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先生向後退出了一步,古託一面發出狂暴和痛苦交織的呼叫聲,一面又把那隻信封撕成粉碎,抓起桌上的裁紙刀,向烈先生直衝了過去!
直到這時候,烈先生才大叫了一聲,來不及轉身,就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退去。當他退到門口之際,一下子撞在聽到呼叫聲而趕來的管家身上,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烈先生那時,也顧不得他英國紳士風度了,他來不及起身,就在地上急速地爬了開去。
古託衝到門口,仍然大叫着,把手中的裁紙刀用力向門上插去。門是橡木,十分堅實,裁紙刀又不夠鋒利,而古託的力量卻是那麼大,所以這一插的結果是,裁紙刀“啪”地一聲,當中斷成了兩截。
古託的手中,仍然握着半截斷刀,抵在門上,不斷地喘着氣,汗水涔涔而下。掙扎站起身來的管家,嚇得不知如何才好。
古託已鎮定了下來,他揮手叫管家離去,同時,他也發現,被他撕成了碎片,散了一地的信件之中,另外有一張寫着字的紙在。由於貴賓卡重,信封一打開,就跌了出來,所以未曾看到字條。這時,他才發現字條也連着信封,被自己撕碎了。
管家遲疑着,還沒有退去,古託已直起身來,道:“將地上的紙片,全拾起來,一角也不要剩下!”
管家虔敬地答應了一聲,古託自己則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貴賓卡。烈先生早已跑得蹤影全無,留下了他的小圓帽,一直未曾再回來拿。
古託來到書桌前坐下,仍然在喘着氣。他抹了抹汗,等到管家把所有的碎紙片全都拾了起來,他才知道剛才不斷地撕着,將那信封至少撕成了超過一百片。
等到管家把碎紙片全都放在桌上,躬身而退之後,古託把信封的紙張和字條的紙張分開來,-掉了信封的部分,然後,把字條部分,小心拼湊着。幾十片紙片,漸漸地拼湊起來,在字條上,寫着一句西班牙文:“到圖書館去一次,孩子!”
古託在事後,絕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可是當時,他一看到了那句話,就像是覺得有一個自己最親愛的人,一面撫摸着他的頭,一面在説着這句話一樣。對一個自小是孤兒的人來説,這種感覺尤其強烈。他只覺得心中一陣發酸,眼淚忍不住就簌簌地落了下來。他一直在流淚,落在桌上的淚水之多,竟令得有幾片小紙片浮了起來。
古託無法拒絕這句話的邀請。
“所以,我就來了,到那個圖書館去。那圖書館的名稱真怪,小寶圖書館!”古託的聲音聽來有點遲緩:“要不是我來,我也不會遇上你。可是,我被迫什麼也沒有看到就離去,因為我的腿上,又開始淌血了!”
古託講到這裏,臉色蒼白可怕,他不由自主在喘氣,額上的汗珠滲了出來。
他道:“我知道,每年到這一天,我的腿上……一定又會冒血,就是第一次……那傷口莫名其妙出現的那一天。可是我算起來,還有一天,才輪到那日子,誰知道……這傷口的時間算得那麼準,連美洲和亞洲的時差都算在內,一定是這一天,這一刻……”他講到後來,聲音尖鋭之極。原振俠忙又遞酒瓶給他,可是他卻搖着頭,一面發着抖,一面自袋中取出一隻小盒子來,打開盒子,求助地望着原振俠。
原振俠看到盒子中是一具注射器和一些藥液,不禁嘆了一口氣,那是毒品!當然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無法勸他戒毒,只好拿起注射器,替他注射。
古託在一分鐘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古託在吁了一口氣之後,雙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才放下手來:“這是全部經過,信不信隨你,我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講過。”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當然相信!發生在你身上的怪事,便足以證明。古託先生,在你走了之後,也有一些事情發生。”
古託在沙發上靠了下來,神態十分疲憊。原振俠便將他走了之後,圖書館的館長蘇耀西,錯認他是貴賓卡的持有人的經過,詳述了一遍。
古託看來一點興趣也沒有,原振俠又道:“你或許對這個圖書館的創辦人,一無所知!”
古託瞪着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原振俠道:“創辦人叫盛遠天,是一個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原振俠把他所知,有關盛遠天的事,講給古託聽。古託表現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或許是他剛才注射毒品,對他的神經產生了鎮定的作用,或許是他對盛遠天的事,感到了極度的興趣。
等到原振俠講完,古託又呆了片刻,突然問了一句聽來毫無頭緒的話:“你有什麼意見?”
原振俠一呆:“什麼意見?”
古託挪動了一下身子:“你不覺得這個盛遠天,和我之間有一定的關係?那是什麼關係?”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給古託一提之後,他立時想起,當他和古託初見面的時候,他就覺得,古託眼神中所顯出來的那種痛苦、絕望的神情,像是十分熟稔。後來,他也想起了,在小寶圖書館的大堂之中,那些畫像上的盛遠天的雙眼之中,就有着類似的神情!
然而,這就能證明盛遠天和古託之間,有着某種關係嗎?原振俠想了片刻,才道:“我看不出有什麼關係,只是據我所知,那種貴賓卡,並不胡亂給人,可能是由於盛遠天的主意……”原振俠説到這裏,就説不下去,因為他也弄胡塗了。贈送那張貴賓卡,如果是盛遠天的主意,那盛遠天和古託之間,一定有極深的淵源,而且,那個奇怪的問題,又是什麼意思呢?如果在古託身上,並沒有發生過什麼怪事,貴賓卡就不必送了。送卡的人,又怎知在古託身上,可能會有怪事發生?
疑問一個接一個湧上來,沒有一個有答案,那真使人的思緒,紊亂成一團無法解開的亂麻!
隔了一會,古託才緩緩地道:“我到了小寶圖書館之後,進入大聽,就看到了那十來幅畫。”
原振俠還在思索着那些疑問,是以他只是隨口道:“是的,任何人一進大堂,非看到那些畫不可,它們所在的位置太顯眼了。”
古託像是在自顧自説話一樣:“盛遠天回來時所帶的那個小姑娘,後來成為他的妻子,我可以肯定,那是中美洲的印第安人。甚至我更可以肯定,她來自海地,是海地中部山區的印第安部落的人。我在中美長大,對那一帶的人比較熟悉,別人不會注意畫像上左足踝上的幾道橫紋,我卻知道那是某一種印第安女子的標誌。只要她們一會走路,就要接受這幾道橫紋的紋身。”
原振俠聽得有點發呆,古託又道:“你説那女子,幾乎沒有什麼人聽到過她講話?如果她是一個啞巴的話,那就更……更怪異了。”
原振俠忙問:“怎麼樣?”
古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據我所知,在海地中部山區,一個巫師,如果有了女兒,自小就要把女兒毒啞,令她不能講話,目的是為了防止她泄露巫師的秘密!”
原振俠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了“咯”的一聲響,吞下了一口口水。一個巫師的女兒!那和發生在古託身上的怪事,是不是有聯繫?他遲疑了一下:“不見得……啞女全是巫師的女兒吧?”
古託苦澀地笑了一下,道:“當然不是所有的啞女全是巫師的女兒,不過盛遠天到這個城市來之前,曾在中美洲居住過,那是毫無疑問的事。在那個女子成了他妻子的那幅畫像中,你有沒有留意到他的一個奇異的飾物?”
原振俠只好搖了搖頭。他去過小寶圖書館好多次,也對那個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大豪富盛遠天十分感興趣,曾經仔細地看過那些畫像,但是卻並沒有留意到古託所説的那一點。
古託道:“那也不能怪你,那個飾物雖然畫得十分精細,但就算特地指給你看,你也不會留意。因為我是在那裏長大的,所以我一看到那個銀質的表墜,上面有着半個太陽,太陽中有着一種古怪神情臉譜的圖案,我就知道那是來自美洲土人的製作,而且,是巴拿馬土人的製作。”
原振俠的聲音聽來像是有氣無力,那是由於他也想到了一些事,感到了極度的震驚所致。他道:“而你……是在巴拿馬長大的!”
古託沉聲道:“是,我在巴拿馬的一個孤兒院中長大──”他特地在“孤兒院”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然後又重複了不久以前,他問過的那個問題:“你不覺得我和盛遠天之間,有一定的關係?那是什麼關係?你的意見怎樣?”
原振俠的思緒一片混亂,他也隱隱覺得,盛遠天和古託之間,可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困難就在於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甚至於又想到了一點:古託自小就獲得無限制的經濟支持,這樣雄厚的財力,也只有盛遠天這樣的豪富,才負擔得起!
但是,他們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原振俠回答不上來,他只好道:“我沒有確定的意見,你自己有什麼感覺?”
原振俠只問古託“有什麼感覺”,而不問他“有什麼意見”,是因為原振俠知道,古託曉得有盛遠天這個人,也是他才告訴他的,古託自然更不可能有什麼具體的意見了!
古託皺着眉,站起來,來回踱着步。過了好一會,他才突然站定,盯着原振俠:“你曾仔細看過那些畫像?”
原振俠點着頭,古託又問:“哪一幅畫像,最吸引你?”
原振俠有點惘然:“我也説不上來。”
古託疾聲道:“你知道哪一幅畫最吸引我?”
原振俠直視着古託,沒有説話,古託道:“那幅初生嬰兒的畫像!”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的,他第一次在小寶圖書館的大堂之中,見到古託時,就看到古託怔怔地站在那幅嬰兒的畫像之前。然而,原振俠卻不知道,一個初生嬰兒的畫像,為什麼會特別吸引他的注意。
古託極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你對那幅嬰兒的畫像,有深刻的印象,你看──”他説着,突然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動作──解開了他上衣的扣子,用近乎粗暴的手法,拉開了他的襯衫,讓他的胸膛袒露出來,同時轉過身子,把他的胸向着原振俠。
原振俠只錯愕了一秒鐘,就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錯愕,是因為他不知道古託這樣做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的胸口,也有一個定期流血的洞?而他驚呆,是因為他立時看到,在古託的胸口,並不是太多的胸毛之下,有着一個圓形的黑色胎記,而那個嬰兒的畫像上,也明顯地,在胸口,有着一個黑色圓形的胎記!
原振俠在驚呆之餘,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古託放下手來,十分緩慢地把鈕釦一顆顆扣上,道:“對一個有同樣胎記的人,總不免特別注意一些的,是不是?”
原振俠已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你就是那個嬰兒,是盛遠天的兒子!”
古託的神情極其怪異,原振俠在叫出了這句話之後,神情也同樣怪異,因為事情就是那麼怪異!
如果古託是盛遠天的兒子,那他怎會在孤兒院中長大?盛遠天為什麼要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送到孤兒院去?
當原振俠初聽古託敍述,他在孤兒院中受到特殊待遇之際,原振俠曾開玩笑地説:看來這間孤兒院像是你父親開的!但那始終只是開玩笑的話,怎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古託的無窮無盡的經濟支持、同樣的胎記……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存在於原振俠心中的疑問,同樣也存在於古託的心中,所以兩人同樣以怪異的神情互望着。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我看,答案可能會在小寶圖書館之中!我曾聽説,有特別貴賓卡的人,可以有權借閲編號一到一百號的藏書。而這些藏書,是放在保險箱中,只有蘇館長一個人才能打得開!”
古託不由自主地咬着手指:“那又怎樣,看了這些藏書之後,會有什麼幫助?”
原振俠苦笑:“那要等看了之後才知道!”
古託緩緩搖着頭,喃喃地道:“真是怪異透頂,不過總要去看一看的!”
原振俠本來想告訴他,小寶圖書館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要去,現在還可以去。但是他看到古託的神態,極其疲累,他就沒有説出來。
他只是道:“明天去吧,你可以睡在我這裏,你可要聽些音樂?”
古託道:“不用,我就坐在這裏好了!”
古託昂起了頭,抱頭靠在沙發的背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卻並不是睡着了,他只是睜大眼,不知望向何處,身子一動也不動。
顯然他已習慣於這樣出神,原振俠叫了他幾下,他沒有反應,也就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原振俠就醒了,他向客廳一看,古託已經不在了。原振俠怔了怔,起牀,到了客廳,看到古託留下一張字條。
古託在字條上寫着:“謝謝你肯傾聽一個荒誕的故事,我告辭了。”
字條上也沒有寫明他離去的時間。原振俠不禁感到十分氣惱,可是繼而一想,古託的一生,如此怪異,令得他的脾氣變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諒的了。他不知道古托住在什麼地方,也沒有和他聯絡的法子。
當天,原振俠在到了醫院之後,只覺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無法集中,想的全是發生在古託身上的怪事。他和幾個同事,提到了傷口不能癒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患有先天性梅毒,後期糖尿病等等,會導致傷口不癒合,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託腿上的傷口,問題還不在於是不是癒合,而是這個傷口,是突如其來的,而且會定期流血。更駭人的是,傷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着一種神秘之極的力量控制,堅決和肌肉的主人作着對抗!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巫術,他一想到這一點時,就禁不住苦笑:巫術,真有這種力量存在麼?
到了中午休息後,原振俠實在忍不住,他想,古託一定會到小寶圖書館去的,何不打電話到圖書館去查問一下。
可是,當電話接通了之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對不起,今天我們沒有接待過有貴賓卡的人。”
原振俠呆了一呆,古託沒有到圖書館去,這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昨晚,他甚至以為自己是盛遠天的唯一兒子!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呆了片刻,想起了昨晚見過面的蘇耀西來。看昨晚蘇耀西這樣氣急敗壞的樣子,像是十分重視持有第一號貴賓卡的人,原振俠覺得自己有責任,告訴他一下古託的來龍去脈。於是,他按照蘇耀西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之後,接聽的是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蘇耀西先生秘書室!”
原振俠道:“請蘇先生聽電話。”
那嬌滴滴的聲音回答:“對不起,先生,你沒有預約時間?”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不知道打電話也要預約時間,他在不在,我有重要的事!”
那聲音道:“你需要預約,把你的姓名、電話號碼留下來,把你要對蘇先生講的事,大致告訴一下,再告訴我們你最適宜聽電話的時間,蘇先生會安排覆電話給你的時間!”
如果不是對方的聲音那麼嬌嫩動聽,原振俠已忍不住要罵起來了。他悶哼一聲:“蘇耀西自以為他是什麼?”
對方顯然不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了,立時答道:“蘇先生就是蘇先生,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可以取銷通話。”
原振俠憋了一肚子氣,大聲道:“好,那就取銷好了!”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什麼東西!”然後才放下了電話,不由自主搖着頭。
蘇耀西當然是商場上的重要人物,掌管着許多企業,可是他這樣子的作風,也未免太過分了。找尋古託的路子都斷絕了,原振俠也沒有辦法,真的只好如古託所説的那樣,當作是“聽了一個荒誕的故事”。
然而原振俠卻知道,那不是故事,是一件怪誕不可思議的事實,他等待着古託來和他聯絡。
一連三天,古託音訊全無,原振俠忍不住,心想,到小寶圖書館去看看,或許會有點收穫。至少,可以再去仔細觀察一下那些畫像。
當天晚上,晚飯之後,他駕車出發,到了小寶圖書館,進入了大堂。
那些畫仍然掛在牆上,原振俠看着畫,果然發現那女子在第一幅畫中,足踝部分有着三道橫紋。而古託提及的那個表墜,是在第三組的畫像中,那表墜下的圖案,畫得十分精細。但如果不是對這種圖案有特別認識的人,還是不會注意的,雖然所有的畫,都畫得那麼精細和一絲不苟。
最後,原振俠站到了那幅嬰兒的畫像之前,凝視着。嬰兒胸前那圓形的胎記,看起來形狀多少有點不同,那可能是隨着人體的長大而帶來的變化,但是位置卻和古託胸前的那塊,完全一樣的。胎記是人體的色素凝聚,集中表現在皮膚上的一種普通的現象,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位置如此吻合,説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
在盛遠天的傳奇中,並沒有提及過他有一個兒子。畫像中這個嬰孩是什麼人,完全沒有人知道,只不過他的畫像掛在這裏,所以大家都推測那是盛遠天的兒子,如果是,那麼,這男嬰的下落呢?
原振俠只覺得盛遠天和古託之間,充滿了謎團,看來自己是沒有能力可以揭得開的了。
他在大堂中停留了相當久,心中的謎團一個也沒有解開,已準備離去。當他轉過身來,他陡然一呆。
有兩個人,當原振俠轉過身來時,正走進大堂來。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正是與他打一個電話,都要先登記預約的蘇耀西,另外一個,相貌和蘇耀西十分相似,年紀比他大。兩人一面走進來,一面正在交談,蘇耀西道:“真怪,他應該再來的,為什麼只是露了一面,就不見蹤影了?”
另一個道:“是啊,這個人一定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有第一號的貴賓卡!”
蘇耀西的語氣,十分懊喪:“我們甚至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人海茫茫,不知上哪裏去找他才好!”
聽得蘇耀西這樣説,想起打電話給他,要他聽聽電話都那麼難,原振俠不禁感到一股快意。他轉過身來,迎了上去,道:“對不起,我無意中聽到你的話,那個人的名字,叫伊裏安‧古託。”
原振俠本來以為,如果古託的經濟來源的背後支持者,是遠天機構的話,那麼蘇耀西聽了這個名字,一定會有奇訝之感的。
可是,看蘇耀西的神情,他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只是神情惘然地“哦”了一聲。那個年紀較長的,瞪了原振俠一眼,相當不客氣地問:“你怎麼知道?”
原振俠回答:“我和他曾作了幾小時的長談!”
蘇耀西忙問:“他現在在哪裏?”
原振俠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他略頓了一頓,又道:“我找他比較困難,你們財雄勢大,有了他的名字,要找他自然比較容易──還有,他用的是巴拿馬的護照。”
蘇耀西直到這時,才認出原振俠是那天晚上他誤認的人來,指着原振俠:“哦,原來是你……”原振俠道:“是的,那天晚上我離開之後,在半路上遇見了他!”
那年長的有點不耐煩,向蘇耀西道:“老三,盛先生的遺囑之中,只是説如果持有第一號貴賓卡的人來了,我們要盡一切力量接待和協助,並沒有説我們要去把他找出來,我看等他自己來吧!”
從稱呼中,原振俠知道了那人是蘇耀西的大哥,那是遠天機構中三個執行董事之一。他們全是盛家總管蘇安的兒子,名字很好記:蘇耀東、蘇耀南、蘇耀西。
蘇耀西遲疑了一下,道:“大哥,據我看,那個人既然有第一號貴賓卡,那麼,他……有可能和盛先生有一定的關係!”
蘇耀東聽了之後,皺起了眉不出聲。
原振俠對眼前這兩個人,本來並沒有什麼好感。尤其是蘇耀東,神態還十分傲慢,有着不可一世的大亨的樣子。
可是看了這時候他們兩人的情形,原振俠的心中,不禁對他們存了相當的敬意。因為聽他們的言語,看他們的神態,他們真是全心全意在為盛遠天辦事,在為盛遠天着想。看來盛遠天是揀對了人,在現今社會中,再找像他們這樣忠心耿耿的人,真是不容易了。
原振俠本來不想再説什麼,但基於這份敬意,他又道:“豈止是關係而已,可能有極深的淵源!”
蘇氏兄弟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説法,都陡然吃了一驚,亟亟問道:“什麼淵源?”
他們的神態不可能是作偽,那就更加難得了。因為如今,他們掌管着遠天機構天文數字的龐大財產,如果一個和盛遠天極有淵源的人出現,對他們的利益,顯然是有衝突的。
可是看他們的樣子,卻非但不抗拒,而且十分歡迎,關心。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們真的未曾聽説過伊裏安‧古託這個名字?”
蘇氏兄弟互望了一眼,一起搖頭。
原振俠指着那幅嬰兒的畫像,問:“這個嬰兒是什麼人,你們自然是知道的了?”
原振俠以為以蘇家兄弟和盛遠天的關係,他們一定知道那嬰兒是什麼人的。可是蘇家兩兄弟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蘇耀東首先搖頭道:“不知道,我們問過父親,他也説不知道。他還告誡我們説,盛先生沒有主動向我們説的事,我們千萬別亂發問!”
蘇耀西接着道:“所以,我們一直不知道這個嬰兒是什麼人,你為什麼特別提起他來?”
雖然只是短短的對話,但是原振俠已經可以知道,這兩兄弟一板一眼,有什麼説什麼,是十分忠實的人。他又問:“那嬰兒不是盛遠天先生的兒子?”
蘇耀西搖頭道:“那隻不過是好事之徒的傳説!”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本來想問:如果盛遠天真有一個兒子,忽然出現了,你們怎麼辦?但是他想了一想,並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只是道:“那位古託先生十分怪,他在巴拿馬的一家孤兒院中長大,身世不明,但是他有一個幕後的經濟支持者,一直不露面。”
蘇氏兄弟對原振俠的話,分明不感興趣,蘇耀西還維持着禮貌,“哦哦”地應着,蘇耀東的脾氣看來更耿直,已經轉身要走開了。
原振俠接着道:“他的那個隱身支持者,財力十分雄厚。有一次,古託要了七億英鎊,那家瑞士銀行,連問都沒有問,就立即支付了!”
原振俠看出對方對自己的話沒有興趣,但是他話説了一半,又不能不説下去,所以才勉強把話講完。他也決定,一説完就走,不必再討沒趣了。
可是,他那幾句話才一出口,蘇氏兄弟兩人陡然震動了一下,-那之間,神情訝異之極,盯着原振俠,像是原振俠的頭上,長着好幾個尖角一樣。
原振俠看出,他們對那幾句話的注意,絕不是七億英鎊這個龐大的數字,而是另有原因的。
蘇耀東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氣,他問:“古託先生……對你講起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囑咐過你,不可以轉告給別人聽?”
原振俠道:“沒有,雖然他説,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説起這些事情!”
蘇耀西道:“那麼,你是可以把古託先生所説的,轉告我們的了?”
原振俠對他們兩兄弟這種一絲不苟的作風,十分欣賞,他道:“我想應該沒問題。”
兩兄弟又互望了一眼,蘇耀西道:“原醫生,請你到我的辦公室去詳細談談,好嗎?”
蘇耀東直到這時,才介紹他自己,他向原振俠伸出手來:“我叫蘇耀東。”
原振俠和他握着手,三個人一起到了蘇耀西的辦公室。原振俠把古託獲得神秘經濟支持,那支持幾乎是無限制的一切,講了一遍。蘇氏兄弟十分用心地聽着,等到原振俠講完,他們不約而同,長長吁了一口氣。由此可見,他們在聽原振俠講述的時候,心情是如何緊張。
他們沉默了一會,蘇耀東才道:“原醫生,我可以告訴你,對古託作無限制經濟支持的,是遠天機構!”
原振俠曾作過這樣的推測,但這時由蘇耀東口中得到了證實,也使他感到震動。更令得他大惑不解的一個問題是:“那你們怎麼連古託的名字,都沒有聽説過呢?”
蘇氏兄弟對這個問題,好象有點為難,欲言又止,並沒有立即回答。
原振俠忙道:“如果你們不方便説的話,就不必告訴我!”
兩兄弟略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和盛先生的遺囑內容有關,本來是不應該向別人透露的,但是那位古託先生把你當作朋友,我們自然也可以把你當作朋友!”
原振俠明知道眼前這兩個人是商界的大亨,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受寵若驚之感,只是半嘲笑地道:“謝謝!”
蘇氏兄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蘇耀西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原醫生,你要知道,我們兄弟三人,雖然負責管理遠天機構,但是遠天機構的所有財產,都不是我們的。當然,我們可以隨意支配這些財產,不過盛先生信任我們,我們自然要對得起他的信任!”
原振俠點頭:“是,你們的忠誠,真是罕見的!”
對於原振俠由衷的讚揚,兩人都很高興。蘇耀東道:“盛先生的遺囑內容,十分複雜。其中有一條,是要我們在瑞士的一家銀行的密碼户頭之中,保持一定數量的存款,這個‘一定數量’的標準是:‘維持一個人最最奢侈的揮霍的所需’!”原振俠怔了一怔:“這幾乎是無限制的!”
蘇耀東攤了攤手:“也不算無限制,譬如説一架私人的噴射機,售價不會超過一千萬英鎊,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售價大抵是兩千萬英鎊,至於日內瓦湖邊的別墅,那隻不過是小花費而已。所以,我們歷年來,留存在這個户頭中的錢,大約是一億英鎊左右。”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一億英鎊,只不過是供一個人儘可能的奢侈揮霍!那筆錢,當然是給古託用的,盛遠天為什麼對古託那麼好?
蘇耀東繼續道:“至於使用這個户頭中存款的是什麼人,我們卻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原振俠感到訝異:“那你是怎麼知道,古託先生的經濟來源是遠天機構?”
蘇耀西道:“是由於你剛才的那幾句話!”
蘇耀東插言:“事情還是需要從頭説起。遺囑中還特別註明,如果户頭的存款不夠支付,銀行方面,會作無限量的透支,但在接到銀行透支的情形出現之後的十天,必須把透支的數字,填補上去,不論這數字多大!”
原振俠已經有點明白了,他“啊”地一聲:“那七億英鎊!”
蘇耀西點頭:“是的,幾年前,我們忽然接到了銀行的透支,這個户頭一下子被人提了七億英鎊!”
蘇耀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的神情看來仍然非常緊張,當時的情形如何,可想而知。他道:“遠天機構雖然財力極雄厚,可是在十天之內,要籌措七億英鎊的現金,也是相當困難的事。我們三兄弟,足足有一個星期未曾睡過覺,運用各方面的關係,調集現金,又在股票市場上-售股票──”蘇耀西嘆了一聲:“我們的-售行動,幾乎令得亞洲、美洲、歐洲的幾個主要股票市場,面臨崩潰,造成了金融的大波動。如果不是忽然之間銀行又通知,提出去的七億英鎊,突然又原封不動存了回來的話,情形會變得怎樣糟糕,誰也不敢説。”
蘇耀東吁了一口氣:“我最記得,有一家大企業的股票,我們開始-售時,每股是十九元美金,三天之後,就跌到了七元六角!當時我在股票市場,眼都紅了,我們要現金,別説七元六角,三元也要賣了!”
原振俠聽得發呆,他對金融市場的波動,不甚瞭解,但是從蘇氏兄弟猶有餘悸的語氣之中,卻可以聽出當時情形的兇險。
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古託想知道一下,那個户頭對他的經濟支持,究竟到何種程度而引起的!
在那場金融波動之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人傾家蕩產,也可能不知有多少人自此興家。若是告訴他們,這一切全只不過是一個人,一轉念間而發生的,只怕殺了他們的頭,也不會相信!
沉默了一會之後,蘇耀西才道:“所以你剛才一提起了七億英鎊這個數字,我們就知道那個户頭的使用人,是古託先生。”
原振俠道:“這樣看來,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蘇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號的貴賓卡,盛先生在他的遺囑中説:不論什麼時候,持第一號貴賓卡的人出現,就要給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蘇耀東神色凝重:“這位古託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極深的淵源!”
原振俠直截了當地道:“我認為他就是大堂上畫像中的那個嬰兒,因為他的胸口,有一個胎記,位置和畫像中的嬰兒一模一樣!”
蘇氏兄弟更是訝異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俠道:“現在的問題是:那個嬰兒,是盛先生的什麼人!”
兩人嘆了一聲,齊聲道:“這,只好去問我們的父親了。”
蘇氏兄弟的父親,自然就是蘇安,盛遠天的總管。
原振俠道:“是,不過首先的要務,是先把古託找出來。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別之後,一直沒有再和我聯繫過,在他身上還有一些十分怪異的事發生着,我怕他會有意外。”
蘇氏兄弟吃了一驚,望着原振俠,想他講出“怪異的事情”的具體情形來,但原振俠卻沒有再説下去,他們也不再問。
蘇耀西拿起了電話,找到了他的一個下屬,吩咐着:“用最短的時間,聯絡全市所有的私家偵探社,運用私人關係聯絡警方,並且由你支配,運用機構的力量,去尋找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是伊裏安‧古託,走起路來,有點微跛……”蘇耀西根據原振俠的話,描述着古託的樣子。原振俠在一旁補充:“他十分嗜酒,而且還要定期注射毒品。”
蘇耀西在電話中説了,放下了電話,詢求原振俠的同意:“原醫生,你是不是要和我們一起去見家父?有你在,説話比較容易些。他從小對我們管教極嚴,我們看到了他,總有點戰戰兢兢的。”
原振俠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蘇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電話給你,你的秘書室也要他先預約麼?”
蘇耀西現出尷尬的神情來:“當然不,他有和我們的直通電話,原醫生你──”原振俠揮了揮手:“沒有什麼,想來是求你們的人多,所以才有這樣的規矩!”
蘇耀西道:“我馬上下命令改!”
原振俠搖頭:“不必了,那位秘書小姐的聲音,真是叫人聽了繞樑三日!”
兩人都輕鬆地笑了起來,不過原振俠看出他們憂心忡忡,那自然是為了古託的事。
出了圖書館,原振俠駕着自己的車,跟在蘇氏兄弟的豪華大房車後面。蘇安住的地方,就是當年盛遠天住的大宅,離小寶圖書館並不太遠,但是已經是在郊區相當僻靜的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遠天顯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羣隔離,所以圍牆起得又高又廣,距離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遠鏡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兩公里之前,已經進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鐵門阻住去路。鐵門是無線電遙控的,蘇氏兄弟的車子在前面,打開了門,駛進去,原振俠的車,跟在後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的樹木,黑漆沉沉,充滿了神秘和幽靜之感。
進了鐵門之後,又駛了好一會,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純中國式的。傳説是盛遠天在起這所巨宅之際,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學士徐光啓的宅第來造的。
徐光啓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個政治家,而且是一個科學家。他和羅馬傳教士利瑪竇合作,翻譯了《幾何原本》,是中國最早介紹近代數學的人。由於上海西郊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彙”,那是極宏麗的建築,宰相府第,不知有多少人住。
可是盛遠天造了那麼大的房子,卻自始至終,只有幾個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蘇安,變得只有他一個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來幾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圍,只有一個角落,有一點燈光透出來。
看來,蘇安比他的三個兒子更盡忠職守,以遠天機構今日的財力而論,輕而易舉,可以建造一座核能發電廠,但是蘇安卻還在為遠天機構節省電費,連多開一盞燈都不肯!
原振俠一直到停了車,和蘇氏兄弟一起走進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節省了吧,連多開點燈都不肯!”
蘇耀東苦笑:“他就是這樣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為盛先生工作。上個月,他還辭退了一個花匠,説他可以擔任那份工作!”
原振俠由衷地道:“你們三兄弟也有同樣的精神!”
蘇耀西笑了起來:“我們至少不會刻薄自己,我們知道我們應得的是什麼,心安理得。”
他們説着,經過了一個大得異乎尋常的大廳。雖然光線略為黑暗,但是還是可以看出,大廳中放着許多藝術品。單是那一排比人還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館的收藏,都沒有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