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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當宴會進行到酒酣耳熱的階段,主人請賓客翩翩起舞之際,古託和芝蘭隨着音樂的節奏旋轉着,就令得不知多少人羨慕。巴拿馬副總統的兒子,全國著名的花花公子,就憤怒地脱下了白手套,想向古託-過去,幸好在他身邊的人,及時阻止,這個花花公子幸然離去。

    芝蘭也感到大廳中的氣氛有點不很好,她已經一連和古託跳了三段音樂,兩個人都沒有停止的意思。芝蘭把她的臉頰,輕輕地偎着古託,兩個人都覺得對方的臉頰在發燙,芝蘭低聲説:“到陽台去?”

    古託點了點頭,帶着芝蘭,作了兩個大幅度的旋轉,已經到了大廳的一角。他一手仍然輕摟着芝蘭柔軟的腰肢,一手推開了通向陽台的門。

    陽台十分大,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花的自然香味,加上芝蘭身上散發出來的女性的醇香,令得古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出乎他們兩人意料之外的是,陽台的一角有兩個人在。那兩個人看到了古託和芝蘭,微微鞠躬,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那是兩個保安人員,由於宴會有不少政要參加,所以保安措施相當嚴密。這未免令得古託和芝蘭都感到相當掃興,但他們還是來到欄杆前,望着花園,在黑暗中看來,平整的草地,就像是碩大無比的毯子一樣。

    古託和芝蘭都一樣心思,伸手指了指草地。

    陽台上既然有人,他們就想到,那麼大的花園,總可以找到一個不被人打擾的角落。古託自歐洲回來,芝蘭還是第一次見他,兩人都有很多話要説,需要一個安靜的角落。

    年輕男女,心意相通,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那會令得他們的心中,充滿了甜蜜之感。他們會心地笑着,一起轉過身,又向大廳走去。

    就在這時候,事情發生了。

    先是那兩個保安人員,突然之間,發出了一下充滿了驚懼的叫聲。古託和芝蘭立時回頭,向他們看去,都帶着責備的神情。

    可是那兩個保安人員的樣子,卻驚惶莫名,指着古託,張大了口,説不出話來。古託看到他們指着自己的左腿,連忙低頭看去。

    就在這時,芝蘭也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古託自己,更是驚駭莫名!那天晚上,古託穿着整套的純白色衣服,顯得十分瀟灑出眾,而這時候,他白色的長褲上,已經紅了一大片,而且紅色正在迅速擴展。

    任何人一看到了這一點,都可以立即聯想得到──那是受傷,在流血!

    古託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只是覺得麻木,一種異樣的麻木自左腿傳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在流血,那種生命泉源自身體中汩汩流出來的感覺,十分強烈,也十分奇特,古託陡然叫起來:“我在流血!”

    這時,那兩個保安人員也恢復了鎮定。一個過來扶住了古託,另一個奔進了大廳,大聲宣佈:“有狙擊手在開-,請各位儘量找隱蔽的地方,以策安全!”-

    那之間,大廳之中,尖叫聲響成了一片!混亂的程度,就像是陡然翻開了一塊石板,石板下的螞蟻在拚命趨逃陽光一樣。

    更多的保安人員奔過來,古託立時被扶進書房。花園中所有的水銀燈都亮着,一隊軍、警聯合組成的搜索隊,在花園中展開搜索。

    在寬大的書房中,至少有七、八個醫生在。芝蘭挨在古託的身邊,緊握着古託的手,古託仍然不覺得疼痛,可是血在向外湧出來的感覺,依然奇異強烈。

    他的褲腳已被剪了開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左腿上的傷口,是-彈所造成的。血正在汩汩向外湧出來,濃稠而鮮紅,看得人心驚肉跳。

    一個醫生,已經用力按住古託左腿內側的主要血管,另一個醫生正把一件白襯衫,按在傷口之上。可是血完全止不住,還在不斷湧出來,那件按在傷口上的白襯衫,一下子就染紅了。

    有人叫道:“快召救護車!”

    混亂之中,在那人叫喊之前,竟然沒有人想到這一點!所以,救護車是在古託左腿被發現流血之後二十分鐘才到達的。

    古託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芝蘭一直在他的身邊。當救護車開始離去的時候,參加宴會的軍政要人,也紛紛登上了他們的避彈車,在保安人員的護送下,呼嘯着離開。

    古託在救護車上,仍然在流血,可是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甚至一直不覺得痛。反倒是他看到芝蘭那種焦慮惶急的神情,覺得心痛。他笑着道:“我不致於有資格成為行刺的對象,一定是有人覺得我和你太親熱了!”

    芝蘭低着頭,一聲不出,把古託的手握得更緊。古託感到一絲絲的甜味,直沁入心頭,腿上的創傷對他來説,簡直是微不足道之極了!

    這時,古託仍然一直在流血。在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已經在傷口的附近,用彈性繃帶緊紮了起來,帶子陷進了肌肉之中,而且在傷口上,灑上了令肌肉和血管收縮的藥劑。

    在這樣的緊急處理之下,就算傷口再嚴重,血也該止住了,至少,不應該再這樣大量湧出來了。可是,掩在傷口上的紗布,卻仍然不住地一塊又一塊換,一方紗布才覆上去不久,就被血浸透了。以致用鉗子鉗起紗布來的時候,血會自紗布上滴下來。

    一個醫護人員忍不住叫道:“天呀,這樣流血不止,是……是……”他沒有説下去,只是在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止住了話頭。不過,他説下去或是不説下去,都是不重要的,誰都知道,這樣大量而迅速的失血,如果不能止住的話,那很快就會死亡!

    古託本來是躺着的,這時,他坐起身子來。以他所受的醫學訓練來判斷,醫護人員的做法十分對,誰都是這樣做,血應該止住的了。

    可是,血還在流着。由於傷口附近緊扎着,麻木的感覺越來越甚,但是血向外在湧着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他開始感到事情有點不對了。

    不過這時,他只不過是開始有了怪異的感覺而已。

    後來,事情的怪異,比他開始時那種怪異的感覺,不知道嚴重了多少,怪異了多少!

    古託的臉色開始蒼白。本來,他是一個運動健將,有着十分強壯的體型和健康的膚色,可是這時,在救護車的車廂之中,他的臉色卻白得和車壁上的白色差不多!

    大量的失血,當然會令人的面色變白。但這時,主要還是因為心中突然升起的一股莫名的恐懼:為什麼流血一直不止呢?

    如果他自己不是一個醫生的話,他一定會想到,自己可能是一個血友病患者,而以前一直不知道。血友病患者因為先天性的遺傳,血液之中缺少了抗血友病球蛋白,使得凝血功能受到破壞,受了傷之後,就會一直流血不止。可是在多年的醫學課程中,古託曾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血抽出來作化驗,他可以絕對肯定,自己的血液成分,絕對正常!

    可是,為什麼會一直在流血呢?

    當他的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懼之際,芝蘭立刻感覺到了,因為被她握着的古託的手,也變得冰冷。芝蘭沒有別的好做,只是在急速地祈禱,祈禱救護車快一點駛到醫院。古託一直盯着自己的傷口,一直到他被抬進了急救室,他仍然盯着自己的傷口。

    幾個醫生負責照料古託,一個醫生道:“可能是特種子彈,射中人體之後,會造成異常的破壞,所以血才不止!”

    古託苦笑着道:“就算把我整條腿鋸下來,也不過流這些血吧!”

    古託被推進X光室,拍了照之後,又推回急救室。就在從X光室到急救室途中,血突然止住了,血不再湧出來,還是古託突然感到的。或者説,血向外湧出來的那種感覺,突然消失了!

    他也立刻叫道:“血止了!”

    他一面叫,一面揭開了蓋在傷口上的紗布來。血止了,沒有血再流出來,只是一個傷口,看來十分可怕。這樣的一個傷口,完全沒有血流出來,這也是絕對怪異的事情。

    就在這時候,走廊之中,有一個身形十分肥胖的女工經過。那女工是一個土着印第安人,胖得在走動的時候,全身的肉在不斷地顫動。

    她剛好經過古託的身邊,在醫院的走廊之中,醫院的女工走來走去,是十分平常的事,誰也不會注意的。跟在古託身邊的醫生,也只是以十分訝異的神情,注視着傷口。可是那女工,卻突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極其驚人的尖叫聲來!

    那一下尖叫聲,真是驚天動地。已有確切的科學證據,證明胖子能發出比常人更尖鋭的高音來,這是為什麼女高音歌唱家身型都很肥胖的原因。那個肥胖的女工,這時所發出的那一下尖叫聲,簡直可以將人的耳膜震破。所有的人,要在一兩秒鐘之後,才能夠從這樣可怕的叫聲所造成的震駭之中,定過神來,向聲音的來源看去。

    他們看到那女工盯着古託腿上的傷口,神情驚駭莫名,張大了口,像是她口中含着一枚滾燙的雞蛋一樣。她的雙眼,突得極出,身子不由自主在發抖,以致她兩腮的肥肉,在上下像是波浪一樣地在顫動。

    一個醫生在定過神來之後,叫道:“維維,什麼事!”

    那女工喉間又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有兩個人怕她再次發出那種可怕的尖叫聲,立時掩上了耳朵。可是她沒有再叫,只是騰騰騰地後退了幾步。由於她的身軀是這樣沉重,當她在後退之際,甚至於整個地板都在震動。然後,她雙手掩着臉,以想象不到的高速度奔了開去,轉眼之間便轉過走廊,看不見了。

    幸而在她急速的奔跑中,並沒有撞到什麼人,不然,以她的體重和奔跑的速度,被她迎面撞中的人,非折斷幾根肋骨不可!

    這個女工的一下尖叫和她奇異的行為,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至於古託後來,特地又去拜訪這個名字叫維維的女工,那是日後的事了!

    傷口的血已止,雖然情形很不尋常,但總算是一種好現象,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古託被送進手術室,等候X光照片洗出來之後,就可以開刀把-彈取出來。可是在十五分鐘之後,當準備實施手術的醫生,盯着送來的X光片看的時候,他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大庭廣眾之間進行裸跑一樣。

    根本沒有子彈!

    子彈如果還留在體內的話,通過X光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就算深嵌入骨骼之內,也一樣可以看得出來。可是,根本沒有子彈!

    根本沒有子彈,子彈上哪裏去了呢?不會在古託的體內消失,唯一的可能,是穿出了身體。可是那一定要有另一個傷口,因為子彈是不會後退的,但是在古託的腿上,只有一個傷口。

    手術室中的所有人,包括古託自己在內,在呆了將近兩分鐘之後,一個醫生才道:“我們……判斷錯誤了?那不是-傷?是由其它利器造成的?”

    這時,心中最駭異莫名的是古託自己。

    古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傷的。他和芝蘭靠着陽台的欄杆,在一大簇紫蘿蘭前面站着,然後轉身準備走回大廳去,就在這時候,兩個保安人員發現他在流血。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受傷的唯一可能,是有人在相當遠的距離之外,向他射擊。而且,他腿上的傷口,也正是子彈所形成的傷口,所以誰也不曾懷疑到這一點。可是如今,根本就找不到子彈!

    古託隱隱感到,自從自己開始流血起,不可思議的事越來越多。他心中的駭異,比起其餘人來,不知道強烈了多少倍,因為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

    當時,他只覺得喉頭乾澀,勉強講出一句話來:“既然沒有子彈,把傷口……縫起來吧!”

    幾個醫生一起答應着。沒有子彈在體內,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對這種怪事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卻沒有人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或許是由於他們的看法,和他們所受的科學訓練,完全相違背的緣故。

    傷口的縫合手術在沉默的情形下進行,局部麻醉使古託一直保持着神智清醒,當他從手術室被推出來時,芝蘭急急向他奔了過來。但在這以前,古託看到她和一個身型十分健碩的男人在講話。

    芝蘭的神情,充滿了關切。古託立時握住了她的手,道:“沒有什麼事,一星期之後,我一定可以打馬球!”

    芝蘭鬆了一口氣,指着那個男人:“這位是保安機構的高諾上尉,他説你受的傷,不是-傷。真是荒謬,他們自己找不到-手,就胡言亂語!”

    古託怔了一怔,那時,高諾上尉已向古託走了過來。他樣子十分嚴肅,有點令人望而生畏之感,他先自我介紹了一下,才道:“我不是胡説八道。兩位,雖然我們找不到-手,但是我卻檢查了古託先生換下來的長褲,在長褲上,全然沒有子彈射穿的痕跡!”

    古託又震動了一下,高諾又道:“子彈是不可能不先射穿古託先生的褲子,就進入古託先生的大腿的,小姐,是不是!”

    芝蘭蹙着眉:“當然是!”

    高諾攤了攤手,道:“這件事真奇怪,照我看,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當古託先生中-的時候,正把褲腳捲起來,好讓子彈不弄破褲子,直接射進他的大腿之中。請問一聲,古託先生,當時你──”古託悶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不必追究-傷了,X光片證明,根本沒有子彈!另一個可能是什麼?”

    高諾“啊”地一聲:“另一個可能,是你在當時卷高了褲腳,有人用利器在你腿上刺了一下!”

    芝蘭狠狠地瞪了高諾一眼,古託緩緩搖頭:“當然也不是!”

    高諾的雙目之中,射出凌厲的目光來:“古託先生,我推理的本領,到此為止了!請問,你究竟是怎麼樣受傷的?我有責任調查清楚。”

    古託-那之間,感到十分厭惡:“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傷的。發現我在流血的那兩個人,是你的手下?”

    高諾“嗯”地一聲:“我問過他們,然而他們的話,像是謊話!”

    古託苦笑了一下:“不,他們沒有必要説謊!”

    高諾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他來回走了幾步,才道:“對不起,我真是不明白,懷疑一切是我職業上的習慣,我真的不明白。”

    古託揮着手,表示不願和他再談下去:“我也不明白,真不明白!”

    古託雙手抱住了頭,聲音發顫:“我真不明白!”這句話,他一連重複了七、八遍之多。

    原振俠也不明白。在古託的敍述中,他甚至找不到問題來發問。那並不是説他沒有疑問,而是他明知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古託是怎麼受傷的?連古託自己都不知道,世上有什麼人會知道?

    原振俠並不懷疑古託敍述中所説一切的真實性,古託絕沒有任何理由,去編造這樣一個無稽荒唐的故事來欺騙他。可是古託的敍述,卻將原振俠帶進了一團濃稠莫名的迷霧之中!

    當古託的敍述告一段落之際,原振俠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古託在過了一會之後,才慢慢抬起頭來:“我的話,把你帶進了迷宮,是不是?”

    原振俠立即承認:“是的,而且是一個完全找不到出路的迷宮!”

    古託苦澀地笑着:“任何迷宮一定是有出路的,只不過我還沒有找到。我在這迷宮之中,已經摸索了好幾年了!”

    原振俠不由自主,乾嚥了一口口水,聲音顯得極不自然:“這傷口,真的已超過了兩年?”

    古託哼了一聲,自顧自道:“在迷宮中摸索了兩年,而且還是黑暗的迷宮,連一絲光明都看不見。我已經完全絕望了,不想再追尋下去,我……”他講到這裏時,略略轉過頭去,發出極度悲哀的聲音:“我不想再摸索下去,就讓我帶着這個謎死去好了!”

    他的雙眼空洞而絕望,原振俠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眼光。他在第一次時,就感到這種眼光十分熟悉,直到這時,他才陡地想了起來!

    是的,這種看來全然絕望的眼光,在小寶圖書館大堂上,那幾幅畫像之中的盛遠天,就有着這樣的眼神!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充滿了疲倦和絕望,對生命再不感到有任何半絲樂趣的內心感受,所形成的眼神!

    原振俠呆了片刻,才道:“以後呢?當時,傷口不是縫起來了麼?”

    古託像是在夢囈一樣:“以後……以後……”一直到深夜,芝蘭才離去,古託當晚,連半分鐘也沒有睡着過。

    那時候開始,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謎。不過,那時候他心中的謎很簡單,只是不明白他腿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

    如果要講現實的話,絕沒有可能他腿上的傷如此之重。那麼顯而易見的一個大傷口,流了那麼多血,可是,他的褲腳上卻一點破損都沒有!

    不論是-傷也好,是刀傷也好,要弄傷他的大腿,就必須先弄破他的褲子,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了。可是褲子上一點也沒有破損,只有血跡。

    那麼,傷口是怎麼來的呢?

    理智一點的分析,似乎是可以達到一個結論了:傷口是由他的身體自動產生的!

    然而,古託這時,已經可以説是一個醫生。他知道,人的身體是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出現一個這樣深的傷口的!

    那麼,傷口是怎麼來的呢?

    懷着這樣的謎,古託當然睡不着,一直到天色將明,他才朦朦朧朧有了一點睡意。但是,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傷口上一陣輕微的聲響,把他驚醒了。他陡然坐了起來,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的確有聲響自傷口傳出來!

    古託緊緊地咬着牙,忍住了要大叫的衝動,極迅速地把裏紮在傷口上的紗布解了開來。

    當他解開紗布之後,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實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眼看到的事實,但是,他卻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個發生在他眼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

    他看到,他腿上的傷口,像是活的一樣──這樣的形容,或者不是怎麼恰當,應該説,他傷口附近的肌肉,像是活的一樣──這樣説,也不妥當,他腿上的肌肉,當然是活的,可是由於他眼前的事情實在太怪異了,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

    總而言之,他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向外掙着,想掙脱縫合傷口的羊腸線。羊腸線相當堅韌,並不容易掙斷,傷口附近的肌肉,看起來像是頑固之極一樣,竭力在掙,有一股線斷了,另一股線,把肌肉扯破,血又滲出來。

    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肌肉會進行那麼頑強的掙扎,更何況那是他自己的肌肉,他腿上的肌肉!

    人體上的肌肉,有隨意肌和不隨意肌之分,腿上的肌肉是隨意肌,那是他的神經系統可以控制它活動的肌肉。可是,這時候,那部分的肌肉,看來完全是自己有生命的,根本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看着自己的大腿,像是看着完全不是在他身上發生的事!

    那些肌肉,向外扯着、翻着、扭曲着,目的只是要把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掙斷!

    古託全身發着抖,在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之後,不到一分鐘,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他想叫,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也發不出聲來!他實在不想看自己腿上的肌肉,那麼可怕而醜惡地在蠕動,可是他的視線卻盯在那上面,連移開的力量都沒有!

    他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直到肌肉的掙扎得到了成功──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有的被掙斷了,有的勒破了肌肉,脱離了肌肉,順着他的大腿,滑了下來。

    古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大腿上的肌肉,在完全掙脱了羊腸線之後,就靜了下來。在他腿上的,仍然是那個很深的傷口,像是-彈所形成的傷口一樣。

    又不知過了多久,古託才突然哭了起來,他實在不知道在他的身上,發生的是什麼事,他希望那隻不過是一場噩夢。但是,他的神智卻十分清醒,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夢,那是事實!

    古託陷進了極度的恐懼之中,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事實上,任何人有他這樣的遭遇,都會和他一樣,在極度的驚懼之中,不知如何才好。

    他只是盯着自己腿上的傷口,身子發抖,流着汗,汗是冰冷的,順着他的背脊向下淌。一直到天色大亮,射進病房來的陽光,照到了他的身上,同時他又聽到了腳步聲,他才陡地一震,用極迅速的手法,把紗布再紮在傷口上,同時把被他肌肉弄斷的羊腸線,掃到了地上。

    當他做完那些之後,病房的門推開,醫生和護士走了進來。醫生問:“感到怎麼樣?”

    出乎古託的意料之外,這時他竟然異常鎮定。

    在他獨自一個人發呆、驚惶、流汗之際,他已經十分明白,有怪異莫名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於人體的結構,發生在人體上的種種變化,尤其是他的專長。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怪事之前,吃驚是沒有用的,他已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找出這種怪誕莫名的事的原因來。

    所以,當醫生問他感到怎樣時,他用異常鎮定的聲音回答:“很好,我想立即辦理出院手續!”

    醫生怔了一怔,道:“你的傷勢──”古託不等醫生講完,立時伸了伸他受傷的腿,表示自己傷勢並不礙事。

    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腿上的傷口,並沒有給他帶來疼痛,反倒是他有一種強烈的、近乎荒謬的感覺──他感到傷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對他發出嘲笑。肌肉怎麼會嘲笑它的主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眼看到,肌肉會如此頑固地把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扯斷的怪狀之後,似乎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了!

    古託一面伸着腿,一面彎身下牀:“看,根本沒有事,幾天就會好。我懂得照料自己,不想在醫院中躺着。”

    他説着,又走動了幾步。一個護士在這時叫了起來:“先生,你身上全濕了!”

    古託自然知道身上全被冷汗濕透了,濕衣服貼在他的身上,給他以一種冰涼濕膩的感覺。他若無其事地回答:“是啊,昨天太熱了!”

    醫生望着古託:“如果你一定要離開的話──”古託猛地一揮手:“我堅持!”

    醫生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又交談了幾句,就走了出去。十五分鐘後,古託已換好了衣服,走出了病房。當他走出病房時,他看到了那個胖女工。

    那個胖女工站在走廊的轉角處,看她的樣子,像是一直在那裏,盯着古託的病房。可是當古託推門走出來之際,她又故意轉過頭去。

    古託記得,當自己的傷口,停止流血之際,這個叫維維的印第安胖婦人,曾發出一下可怕的尖叫聲。當時,任何人,包括古託在內,都認為那只是傷口血肉模糊,十分可怕,所以引起了她的驚叫,所以誰都沒有在意。

    但這時,古託在經歷了這樣的怪異事情之後,他又看到了那個胖婦人,心中不禁陡地一動。雖然他看出,那胖婦人又想注意他,又在避免他的注意,他還是徑自地向她走了過去。

    當古託向她走過去之際,那胖婦人現出手足無措、驚惶莫名的神色來。她一定是過度驚惶,以致她分明是想急速地離去,可是肥大的身軀卻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只是發着抖。

    古託一直來到了她的面前,她除了一身胖肉,在不由自主發抖之外,全身只有眼珠還能自主轉動。而她眼珠轉動的方向也很怪,一下子上,一下子下,不是望向古託的臉,就是望向古託的傷口。

    古託的心中更是疑惑,他看出那胖女人對他存着極度的恐懼,所以,他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柔和而沒有惡意:“你有話要對我説,是不是?”

    那個叫維維的胖女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兩片厚唇不住顫動着,發出了一些難以辨認的聲音來。古託聽了好一會,才聽得她在道:“沒有!沒有!”

    古託又向前走了一步,胖女人突然後退。她本來就站在牆前,這一退,令得她寬厚的背,一下子撞在牆上,發出了一下沉重的聲響。

    古託嘆了一聲,道:“你別怕,有一些極怪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只管説!”

    古託一面説着,一面自身邊取出了一迭鈔票來,鈔票的數字,至少是醫院女工一年的收入了。他把鈔票向對方遞去,可是胖女人的神情更驚恐,雙手亂搖,頭也跟着搖着,表示不要。

    古託感到奇怪:“你只管收下,是我給你的!”

    胖女人幾乎哭了起來:“我不能收你的錢,不能幫助你,不然,噩運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古託更奇怪:“噩運?什麼噩運?”

    胖女人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古託,使古託感到她心地善良。可是接着她所講的話,卻令古託怔愕。

    胖女人苦笑着,道:“先生,噩運已經降臨在你的身上了,是不是?”

    古託一怔之下,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反應,胖女人又道:“先生,咒語已經開始生效了,是不是?”

    古託在怔愕之餘,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該對胖女人的話,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咒語?那是什麼意思?難道説,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是由什麼咒語所造成的?

    這實在太可笑了!咒語,哈哈哈!

    如果不是古託本身的遭遇實在太過怪異,他一定會哈哈大笑起來。但這時,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勉力定了定神,使自己紊亂的思緒略為平靜一下,他問:“對不起,我不懂,請你進一步解釋一下!”

    胖女人瞪着眼。當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珠突出來之際,模樣看來極其怪異,她道:“咒語,先生,你的仇人要使你遭受噩運,這種咒語,必須用自己的血來施咒。先生,你曾使什麼人流過血?使什麼人恨你到這種程度?”

    由於胖女人説得如此認真,所以古托實在是十分用心地在聽,可是他還是不明白對方在説些什麼!咒語,咒語,胖女人不斷地在提到咒語,而古託所受的高等教育,使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咒語這回事!

    古託皺着眉:“我沒有仇人,也沒有使人流過血,你的話,我不懂!”

    胖女人的神情更怪異:“一定有的,血的咒語,施咒的人,不但自己要流血,而且還要犧牲自己的生命!”

    古託聽得有點喉頭發乾,搖着頭:“我不會有這樣的仇人!”

    胖女人還想説什麼,可是就在這時,一個醫生走了過來,道:“維維,你又在胡説八道些什麼?”

    胖女人連忙轉身,急急走了開去。古託充滿了疑惑,轉頭問醫生:“這個女人──”醫生笑着,搖頭:“這個女人是從海地來的,你知道海地那個地方,盛行着黑巫術,從那裏來的人,也多少帶着幾分邪氣。這個胖女人,就堅信黑巫術的存在,和這種人説話,能説出什麼結果來?”

    古託“哦”了一聲,望着胖女人的背影,半晌不出聲,心中不知想什麼才好。當他離開醫院之前,他想通知芝蘭一下,可是拿起電話,號碼撥了一半,就放下了電話來。

    因為這時,他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在太怪。這種事,要是讓芝蘭這樣可愛的女郎知道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古託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是他的膽子再大,也提不起勇氣來,去向自己心愛的女郎,説出發生在他身上的怪異!

    等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説吧!他心中那樣想。

    離開了醫院之後,古託直接回到他的住所。那是巴拿馬市郊外,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

    原振俠一直在用心聽古託的敍述。當古託詳細地講述他和那胖女人的交談之際,原振俠曾顯得十分不耐煩,但是還是沒有表示什麼。

    原振俠和古託兩人所受的教育,基本上是相同的,他的反應自然也和古託當時一樣,實在忍不住想笑。咒語?那真是太可笑了!

    原振俠耐着性子,一直沒有打斷古託的敍述。可是當他聽到古託説到自己的住所,是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時,陡然想起有關古託的許多不合理的事情來,他揮了揮手,道:“等一等!”

    古託靜了下來,望着原振俠,等着他發問。

    原振俠看出古託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所以,他儘量使自己的語調客觀,不令古託感到任何刺激。他道:“古託先生,你……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你是一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的?”

    古託緩緩地點了點頭。

    原振俠攤了攤手:“可是在你的敍述中,你看起來卻像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子弟。你受過高等教育,參加上流社會的宴會,和大學校長的女兒談戀愛,又有自己的獨立洋房。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錢,請問你的經濟來源是什麼?”

    古託苦笑了一下:“問得好!”

    原振俠揚眉:“答案呢?”

    古託道:“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立時又坐下。一個人連自己的經濟來源都不知道,卻盡情在享受着它,這實在是太豈有此理的事了。

    原振俠沒有説什麼,只是乾笑了兩聲,表示他心中對這個答案的不滿。

    古託自然可以感到這一點,他道:“關於這些,是不是可以遲一步再説?”

    他説着,指了指腿上傷口的部位。原振俠感到自己因為古託的敍述,而被古託這個人,帶進了一種十分恍惚的境地之中,他道:“好,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酒?我們離開這裏,到我住所去坐坐,怎麼樣?”

    古託抬頭,四面看了一下,道:“也好!雖然不論到什麼地方,對我來説,全是一樣的。”

    古託的那種絕望的悲觀,表現在他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之中,實在是很容易使他人受到感染的。原振俠又皺了皺眉:“不如這樣,喝點酒,或者會使你振作一些!”

    古託沒有再説什麼,站了起來。原振俠在圖書館見到他的時候,他是有一根枴杖的,但在大樹下發現他之後,他的枴杖已經失去了。這時,古託在向外走的時候,顯得有點一拐一拐。原振俠並沒有去扶他,只是和他一起向外走。

    由原振俠駕車,到了他的住所之後,原振俠倒了兩杯酒,古託接過酒來,一口就喝了下去。

    可能是酒喝得太急了,古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然後道:“我曾經想用酒來麻醉自己,但是我不是一個酒徒,所以我採用了別的方法。”

    原振俠吃了一驚,道:“你──”古託極其苦澀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捋起他的衣袖來。當原振俠看到他的左臂上全是針孔之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古託解嘲似地道:“據説,大偵探福爾摩斯,也有和我同樣的嗜好!”

    原振俠感到十分激動,他叫了起來:“福爾摩斯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古託立即道:“我也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我生活在噩夢之中。沒有一個真實的人會像我那樣,身上有一個洞,永遠不能癒合,而且,每年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大量流血!”

    原振俠實在不知道説什麼才好,發生在古託身上的事,真像是不真實的,他要找方法去麻醉他自己,這種心情,也極可以瞭解。他沒有再説什麼,只是俯身向前,把古託捋起的衣袖,放了下來。

    古託緩緩地道:“再説説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再替古託斟了酒。

    回到了住所後,古託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他家中的外科手術工具來。他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像縫合傷口這樣的事,在他來説,真是輕而易舉。他先替自己注射了麻醉針,然後自己動手,又把傷口縫了起來,傷口附近的肌肉,似乎並沒有反抗。

    古託縫好了傷口之後,對自己的手法,感到相當滿意。然後,他又敷了藥,把傷口用紗布紮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按門鈴,他的管家來稟報道:“芝蘭小姐來了!”

    古託深吸着氣,迎了出去,在客廳中見到了芝蘭。芝蘭的打扮十分清雅,眼有點腫,本來,這種情形是美容上的大障礙,但古託知道,那是她為自己擔心而形成的,心中格外覺得甜蜜。

    戀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面,當然有説不完的話,也不必細表。在他們交談了大約半小時之後,芝蘭忽然蹙着秀眉,道:“還沒有查到是什麼人害你的?”

    古託的心中凜了一下,含糊地道:“是啊,事情好象很複雜,好在我傷得不是很重──”他才講到這,陡然停了下來。就在那一-間,他感到傷口的肌肉又在跳動,他連忙伸手按向傷口。芝蘭看到了他的動作,關心地問:“傷口在痛?”

    古託只感到自己手按着的地方,傷口附近的肌肉,不止是在跳動,而且,即使是隔着紗布和褲子,古託也可以感到,傷口附近的肌肉,開始在掙扎,緩慢而又頑固地在掙扎,目的是要掙脱縫合傷口的羊腸線。

    又來了!

    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

    古託將右手加在左手之上,用力按着,想把蠕動的肌肉的動作按下去。可是那種力量如此之大,他根本沒有法子按得住!

    古託的臉上開始變色,不過芝蘭卻還沒有注意。她一面沉思着,一面道:“會不會是那個花花公子在害你!”

    古託由於極度的驚恐,聲音也變得粗暴,他嚷着聲問:“哪一個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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