之外,人所具備的其他,例如思想、精神、性格等等,這一類看不到摸不着的東西,卻隨着她兄長的死亡,而一齊消失了!”
我聽得呆住了,發聲不得。
B醫生嘆了一口氣,下了一個結論,道:“所以,一卵性雙生,事實上,仍然只是一個人,我們不應該視之為兩個人,而只應該當他是四手四足兩頭的一個人!”
這些理論上的結論,我並不感到興趣,我只是關心張小娟的情況,究竟如何,因為還有着許多未曾弄清的事,要等她來澄清的。
因之,我連忙問道:“三位的意思是,張小娟從此不會思想了?”
三位醫生互望了一眼,C醫生道:“是的,她會活着,體內的機能,也能機械地活動着,能夠持續多久,沒有人知道。但是在持續期間,她卻喪失了一切能力,因為她的精神已經死了,只留下了肉體——”
C醫生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向A醫生和B醫生苦笑了一下。
因為作為一個內科醫生來説,他剛才的那幾句話,實在是完全推翻了他所受的醫學訓練的。但是他不得不那樣説,因為眼前怪異的事實,確是如此!
至於一個人的思想、精神,怎麼會在腦細胞完全沒有遭受到破壞的情形之下,突然消逝,這隻怕眼前三位第一流的專家,也無法解釋了。
我呆了半晌,默默地站了起來。
A醫生道:“我們和張老先生也很熟,我們都感到難以將這個結果永遠瞞着他,因為他終於會發現他的女兒,實際上和一個以軟塑料製成的假人,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我竭力地鎮定自己的神經,才能忍受那些聽來極其殘忍的話。
對醫生們來説,這樣的一件事,只是醫學上的一件不幸的紀錄而已,而對我這樣一個普通人——有着普通人感情的人來説,這卻是難以想像,不忍卒聽的一件大慘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呆了多久,因為那三位醫生也完全在沉思着。然後,我才從煙斗的“吱吱”聲中和煙霧中站了起來,道:“請三位將這件事暫時隱瞞着,由我來告訴張老先生如何?”
A、B、C三位醫生都點了點頭,我辭別了他們,走了出來。
在我出來的時候,我聽到B醫生正在叫通比利時皇家醫學會的長途電話,分明他要和國際上傑出的醫生,繼續討論這一件罕見的一卵性雙生的例子。
我木然地離開,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不到温暖,我豎起了衣領,將頭儘量縮入,我並不以此在躲避着什麼,雖然我仍沒有忘記納爾遜先生的警告,但是我在知道了張小娟以後的命運的判斷之後,我心中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使我要縮成一團,因為我心理上需要仔細地思索。
我慢慢地在馬路上走着,又將整件事情,仔細地想了一遍。
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既然野心集團並未曾得到張小龍的研究資料,那麼,由我親手放在枕頭底下,結果卻失去了的研究資料,一定落在和施放毒針,進行血腥謀殺的人手中了。
我在得到這一個結論的同時,腦中不由自主地,浮起張小娟的名字來。
同時,我耳際響起了一卵性雙生研究權威,B醫生的話來,也可能一個是人格完備的完人,但另一個一定是世界上最兇惡的罪犯!
“世界上最兇惡的罪犯”和張小娟,這兩者之間,似乎不可能發生關係的。但是,誰又知道真的是否如此呢?要知道,兇惡的罪犯,不一定都是滿面橫肉的彪形大漢的!
我又將我自己幾次險遭毒針射中,以及幾次發現被毒針射死的屍體的經過情形,想了一想,我發現如果説,那是張小娟下的手,那也絕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因為沒有一次,是她和我在一起的。
我腦中極度混亂,我的腳步也漸漸加快。
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步行來到了張海龍的住宅之前,不需要通報,我就走了進去,而且立即被請到了張海龍的牀前。
張海龍在睡了一覺之後,看來精神已略為恢復了些,他沉聲道:“護士説,小娟還在睡,醫生診斷的結果怎樣,你告訴我!”
我不敢正視他的臉,轉過頭去,竭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無奇,更無傷感成份,道:“醫生説,她因為刺激過度,需要極度的睡眠,因此已給她施行了麻醉,令她三日之內不醒。”
張海龍呆了一會,道:“衞先生,那麼我請你陪着她,不要離開她!”
我聽出張海龍在講那兩句話的時候,聲音十分奇特!
我不禁愕然道:“張老先生,你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我在這幾天中┅┅而她有着四個護士在陪伴着,一定不會冷清的┅┅”
固然,這幾天中,我無法陪伴着張小娟,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是原因之一,但是。我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我不願意對着一個根本已沒有了生命,但是卻會呼吸的人——不能稱之死人,也不能稱之活人的人!
張海龍望了我半晌,才道:“你不能陪她,我自然也不來勉強你——”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才嘆了一口氣,道:“只不過小娟若是醒了過來,看不到你,她一定會十分失望了!”
我聽了張海龍的話,不禁愕然,道:“張老先生,你的意思是——”張海龍道:“本來,小娟叫我不要對你説,但是我如今卻非説不可了。”我更是詫異,道,“究竟是什麼事?”
張海龍道:“小娟有一次曾經對我説,她十分恨你,恨不得將你殺死!你要知道,她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女孩子,平時是絕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不禁呆住了,我的確不知道張小娟對我的感情竟這樣的濃烈。張海龍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年輕人,但是我看得出,她在這樣講的時候,事實上,她心中是十分愛你的。”
我苦笑道:“只怕不會吧。”
張海龍道:“我是她的父親,從小看她長大,難道還不夠了解她?”我心中暗忖,你根本不可能瞭解到張小娟的雙重性格的,你只當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而已。
我想了片刻,心想納爾遜先生,不可能那麼早便來到此地,我何不利用這一兩天的時間,徹底瞭解一下張小娟的為人呢?
雖然張小娟已經完全喪失了智力,完全成了一個連動作都不能自主的白痴,我絕不能從她的口中,得到什麼,但是那也有好處,因為她也不會來妨礙我的行動了,我可以在她的房間中,詳細地搜索,我不奢望到可以發現她的日記,但是我至少希望可以發現一些線索,以徹底弄清她的為人。
我想了片刻,道:“好,我去陪她,但是我要所有的護士,不得我的呼喚,便不準進來。”
張海龍面露喜容,他不知道他的女兒實際上已和一具屍體,相去無幾,還以為他高傲的女兒,這次已獲得知心人了!
我轉過頭去,不忍看他面上那種疲乏的笑容,他送我到門口,自己便坐在太師椅上養神。我到了張小娟的房間中。
張小娟像是神話中的“睡美人”一樣,美麗而又寧靜地躺着,完全像是熟睡了一樣,但是卻沒有什麼“王子”可以令得她復甦。因為她的精神、思想的另一半已經消失了。
那就像一個玻璃杯,在齊中裂開之後,便不成其為兩個半個,而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張小娟和張小龍兩人的情形便是那樣,一半沒有了,另一半,也同樣地消失了。我只望了她一眼,便支開了護士。
我這才仔細打量張小娟的卧室。這間卧室,不消説,十分寬大。而且,被間隔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書房,有着一張十分巨大的鋼書桌。
我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首先發現書桌上的所有的抽屜,全是配着極其精巧的鎖的。這種鎖,是阿根廷一個老鎖匠的手製品,每一把鎖的價值,都在這張巨大的鋼書桌之上。
而在這張鋼書桌上,我數了一數,卻共有這樣的鎖九把之多。
固然,這可以説是闊小姐的奢侈,但是如果抽屜中的東西,不是名貴或重要到了必須用這樣的鎖的話,這種奢侈不是太過份了麼?
我本來,一坐在書桌之前,便已經將百合鑰匙取了出來的。但是我一見到那些鎖之後,便將百合鑰匙收了起來,這種鎖,沒有原來鑰匙是開不開的,有了原裝鑰匙,還必須要有開鎖的密碼,那是一句話,鎖匠隨高興而設,有時甚至是粗口,是西班牙文拼成的。
不懂密碼,沒有原裝鑰匙,世界上除了那個老鎖匠本身之外,便沒有人再能夠打得開這種鎖了。當然,使用炸藥,又當別論。那個老鎖匠早已退休,這種鎖在世界市場上十分吃香,張小娟一人擁有九把之多,大約可以稱世界第一了,我相信她是用她父親銀行的名義,在各地高價蒐購來的。
我暫時放棄了打開抽屜的念頭,在書架上、衣櫥中,甚至沙發的坐墊之中,仔細地搜索起來。我又敲着房間中的每一寸牆壁和地板,掀開了廁所中的水箱,但是兩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
張小娟的衣服倒並不多,我又化了十來分鐘,摸遍了她所有的衣袋,終於找到了大串鑰匙。
然後,我走了出來。我想要用正確的辦法打開那些抽屜,只怕是沒有可能的了。因為我雖然有了鑰匙,然而,卻沒有每一把鎖的密碼。
在每一把鎖上,字母孔的數字不同,有的是四十個孔,有的是三十幾個,沒有少過三十個的。
在四十個字母孔的鎖,就表示那句密碼,是由四十個字母組成的一句話。在那樣的情形下,想“偶然”地打開這些鎖,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
我雖然懂西班牙文,但是又怎知道那個天才的鎖匠,在製造之際,想到了什麼呢?或許他感到天氣很好,他便以“藍色的天空”作為密碼,或許他剛好捱了老婆的一頓臭罵,那麼他的密碼,便會是“該入地獄的長舌婦”了!
這並不是笑話,據我所知,美國製鎖協會的一具大保險箱上的鎖,也是那老鎖匠所制的,它的密碼乃是“沉重的肥臀”,大約他在制鎖之際,他的太太恰好坐在他的膝頭之故。
在那串鑰匙上,我發現有一條十分尖鋭的金屬棒,那當然是用來撥動字母之用的,我只是無聊地撥動着鋼桌正中那個大抽屜上的字母孔。
我在想,以張小娟的聰明,她是不是會根本不留下那些密碼,而是將之留在記憶之中呢?
這是十分可能的事,因為一個再蠢的人,也會記住幾句簡單的話的。但是我又想到,張小娟是一個過份聰明的人,太過聰明的人,有時反倒會做點笨事,她會不會顧慮到忽然會忘了其中一柄鎖的密碼,是以將所有的密碼,都記下來呢?
我一躍而起,又開始了大搜索。
然而我搜索的結果則是頹然地坐倒在書桌面前的轉椅上。也就在這時,有叩門聲傳來,我料到是張海龍,果然是張海龍。
他扶着一根手杖,向我頷了頷頭,道:“她還沒有醒麼?”我道:“還沒有。”張海龍到了她的牀前,呆呆地看了好一會,道:“小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孩子,但有時候,她卻又古怪得叫人意想不到,她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你猜她對我説什麼?”
我對於張小娟二十歲生日晚上所説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是希望可以發現那些鎖的密碼,所以我只是隨口問道:“她説些什麼?”
張海龍撫摸着張小娟的頭髮,道:“她説,她有一天,或者會遭到什麼意外,那麼,我就要記住一句話,記住了這句話,是很有用處的,她那樣説。”
張海龍分明是在當笑話説的,那看她的神氣,便可以知道了。
然而我卻不是當笑話來聽的了,我整個心神,都緊張起來,但是我卻又不能太過份,以免引起張海龍的懷疑,道:“那是什麼?”
張海龍笑了一笑,道:“這頑皮的孩子,他要我記住的話,是:去你的吧。你説,她是不是孩子氣?”
我一點也不以為張小娟孩子氣。我迅速地在想,“去你的吧”,照西班牙文的説法應該是什麼,拆開來是幾個字母。
一分鐘內,我便發現“去你的吧”字母的數字,是和正中那個大抽屜鎖上的字母孔數字相吻合。我已經可以肯定,那一定是這柄鎖的密碼。
張小娟可能意識到自己在做着十分危險的事,總有一天會遭到意外的,所以才留下了那麼一句話,讓聰明人去揣摩其中的真正含意!
我立即道:“張小姐要安睡,老先生你——”
張海龍道:“是!是!我該出去了。”
他又扶着手杖,向外走去。我不等他將門掩上,便撲到了書桌之前,以那串鑰匙上的金屬棒,撥動着字母孔,等到字母孔上出現“去你的吧”那句話之際,我聽得“軋軋”兩聲響。
然後,我試到第四柄鑰匙,便已將那把鎖打了開來。
當我緩緩地拉開那抽屜之際,我相信運氣和成功的關係了。如果不是運氣好,張海龍千不説萬不説,偏偏説起了張小娟二十歲生日那年的“趣事”,我怎有可能打開這個抽屜?
等到抽屜拉開了一大半,我定睛看去。
首先觸目驚心的,是抽屜之中,有着七八柄極盡精巧之能事的手槍,還有幾個盒子,我打開那幾個盒子來看時,不禁呆了。
盒子之中,像放着珍貴的首飾一樣,白色的天鵝絨墊子之上,並排地放着三寸來長,藍汪汪的毒針,一共四盒,其中有一盒,已空了一大半。
那種毒針我是認得出的,正是一枚刺中,便可以制人於死的東西!
在那幾個盒子之旁,有一本小小的記事薄,我翻了開來一看,只見裏面,只有一頁寫着字,那是幾個人的通訊地址,而那幾個人的名字,相信任何一個國家的警方,看了都會大感興趣,那包括了職業殺人兇手、大走私犯、大毒販和從不失手的慣竊!
我合上那本記事簿,呆了半晌。我可以看到張小娟平靜地躺在牀上,我簡直不相信我所發現的會是事實。
然而那又的確是事實!
B醫生的話,又在我的耳際叫了起來:“每一個人,都有着良善和罪惡的兩種性格,一卵性雙生子,則可能由每一個人承受一面,如果一個是人格完備的完人,那麼另一個,一定是窮兇極惡的罪犯┅┅”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盒子蓋上,在移動盒子的無意間,我又發現在鋼製的抽屜底上,鐫着幾行小字,小心看去,可以看出是八句意思不連實的話。
我本來以為可以打開一個抽屜,已經是幸事了,因為這一個抽屜,已足以證明張小娟平時的行動,是罪惡的,和她來往的人,都是世界知名的罪犯,而且,一連串神秘的毒計謀殺,也正是她所主使的。這實在已經夠了。
而這時我所發現的這八句話,顯然是另外八個抽屜的密碼了。我看了看第一句,譯成中文,是“香噴噴的烤雞”。那是左手有一個抽屜的密碼,我毫不費力地將之打開,只見抽屜中滿是一束束的信件,我只是約略地看了幾封,我相信自己的面色都變了。
那些信件,全是張小娟和各地著名的匪徒的通訊,內容我自然無法一一公佈,而且也沒有必要公佈,因為和如今我所記述的這件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看了張小娟和各地匪首來往的那些信件之後,我才真正地知道了自己對於犯罪知識的貧乏。
雖然,各地的罪犯並不知道張小娟是什麼人,他們在來信中,都毫無意外地稱張小娟為偉大的“策劃者”,我在看了那些信件之後,才知道世界上有幾件著名的辣手案子,原來都是在張小娟的策劃和指導之下完成的。我相信國際警方,在得到了那些信件之後,一定會如獲至寶的。
而這種信件,一共塞滿了四個抽屜之多,那是左手邊的四個抽屜。
而當我根據密碼,再打開右手邊第一個抽屜之後,我看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那些東西,有的像是手槍,但是卻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中,有的像是絕緣子,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用途,相信除了張小娟以外,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那些東西,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都是用來作謀殺用的工具。至於如何使用法,以及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那就非我所知了。
右手邊第二個抽屜是空的,第三個抽屜中,有着大疊的美鈔和英鎊,都是可以絕對通用的,數字之大,十分驚人。而當我打開最後一個抽屜之際,我不禁為之陡地一呆。
其實,我的一呆也是多餘的事了,因為我既然已經知道了張小娟的一切罪惡活動,對於這件事,自然也應該在意料之中的。在第四個抽屜中,放着一個文件夾,文件夾內,夾着厚厚的文件,這正是我取自張小龍實驗室中,後來壓在枕下,又離奇失蹤的那一束文件。
而除了那束文件之外,還有一疊紙頭,一看便知道是從一本日記簿上撕下來的。我立即想起了張小龍的那才被撕去所有寫過字的日記薄來,我連忙將這一疊紙取了起來,果然,那是張小龍的日記。
張小龍在日記中,所記過的事,最多的便是他如何克服心理上突然而起的犯罪衝動一事,並且,他再三再四地表示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何以會事事起這樣的衝動。他並且十分慶幸自己終於未曾做出犯罪的事來。
張小龍不明白他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衝動,但是我卻明白的。
那是因為,在張小娟進行着犯罪活動之際,他心靈上也受了感應之故。但也因為他得到了完美人格的一面,所以他更能克服這種衝動。
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只見有的地方,用紅筆批着“可笑”、“太蠢了”等字樣,字跡十分娟秀,大約是張小娟披閲她弟弟日記時的傑作。在日記的最後部份,張小龍提到了他在好幾個濃霧之夜,發現後院有神奇的“妖火”出現。
張小龍也記述了他自己去探索的結果,但是看來,在他就要弄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之際,他就被野心集團所擄去了。
我見到不能在張小龍的日記中,解決“妖火”之謎,心中不禁十分失望。
但是,張小龍的記載之中,幾次都提到他看到“妖火”的時候,都是在有濃霧的夜晚。這倒給了我一個啓示,因為我幾次見到“妖火”,也是在有濃霧的夜晚,我相信濃霧和妖火之間,一定有着十分密切的關係。雖然暫時我還不能確切地説出所以然來,但是,我卻已經有了一個概念。
我放下了張小龍的日記,又翻了翻張小龍的心血結晶,他的研究資料,我的心中,不禁感慨萬千。張小龍有了幾乎可以改造人類的發明,但是野心集團卻起而攫之,令得他喪生了。
這個發明,留在世上,究竟是禍還是福呢?我沒有法子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