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簡單的形式,世界可以通過時間分解。一個人的世界,可以分為二十四小時。在二十四小時裏,我吃飯,我念書,我睡覺,我無慾無求,我渾渾噩噩,我得大自在。我的前女友在還是我女友的時候,她籠罩在我的二十四小時裏。
我們到地下一層的醫大食堂吃飯,醫大食堂和北大食堂不一樣,賣飯和賣菜的窗口分開。我左邊的窗口買飯,我女友在右邊的窗口買菜。我問我的女友胃口好不好,胃口好時,兩個人買八兩飯,胃口不好時,買六兩,我胃口通常不好,我女友胃口總是很好。然後我們坐電梯回到我女友的宿舍,她的宿舍常常沒人,她的宿舍總有能讓難吃的肉片大椒土豆變得好吃的東西:榨菜、肉鬆、腐乳、醃椒。我們一邊吃飯,我一邊胡説八道,她一邊微笑着聽着。我好象老在説話,做不到孔丘教導的“食不言,寢不語”,所以我消化不良,想象力豐富,偶爾感覺空虛;所以我骨瘦如柴,長期睡眠不足,放屁通常很臭。我女友很快吃完,從掛在窗户外邊的塑料袋裏拿個蘋果,開始削皮。宿舍沒有冰箱,天冷的時候,我女友把水果用塑料袋裝了,掛在屋外。削好皮的水果一切為二,我們一人一半,吃完,我女友去洗碗。我女友告訴我,五層是女生宿舍,女生盥洗室,男生進去不好,所以我什麼都不用幹,待著就好。我女友回來,手還是濕的,我們吃飽了,宿舍裏很暖和,我們鎖上門,我們摟摟抱抱,互相撫摸,我們象兩隻小獸,但是我們遵守人類的規則。她穿着厚呢子裙,我穿着運動褲,我們研究彼此的結構。我很快硬起來,我發現我女友的乳頭也能硬起來,但是下身卻漸漸柔軟。我推斷,我的小弟弟和我女友的乳頭是用相近的材料製造,它們的組織里,有相近的受體,所以通過看到非禮的景象或是互相撫摸,神經活性物質分泌,受體被激活,於是血脈怒張;但是,我女友的下體卻漸漸柔軟,那或許是另一種結構類似、功能相反的受體在起作用。我對我女友説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複雜呀。我女友説,那讓我們犯犯壞吧。
我們去七樓自習,我們帶着全套裝備,我帶着英漢醫學詞典,我女友帶着暖壺。我們坐在一起,我們坐的時間很長,從下午五點到午夜一點,幾年如此。七樓的椅子是人造板的,冰涼生硬,我女友縫了兩個棉墊,一個是牡丹花圖案,一個是米老鼠。我女友讓我挑一個墊在屁股下面,她説米老鼠不錯,朝氣蓬勃。我説只有女生才用棉墊,我又不來月經,不用擔心受涼痛經;我用,辛荑會笑話的,男生只有厚朴才上自習用墊子、睡覺前用水,我不墊。我女友把兩個棉墊都自己墊了,平時牡丹花在下面,米老鼠在上面,朝氣蓬勃;來月經的時候,米老鼠在下面,牡丹花在上面,含義豐富。我常常趴在課桌上小睡,冬天桌面冰涼生硬,我接觸桌面的手一縮,我的女友在我手底下墊進米老鼠棉墊。我的屁股長期坐在冰涼生硬的人造板上,變得同樣冰涼生硬,沒有彈性,黑不溜湫;我女友也是長期坐着,但是她的屁股長期以來,還是象牡丹花一樣嬌嫩鮮豔,象米老鼠一樣朝氣蓬勃。我問我女友,同樣是坐着,為什麼我的屁股象砂紙一樣粗糙,她的屁股卻還象絲緞般柔軟。我女友告訴我,她洗澡之後全身塗油,包括屁股,特別是屁股,要上重油。我閉上眼睛,縱極想象,這個洗澡之後全身塗油的景象非常非禮,讓我堅硬無比。我下定決心,讓我的屁股也變得象絲綢般柔軟,我不僅洗澡後在屁股上塗油,我每次洗臉都塗,但是毫無效果。我女友説,我的屁股不是一天之內變成砂紙的,也不可能在一天之間變成絲綢。她很奇怪,我又不靠屁股橫行天下,為什麼還要在意它象砂紙還是絲綢。我女友的習慣健康,每隔一小時,她提醒我,放下書,極目四望,放鬆眼睛,別看自習室裏頭髮洗得順順的女生,要看窗外的長安街、遠處的天安門。我女友從書包裏拿出珍珠明目液,自己先滴,然後閉着眼睛把藥瓶遞給我,我也滴,我倆一起淚流滿面,好象很感動。每隔三小時,我女友説,出去走走吧,久坐傷氣。我們漫步在昔日王府的花園中,花園裏沒有丁香樹,不能數丁香花的瓣數,但是花園中有玉蘭,有光線湮滅的角落。我對我女友説,這個園子鬼氣太重,空氣密度好象都比其他地方大,我常常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拍我的肩膀,我常常古怪地硬起來。我對我女友説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複雜呀。我女友説,那讓我們犯犯壞吧。
我和我女友總沒有太多機會安安靜靜躺在一起睡覺,所以我很嚮往那種時候。我喜歡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她的xx頭會硬,她的屁股象絲綢般柔軟。我們一絲不掛,把被子裹緊,四腳塞嚴,我們象躲在洞穴裏的小獸。我女友説,我最動人的時候是生病時和睡熟後。我生病的時候,全身癱軟,精氣內斂,眼睛柔情似水,表情嫵媚動人。我睡熟的時候,全身蜷起,慈眉善目,一副天然氣象,全然不見醒時的張牙舞爪。我女友説,這説明我本質上還不是個壞人,她很希望我一直是睡熟的樣子。我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對我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我習慣性思維奔逸,但是有時候突然卡殼,腦子裏好象有一個盲點,死活想不起來一件事情,比如十二對顱神經少記了一對。這種時候我總是非常難受,彷彿馬上要到高xdx潮了,毛片突然換成《跟我學》第十七課,身體下的呻吟忽然變成《紀念白求恩》。這種時候,我如果和我女友睡在一起,我就把她弄醒,她什麼事情都記得。我女友問我,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男人老到不行了有些女人老到絕經了,還是要找伴睡覺。我説不知道。我女友告訴我,他們為了相互温暖。人年紀大了,很怕冷,被子再暖和,一宿兒身子還僵。這種冷,只有接觸肉身才能緩解;一個人冷,兩個人抱在一起就不冷。我對我女友説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複雜呀。我女友説,那讓我們犯犯壞吧。
所以我女友是我的二十四小時,我的世界。這樣的女友多了,我的世界可以按照我的女友們編年,什麼翠芳洪武元年,什麼春花建文四年,我女友永樂五年。將來我老了,我對人講過去的故事,我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好幾個女友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現在,我的女友成了我的前女友,新的帝王還沒有出現,我沒有新的紀年,我沒有二十四小時,我的世界五代十國、混沌一片。
我洗了洗我刷牙用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白底紅字,印着“三八紅旗手”。我拿着搪瓷缸子到地下一層的食堂打飯,賣飯的師傅習慣性地問我:“六兩還是八兩?”我看了他一眼,伸出搪瓷缸子説,“二兩。”我一邊上樓一邊吃飯,米飯很白,肉片很肥,大椒很青,土豆很黃。我坐在宿舍裏,不吃的肉片扔到桌子上,每個人把不吃的都扔到桌子上。桌子上墊了好幾張過期的《人民日報》,前幾天的國家大事被肉片骨頭污得難以辨認。王大勸我節哀順便,説早就告誡過我,好兔子不吃窩邊草,勤快些,找姑娘要非醫非護非雞。辛荑説,好事,好事,早覺着我和我前女友不合適,狗肉不能硬往羊身上貼;現在好了,我可以和他作伴了。厚朴説,不是好事,不是好事,東單街上又不太平了,誰家有閨女得好好看好了。黃芪説,無論好事壞事,都放一放,事緩則圓;好象下圍棋,一個地方不知道如何下子,就先放着,他處着子,過一陣子,自然知道原來那個地方該如何下了。杜仲一句話沒説,竄出宿舍,去“奧之光”副食店買了半打啤酒上來,説慶祝慶祝。最後,我們在東單大排擋結束,六個人喝了一箱燕京清爽。我喝到第六瓶的時候,站立不穩,我一手酒瓶,一手雞腿,面衝大家,面衝長安街,發表演説。我説謝謝大家好意,但是沒用,我要利用這個機會,重新做人,好好讀書;我們醫大好些前輩名醫都是被始亂終棄之後,覺得愛情虛偽無聊,人面猙獰,不如歸去讀書,遂成一代名醫;我為什麼不成?你們看我能説出這番話,就説明我沒醉。
第二天,我醒來,厚朴抱着枕頭在牀邊看着我,表情異樣。厚朴説,我昨天真的醉了。他看見,我昨天夜裏從牀上爬起,鎮靜地爬下牀梯,緩慢而堅定地走到厚朴的牀頭,脱了褲子就開始小便。厚朴急忙躲閃,搶出了枕頭,他不敢驚醒我,我小便完,抖了抖,又上牀去了。厚朴抱着枕頭到其他宿舍湊合了一宿。
我獨自坐在七樓自習室,心緒不寧,我找了一張大白紙,亂寫一氣,沒有順序,文白間雜,中英混排,總之都是激勵自己的話,激勵自己蔑視女色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人物:“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算了,去幹你該乾的事情去吧。Holdittightandletitgo。讓自己忙起來,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志當存高遠,思當在深微。給她一段自由時間,不許你再求她,求她回來,絕不!不許再想丁香花、玉蘭花,總之不許再想任何花。Donottroubletroubletilltroubletroublesyou。不仔細想,就不煩。既耕復已種,時還讀我書。鍛練你性子中最弱的一環。Learntolaborandtowait。幹自己喜歡乾的事。面壁十年圖破壁,汝大器,當晚成。潛龍毋用。Self-control,self-contain,self-efficient。前面的小師妹到了夏天,想情郎想得心酸。書中有足樂,度歲不知年。手背後,腳並齊,兩眼看着毛主席。我獨默守我太玄。失去孤寂,就會失去一種奇異的力量。Boys,beambitious!”
我沒有了茶缸,茶缸還給了我前女友,我上自習沒有茶喝。沒有茶水支持,我在課桌上昏睡過去,然後凍醒,手腳冰涼,手底下沒有米老鼠棉墊。我決定回宿舍睡,睡了一會兒,忽然驚醒,我把一本荷蘭人高羅佩寫的《房內考》落在自習室了。那是解放前的初版書,插圖精美,不敢丟。我趕到自習室,我原來的坐位上,被一個小師妹佔了。小師妹一張鞋底臉,頭髮黃黃的,散碎的小卷兒,一點淺黑的眼袋,腎氣不足的樣子。這個師妹,王大和辛荑仔細誇過,都説屬於“不以美豔驚天下,而以淫蕩動世人”的類型,不俗。王大慫恿過辛荑多次,“上吧,什麼是玩,什麼是被玩?什麼叫受傷的總會是你?只要你不認死理,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就當吃了一個大西瓜,撒了一泡尿,你什麼也不虧。”我自知尷尬,小聲謹慎地問那個小師妹:“我好象在這兒落了一本書,不厚不薄,四四方方,不知道你看見沒有。”小師妹眼皮不抬,一邊繼續看書,一邊説:“我沒看見,我沒看。我們宿舍的人在看,應該在我們宿舍呢。”我更加謹慎:“那,看你方便,明天上自習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帶回來?”小師妹點了點頭,繼續看書。第二天,那本《房內考》放在原處,小師妹坐在旁邊的一個位子上,目不斜視,仔細看書,好象那本《房內考》一直在那兒,從沒人動過,和她沒有任何關係。我若無其事地拿起那本《房內考》,小聲嘮叨:“總算找到了,給辛荑急壞了。要是我找不到,辛荑要跟我拼命的。”
有時候,我前女友就在我前面坐着,我們在一個屋子裏上自習,我越看她,越覺得美麗。我明白,我越看,心裏越容易變態,人越完蛋。我強扭視線,遙望窗外的天安門。我多希望,自習室的黑板上方高掛毛主席像,供我凝望,象我上小學時的教室一樣。我在樓道遇見我前女友,她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神秘而美麗。
“你好呀。”我對她説。
“你好呀。”
“你好嗎?”我問。
“還行。你呢?”
“還行。你去哪兒了?”我繼續問。我不應該如此好奇,但是我還是好奇,我有病。
“出去了一趟。”
“去哪兒了?”
“去北大了。”
“不是清華?”
“是北大。”
“去北大幹什麼了?”
“乾點事。”
“幹什麼事?”
“查查我的電子郵件。”她説。
我從垂楊柳拿了牀被子,但是遠沒有我前女友的被子舒服。我在我的新被子裏,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夢見第一次偷看毛片,垂楊柳的小屋裏左右無人,我鎖了門,掛上窗簾,我感覺冷,添了件衣服。我牽出小弟弟,戳在我面前,它烏黑髮亮,我根據畫面上的比例關係,比較大小。我掐指計數,統計一共出現過幾種姿勢,心想,原來還可以這樣。忽然有人敲門,我一把關上電視。開門的時候,我醒了,眼前好大的月亮。
辛荑説,我前女友新配了呼機,她的清華男生好象挺有錢,好象在開公司。晚上十二點左右,他常常在東單大排擋擺下宴席,打手機呼我前女友去吃夜宵。我問辛荑,他怎麼知道。辛荑説,我前女友的呼機是數字機,有個密碼本,將數字轉成簡單文字,有一回他在樓道里偷聽到,我前女友一邊對着呼機翻看密碼本,一邊嘮叨,“東單,老地方,一起,吃飯。”王大證實,他在東單大排擋不只一次,在午夜過後碰上我前女友和那個清華男生。那個傢伙有一個巨大的手機,被他象個假xxxx似的戳在飯桌上,烏黑髮亮。
我知道我自己很無聊,但是我還是在一個午夜來到樓下。我站在樓門口,樓門口上面八個大字:勤奮、嚴謹、求精、獻身,我站在“求精”二字下面。我給自己很多其他理由:“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下來抽根煙,休息休息腦子”,“夜色迷人,看看月亮”。我站在樓門口,我等待我前女友和她的清華男生出現。
我想看看我前女友如何依在別人懷裏,如何在那個傢伙的幫助下翻牆進院子,兩個人如何隔着鐵門持手相看,如何透過鐵門的鏤空吻別。然後,我在他們發現我之後的一瞬間轉身,消失在大樓裏。我不會和我前女友説話,我不知道該説什麼,但是我想讓她看見我看見了一切,這很重要。夜風吹來,我一陣顫抖。這是種很奇怪的顫抖,象是高xdx潮前的幾秒鐘,我無法理解它為什麼在這時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