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也未曾到過這樣奇怪的一個地方。
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篇小説,而不像是現實生活中所應該發生的。但是,它卻又偏偏在我身上發生了。
我必須從頭講起:那是一個農曆年的大除夕。
每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總喜歡花整個下午和晚上的時光,在幾條熱鬧的街道上擠來擠去,看着匆匆忙忙購買年貨的人,這比大年初一更能領略到深一層的過年滋味。因為在大年初一,只能領略到歡樂,而在除夕,卻還可以看到愁苦。
那一年,我也溜到了天黑,紅紅綠綠的霓虹燈,令得街頭行人的面色,忽紅忽綠,十分有趣。而我,則停在一家專售舊瓷器的店家面前,望着櫥窗中陳列的各種瓷器。
我已看中了店堂中紅木架子上的那一個凸花龍泉膽瓶,那個膽瓶,姿色青瑩可愛,而且還在青色之中,帶點翠色,使得整個顏色,看起來有着一股春天的生氣。我對於瓷器是外行,但是這個瓶,即使是假貨,它的本身,也是有其價值的,因此,我決定去將它買下來。
我推門走了進去,可是,我剛一進門,便看到店員已將那個花瓶,從架上小心翼翼地捧了下來。
我心中不禁愣了一愣,暗忖難道那店員竟能看穿我的心意麼?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因為那店員,將這個瓶,捧到了一位老先生的面前。
那老先生將這個瓶小心地敲着、摸着、看着。我因為並不喜歡其他的花瓶,所以,便在那老先生的身邊,停了下來,準備那老先生買不成功,我就可以將它買了下來。
那老先生足看了十多分鐘,才抬頭道:“哥窯的?”龍泉瓷器,是宋時張姓兄弟的妙作,兄長所制的,在瓷史上,便稱為“哥窯”,那位老先生這樣問法,顯出他是內行。
那店員忙道:“正是!正是,你老好眼光!”
想不到他馬屁,倒拍在馬腳上,那老先生面色一沉,道:“虧你講得出口!”一個轉身,扶着手杖,便向外走去。
我正希望他買不成功。因為我十分喜歡那個花瓶,因此,我連忙對着發愣的店員道:“夥記,這花瓶多少錢?”那店員還未曾回答,已推門欲出的老先生,忽然轉過身來,喝道:“別買!”
我轉過身去,他的手杖幾乎碰到了我的鼻子!
老年人和小孩子一樣,有時不免會有些奇怪的,難以解釋的行為。
但是,我卻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一身皆是十分有教養的老年人,竟會做出這種怪誕的舉動來。一時間,我不禁呆住了難以出聲。
正在這時候,一個肥胖的中年人走了出來,滿面笑容,道:“老先生,甚麼事?”那老先生“哼”地一聲,道:“不成,我不准你們賣這花瓶!”他的話,説得十分認真,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在內。
那胖子的面色,也十分難看,道:“老先生,我們是做生意的——”
我想不到因為買一個花瓶,而會碰上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面;正當我要勸那老先生幾句的時候,那老頭子,突然氣呼呼地舉起手杖來,向店夥手中的那個花瓶,敲了過去!在那片刻間,店夥和那胖子兩個人,都驚得面無人色。幸而我就在旁邊,立即一揚手臂,向那根手杖格去。
“拍”地一聲響,老先生的手杖,打在我的手臂上,我自然不覺得甚麼疼痛,反而將那柄手杖,格得向上,直飛了起來,“乒乓”一聲,打碎了一盞燈。
那胖子滿頭大汗,喘着氣,叫道:“報警!報警!”
我連忙道:“不必了,花瓶又沒有壞。”
那胖子面上,猶有餘悸,道:“壞了還得了,我只好跳海死給你們看了!”
我微微一笑,道:“那麼嚴重?這花瓶到底值多少?”我在説這句話的時候,是準備他一説出這花瓶的價錢,便立即將之買下來的,而且付現鈔。
那胖子打量了我一眼,説出了一個數目字。
剎時之間,輪到我來尷尬了,那數字之大,實足令得我吃了一驚。當然,我不是買不起,但要我以可以買一個盡善盡美遊艇的價錢,去買一個花瓶,我卻不肯。
我忙道:“噢,原來那麼貴。”胖子面色的難看就別提了,冷冷地道:“本來嘛!”我拉了老先生的手臂,從地上拾起手杖,走出了這家店子,拉了老先生轉過了街角,背後才不致有如針芒在刺一樣地難受。
我停了下來,道:“老先生,幸而你不曾打爛他的花瓶,要不然就麻煩了┅┅”
我只當那老先生會有同感的。因為看那位老先生的情形,可能是千萬富翁,但是我還未曾見過一個肯這樣用錢的千萬富翁。
怎知那老先生卻冷冷地道:“打爛了又怎樣,大不了賠一個給他,我還有一個,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它們原來是一對。”
我越聽越覺得奇怪,道:“你説,店裏的那個花瓶原來是你的?”老先生“哼”地一聲,道:“若不是祖上在龍泉縣做過官,誰家中能有那麼好的青瓷?”
我一聽得他如此説法,心中有一點明白了。
那一定是這位老先生,原來的家境,十分優裕,但是如今卻已漸漸中落,以致連心愛的花瓶,也賣給了人家,所以,觸景生情,神經才不十分正常。
然而,我繼而一想,卻又覺得不十分對。因為他剛才説,家中還有一個同樣的花瓶,照時價來説,如果將之變賣了,也足可以令他渡過一個十分快樂的晚年了。可能他是另有心事。
我被這個舉止奇特的老年人引起了好奇心,笑着問道:“老先生,那你剛才在店中,為甚麼要打爛那個花瓶?”
老先生望着街上的車輛行人,道:“我也不明白為甚麼——”
老者講到這裏,便突然停止,瞪了我一眼,道:“你是甚麼人,我憑甚麼要對你講我的事情?”我笑道:“有時候,相識數十年,未必能成知己,但有緣起來,才一相識,使成莫逆了,我覺得老先生的為人很值得欽佩,所以才冒昧發問的。”
“高帽子”送了過去,對方連連點頭,道:“對了,譬如我,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瞭解┅┅”
我心中又自作聰明地想道:“原來老頭子有一個敗家子,所以才這樣傷神。”
那老先生道:“我們向前走走吧,我還沒有請教你的高姓大名啦。”
我和他一齊向前走着,我知道,從每個人的身上,都可能發掘出一段曲折動人的故事來的,但從這位老先生的身上,所發掘出來的事,可能比一般的更其動人,更具曲折。
我聽他問起我的姓名,便道:“不敢,小姓衞。”那老先生顯然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連忙道:“姓衞?嗯,我聽得人説起,你們本家,有一個名叫衞斯理的,十分了得。”
我不禁笑了笑,道:“衞斯理就是我,了得倒只怕未必。”
那老先生立即站住,向我望來,面上突然現出了一種急切的神情來,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覺得他的手臂,在微微發抖。
我不知道他何以在剎那之間,如此激動,忙道:“老先生,你怎麼啦?”
他道:“好!好!我本來正要去找你,卻不料就在這裏遇上了,巧極,巧極!”
我聽了他的話,嚇了老大一跳,他的口氣,像是要找我報仇,苦於不知我的行蹤,但是卻恰好狹路相逢一樣!我忙道:“老先生,你要找我,有甚麼事?”我一面説,一面已經準備運力震脱他的手臂。
老先生忽然嘆了一口氣,道:“老頭子一生沒有求過人,所以幾次想來見你,都不好意思登門,如今既然遇上了你,那我可得説一説了。”
老先生道:“請到舍下長談如何?”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他是有求於我,忙道:“那麼,你請説吧。”
今天是年三十晚,本來,我已準備和白素兩人,在一起渡過這一晚上的。但是我聽出那老先生的語言,十分焦慮,像是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助他一樣。所以我只是略想了一想,便道:“好的。”
老先生站住了身子,揮了揮手杖,只見一輛“勞司來司”轎車,駛了過來,在他的面前停下,那輛名貴的車子,原來早就跟在我們的後面了。
穿制服的司機,下車打開車門,我看了車牌號碼,再打量了那老先生一眼,突然覺得他十分面熟,這是時時在報上不經意地看到過的臉孔,我只是略想了一想,道:“原來是先生!”
我這裏用“先生”代替當時我對這位老先生的稱呼,以後,我用“張海龍”三個字,代表他的姓名。我是不能將他的真姓名照實寫出來的,因為這是一個很多人知道的名字。
那老先生點了點頭,自負地道:“我以為你早該認出我的。”
我想起剛才竟認為他是家道中落,所以心情不好一事,不禁暗自失笑,他到現在為止,財產之多,只怕連他自己也有一些弄不清楚!
我們上了車,張海龍在對講電話中吩咐司機:“到少爺住的地方去!”
司機的聲音,傳了過來,一聽便可以聽出,他語意之中,十分可怖,反問道:“到少爺住的地方去?”張海龍道:“是!”
他“拍”地關掉了對講電話靠在沙發背上,一言不發。我心中不禁大是奇怪。為甚麼司機聽説要到“少爺住的地方”去,便感到那麼可怕呢?
因為我不但在司機剛才的聲音中,聽出了他心中的可怖,這時,隔着玻璃望去,司機的面色,也是十分難看,甚至他握住駕駛盤的手指,也在微微發抖!
我向張海龍望去,只見他微微地開上了眼睛,並沒有和我談話的意思。
我決定不去問他,因為我知道,這其間究竟有些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是遲早會知道的。
車子向前駛着,十五分鐘之後,便已出了市區,到了郊外,又駛了二十分鐘,才折進了一條窄空的,僅堪車子通行的小路,這時已經遠離市區了,顯得沉靜到了極點。
在小路上又駛了五分鐘,才在一扇大鐵門的前面停住,鐵門的後面仍是一條路,那天晚上,天氣反常,十分潮濕,霧也很濃,前面那條路通到甚麼地方去,卻是看不十分清楚。
車子在鐵門面前,停了下來,司機下了車,張海龍這才睜開了眼睛,在衣袋中摸出了一串鑰匙,找出了一柄,道:“去開鐵門!”
司機接過了鑰匙,道:“老爺┅┅你┅┅”
張海龍揮了手,道:“去開門!”那司機的面色,在車頭燈的照耀之下,更是難看之極,他以顫抖的手,接過了鑰匙,走到那鐵門的面前。
突然之間,只聽得“嗆琅”一聲,那串鑰匙,跌到了地上,司機面無人色地跑了回來,道:“鐵門上┅┅的鎖開┅┅着┅┅開着┅┅”
這時候,我心中的奇怪,也到了極點。
多霧的黑夜,荒涼的郊外,社會知名的富豪,吃驚到面無人色的司機,再加上我自己這個不速之客,但究竟會發生一些甚麼事情呢,我卻一無所知!
再也沒有其他環境,比如今這種情形,更其充滿了神秘的氣氛的了。
張海龍聽了,也像是愣了一愣,道:“拿來。”司機在車子中取出了一具望遠鏡,交給了張海龍,張海龍湊在眼上,看了一會,喃喃地道:“霧很濃,但好像有燈光,開進去!”
司機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上前去推開了鐵門,拾起了鑰匙,回到了車中,駛車進門。而在那一段時間內,張海龍將望遠鏡遞給了我。
我從望遠鏡中望去,只見前面幾株大樹之中,一列圍牆之內,有着一幢很大的洋房。濃霧掩遮,並看不清楚,但是那洋房之中,卻有燈光透出。
車子向前飛駛着,離那洋房越來越近,不必望遠鏡也可以看得清了,洋房的圍牆和牆壁上,全是“爬山虎”,但顯然有許久沒有人來修剪了。
我實在忍不住這種神秘的氣氛,回過頭來,道:“張老先生,可是令郎有着神經病,或是其他方面的毛病麼?”張海龍卻並不回答我。
車子很快地駛進了圍牆,在大門口停了下來。
圍牆之內,也是野草蔓延,十分荒涼,燈光正從樓下的大廳射出,而且,還有陣陣的音樂聲,傳了出來。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只不過,當我們的車子,停在門口的時候,音樂聲便停止了。
張海龍自己打開了車門下了車,我連忙跟在後面,他向石階上走去,一面以手杖重重地敲着石階,大聲道:“阿娟,是你麼?”
直到這時候為止,我對於一切事情,還是毫無頭緒,如今,我總算知道了一件事,那便是在這屋中的,是一個女子。
果然,只聽得大廳中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爸爸,是我。”
張海龍向石階上走去,他剛一到門口,門便打了開來,只見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郎,正站在門前,她一出現的時候,望着張海龍,面上帶着一點憐憫的神色,但是她立即看到了我,一揚頭,短髮抖了一下,面上卻罩上了一層冷霜。
我從他們的稱呼中,知道那女郎,便是張海龍的女兒,只聽得張海龍道:“阿娟,你怎麼來了?”那女郎扶着張海龍,向內走去,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來的,所以先來等你。”
張海龍嘆了一口氣,道:“你回去,我請了一位衞先生來,有話和他説。”
張小姐回過頭來,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她的臉上,簡直有了敵意,道:“你有甚麼事情,可以和外人説,竟不能和女兒説麼?”
張海龍搖了搖頭,道:“衞先生,莫見怪。”
我就算見怪了,這時候,想趕我也趕不走了,我非弄清事情的究竟不可。
我們進了大廳,大廳中的佈置,華麗得有些過份。張海龍請我坐了下來,道:“阿娟,這位是衞先生,衞斯理先生。”
那女郎只是向我點了點頭,道:“爸爸,你怎麼老是不死心?每年,你都要難過一次,連過一個年,都不能痛快!”
張海龍道:“你不知道,我這次,遇上了衞先生,恐怕有希望了。”
那女郎並沒有冷笑出聲音來,可是她面上那種不屑的神情,卻是令得人十分難堪,一扭身,便走了開去,獨自坐在角落的一張沙發上,“刷刷”地翻着一本雜搖5弊潘父親的客人,她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難道她以為年輕、貌美、家中有錢,便可以連禮貌都不要了麼?
我心中對這位千金小姐,十分反感,欠了欠身,道:“張老先生,有甚麼事情,你該説了。”
張海龍託着頭,又沉默了一會。
張海龍道:“衞先生,你可知道,一個年輕人,留學歸來,他不賭、不嫖,沒有一切不良的嗜好,但是卻在一年之內,用完了他名下兩百萬美元的存款,又逼得偷竊家中的物件去變賣,那花瓶,就┅┅是給他賣了的!”
我聽得張海龍講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我是當張海龍鄭重其事地將我請到了這裏來,一定有極其重大的事情。怎知卻是為了這樣的一件事。他説的,分明是他的兒子。
他説他的兒子不賭不嫖,但如今,有哪一個父親敢説完全瞭解自己的兒子?二百萬美元存款,自然全在賭嫖中化為水了!
我儘量維持着笑容,站了起來,道:“張先生,對不起得很,對於敗家子的心理,我沒有研究。”
那女郎忽然昂起頭來,道:“你以為我弟弟是敗家子麼?”
我狠狠地反頂了她一句,道:“小姐,我是你父親請來的客人,並不是你父親企業中的職員!”
那女郎站了起來,道:“我弟弟不是敗家子,你説他是,那是給我們家庭的侮辱!”我彎了彎腰,冷冷地道:“高貴的小姐,我想,是你們高貴的家庭有了麻煩,令尊才會請我來的!”
那女郎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張海龍忙道:“阿娟,你別多説了。”他説着,又轉過頭來,道:“她比她弟弟早出世半小時,他們是孿生的姊弟。”
我實在不想再耽下去了,連忙道:“張先生,你的家事,我實在無能為方!”張海龍面上肌肉抽搐,眼中竟有了淚花,道:“衞先生,你一定要幫忙,因為他失蹤已經三年了!”
我心中震動了一下,一位億萬富翁兒子的失蹤,那可能意味着一件重大的罪惡。但是我仍然道:“那你應該去報警,或者找私家偵探。”
張海龍道:“不,我自己並不是沒有腦筋的人,我不能解決的事,私家偵探更不能解決。而我不想報警,因為親友只當他在美國的一個實驗室中工作,不知他已失蹤了。”
我感到事情十分滑稽,道:“你可是要我找回令郎來?”
張海龍緊緊地握着手杖,道:“那自然最好,但是我希望至少弄明白,他從美國留學回來之後,究竟做了些甚麼事,和為甚麼會失蹤的!”
我聳了聳肩,道:“連你也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張海龍道:“這就是我要借重你的地方,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處地方,和一些東西,一路上我再和你約略地講他的為人。”
我又開始發現,事情不像我想像地那樣簡單。
我想了一想,便道:“好。”那女郎則道:“你決定將我們家中的秘密,弟弟的秘密,暴露在外人的面前麼?”
張海龍的神情,十分激動,道:“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這是秘密。但是我相信事情弄明白了之後,小龍的一切作為,對我們張家來説,一定會帶來榮譽,而不是恥辱,終將使所有外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女郎不再説甚麼,道:“要不要我一齊去?”
張海龍道:“不用了。”
那女郎又在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在坐下之前,再向我瞪了一眼。顯然地,這位美麗的女郎,對我的出現,表現了極度的厭惡。
我不去理會她,和張海龍兩人,出了大廳,繞過了這幢大洋房,到了後園。在後園,有着一個方形的水泥建築物,像是倉庫一樣,鐵門上有鎖鎖着。
張海龍摸索着鑰匙,道:“小龍是一個好青年,因為他一年三百六十天,連睡覺都在裏面睡的,他可以成為一個極有前途的科學家的!”
我向那門一指,道:“這是甚麼所在?”
張海龍道:“這是他的實驗室。”我又問道:“他是學甚麼的?”張海龍道:“他是學生物的。”我正想再問下去,突然,我聽得出那扇鐵門之中,傳來了一陣沉悶的吼聲。
我一聽得那吼聲,全身盡皆一震,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兩步。
有一個時期,我十分喜歡狩獵,在南美森林中,渡過一個時期。
而剛才,從張小龍的“實驗室”中傳出的一陣吼聲,雖然像是隔着許多障礙,而聽不真切。但是我卻可以辨認出,那是美洲黑豹特有的吼叫聲!美洲黑豹是獸中之王的王,那簡直是黑色的幽靈,在森林之中,來去無聲,任何兇狠的土人,高明的獵人,提起了都會為之色變的。
而在這裏,居然能夠聽到美洲黑豹的吼聲,這實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霎時之間,我不知想起了多少可能來,我甚至想及,張海龍可能是一個嚴重的心理變態者,他編造了故事,將我引來這裏,是為了要將我喂那美洲黑豹!
看張海龍時,他卻像是未曾聽得那陣吼聲一樣,正將鑰匙,插入鎖孔之中。
我連忙踏前了一步,一伸手,已經將張海龍的手腕握住。當時,因為我的心中甚是有氣,所以用了幾分力道,張海龍雖然是一個十分硬朗的老人,但是他卻也禁不住我用了兩分力量的一握。
他手中的鑰匙,“當”地跌到了地上,他也回過頭來,以極其錯愕的神情望着我,他的額角上雖已滲出了汗珠,但是他卻並不出聲——他真是一個倔強已極的老人,當時我心中這樣想着。我和他對望片刻,才道:“張先生,這究竟是甚麼意思?”
張海龍道:“請┅┅請你放手。”
我聳了聳肩,鬆開了手,道:“好,那你得照實説,你究竟是甚麼意思。”
張海龍搓揉着他剛才曾被我緊握過的手腕,道:“衞先生,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剛才在屋中、我已經和你大概説過了,我要帶你到這裏面看一看的目的,便是——”
我一聽得張海龍講話,如此不着邊際,心中更是不快,不等他講完,道:“張先上,剛才從那門內傳出來的那一下吼聲,你有沒有聽到?”
張海龍點頭道:“自然聽到的。”
我的聲音,冷峻到了極點,道:“你可知道,那是甚麼動物所發出的?”張海龍的語音,卻並不顯得特別,道:“當然知道啦,那是一頭美洲黑豹。”
我立即道:“你將我帶到一個有着美洲黑豹的地窖中,那是甚麼意思?”張海龍又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倒給他的笑聲,弄得有一點不好意思起來,張海龍笑了一會,拍了拍我的肩頭,道:“名不虛傳,果然十分機警,但是你卻誤會我了,我對你又怎會有惡意?這一頭黑豹,是世界上最奇怪的豹,它是吃素的,正確地説,是吃草的。”
我以最奇怪的眼光望着張海龍。這種眼光,倒像是張海龍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怪物——一頭吃草的黑豹!
天下還有甚麼事情比這句話滑稽的麼?
不必親眼看到過黑豹這種動物如何殘殺生靈的人,也可以知道,美洲黑豹是世界上最殘忍的食肉獸之一。説美洲黑豹能夠食草為生,那等於説所有的魚要在陸地上生活一樣的無稽。而講這種話的人,神經一定也不十分正常的了。
大年三十晚上,和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在一起,我感到有立即離開的必要了。因此,我不再和張海龍辯駁下去,只是笑了笑,道:“好,張先生,對不起得很,我真的要告辭了。”
張海龍道:“衞先生,你如果真的要告辭了,我自然也不便多留。”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直視着我,又道:“但是,衞先生,我可以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我對你説過的,都是實話。”
我本來,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這裏的了。
但是我一聽得這句話,心中卻又不禁猶豫了起來。
我上面已經説過,張海龍乃是在這個社會中,極有名譽地位的人,他實在沒有必要來和我開玩笑。而像他這樣一個倔強固執的人,一定將本身的名譽看得極其重要,更不會輕易地以名譽來保證一件事的!
我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道:“好,吃草的美洲黑豹,好,你開門吧,我倒要看一看。”
張海龍俯身,拾起了鑰匙,又插入了鎖孔之中,轉了一轉,“拍”地一聲,鎖已打開,他伸手將門推了開來,我立即踏前一步,向門內看去。
門內是一級一級的石級,向地下通去。那情形,倒不像是甚麼實驗室,而像是極秘密的地庫一樣。我望了望張海龍,道:“令郎為甚麼要將實驗室建造成為這個樣子?”
張海龍答道:“這個實驗室,是他還未曾回到香港之前,便託人帶了圖樣前來,要我照圖樣建造的,我也不知他是甚麼意思。”
我點了點頭,心中暗忖,如果張小龍是學原子物理,或是最新的尖端科學的話,那麼這件事的背後,可能還隱藏着極大的政治陰謀。但是,張小龍卻是學生物的,難道他竟在這間地下室中,培植可以致全人類於死亡的細菌麼?
老實説,到這時候為止,我的心中,還是充滿了疑惑,難以自解。
我跟在張海龍的後面,沿着石級,向下一級一級地走去,不一會,便到了盡頭,盡頭處又是一扇門。
這一扇門的構造,和普通的門,截然不同,一般來説,只有保險庫,或是在潛艇之中,原子反應堆的建築物,或是極度機密的所在,才有人用這樣的門的。這種門,一看便知道,絕不能由外面打開的。
我心中雖然更增疑惑,但是我卻索性不再多問張海龍。
只見張海龍伸手,在一個按鈕之上,按了兩下,隱隱聽得門內,傳來了一陣鈴聲。我實在忍不住了,道:“張先生,裏面還有人麼?”
張海龍點了點頭,道:“有,有兩個。”
我不禁怒道:“張先生,你有甚麼權利將兩個人,囚禁在這樣的地方?”
張海龍嘆了一口氣,道:“衞先生,等你見到他們,你就明白了。”
我正要想再説甚麼,只見那扇門,已經緩緩地打了開來。
門一開,我立即向前跨出了兩步。
而當我跨出了兩步之後,我也便置身於一個我從來也未曾到過的地方了,正如我篇首一開始時所説的那樣,我從來也未曾到過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
當然,所謂“奇怪”,並不是地方的本身。地方的本身並沒有甚麼奇怪,那是一間十分寬大,有着良好通風設備的地下室。約有兩百平方公尺大小。
而令我目瞪口呆,幾乎説不出話來的,卻是這一間地下室中的陳設。
地下室的一角,搭着一間矮小的茅屋,這間茅屋,像是原始人居住的一樣。(我實是萬萬難以想得明白,在這樣的地下室中,為甚麼要搭上這樣的一間茅屋——)
而在茅屋的前面,豎着一段用直徑約六寸,高約五尺的圓木所刻出的圖騰,油着紅藍的油彩,一時之間,我也難以看清這圖騰上列的是甚麼?
而在地下室的幾盞電燈旁邊,卻都有着一頭死去的動物,或是雞,或是貓,或是狗,甚至有老鼠。那些已經死去的動物,發着一股異樣的氣味,但是又並不是腐臭,看情形,像是對電燈的祭祀。
看了這一切,都使人聯想到上古時代,或是原始森林中的一切。
但是,在地下室的另一角,卻是一張老大的實驗台,和密密排排的試管,各種各樣怪狀的瓶子,和許許多多的藥物,那是現代文明的結晶。
這一切,還都不足以令我的奇怪到達頂點。而令我有生平未嘗有那麼怪異的遭遇之感,還是這兩件事:一件是,就在那間茅屋的旁邊,伏着一頭黑豹。
那頭黑豹的毛色,真像如同黑色的寶石一樣,一對老大的眼睛,閃閃生着綠光,那簡直是一個黑色的魔鬼,兇殘與狡猾的化身。
然而這個黑色的魔鬼,伏在地上,伸出它的利爪,抓起了一束乾草,塞到了它的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像是一頭牛,或是一頭羊一樣。
而在那頭黑豹之旁,還有一個人在。
那個人坐在地上,以奇怪的眼光望着我。但是我相信,我望着他的眼光,一定比他更奇怪得多。
他的身材十分矮小,大概只有一三○公分上下。膚色是紅棕色。身上披的,是一張獸皮,頭髮黃黑不一,面頰上,還畫着兩道紅色的油彩。
我在一時之間,不能確定他是甚麼地方的人,只是隱約可以猜想,這不是南美洲,便是中美洲的一種印第安人。這個人,和替我們開門的人一樣。那替我們開門的,像是一個女人,裝束神情全一樣。卻更矮些,只到我的胸襟。那開門的紅種人,向張海龍彎腰行了一禮,她行禮行得十分生硬,顯然不是他們原來的禮節。我呆了好一會,才回頭道:“張先生,這是甚麼意思?”
張海龍道:“這兩個人,是小龍來的時候,一齊帶來。他們是甚麼地方人,你可知道?”
我用印加語問他們兩人,問了一句話,那兩個人只是瞪着我。我又用另一種南美洲人士習用的語言向他們問了同一句話,那兩人望了我一會,那個男的,用一種奇怪的語言,也向我説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