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精神抖擻起來,把這一套功夫演練得格處起勁。四下叫好之聲不絕於口,只見人影閃閃,衣鬢飄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那靈活明亮的眸子,每向人群中投望之時,任何人都不由心中一陣疾動,暗暗的叫道:“她是在看我啊!”
其實大妞兒全神全意,只是注視著正前排的餘燕青身上,不過燕青此時亦為四下爆雷也似的叫好聲所沉醉,並沒領會到場上大妞的多情眼波。
說來奇怪,這些人本是為大妞兒叫喝采,可是燕青彷彿是在為自己喝采似的,其實他自己也忘記了,雙手幾乎自開場到現在,都沒有開始停拍過,二虎子冷眼旁觀,早已瞭然,他笑道:“公子!您歇歇吧!”
燕青偏頭問道:“歇什麼?”
二虎子撇了一下嘴,又聳了一下肩,笑道:“我是說你老手累了吧!”
燕青不由臉一陣紅,一時卻又無言以對,只又氣又笑的瞪了他一眼,這時鑼鼓突然停歇,四下掌聲更是拍得震耳欲聾,更有人大聲喝采,逼著再來一個。
大妞兒一收拳腳,倒也是面不紅來心不喘,她杏目朝著場中一瞟,玉手一抱,嬌笑道:“練得不好,請各位大爺多多原諒!”
說到最後幾字時,眼光卻直直的注在了燕青臉上,湊巧燕青此時也在隨和起鬨,正自叫了聲:“再來一——個!”
你道如何,最後一個“個”字,要拖得如此長呢?這裡面有個緣故:
原來大妞這時眼光,卻正往他這邊看來,燕青正自叫得起勁,可是和大妞的眼光一接觸,他怎麼好意思再叫下去?
可是又不能只說一半,所以把一個“個”字,拖得這麼長,他的臉不由驀然紅了。
大妞兒抿嘴一笑,遂對場上眾人嬌聲道:“既然有位相公叫再來一個,我就破格兒,再演一回,演得不好,可不許笑話我們!”
說著又向燕青遞了個眼波,燕青只覺得一陣發熱,忙把頭低下了。
卻聽見二虎子一個勁用牙縫往裡吸氣,燕青心知自己情緒定已為他看出,不由朝他笑了笑,二虎子用大姆指抹了一下鼻子笑道:“真有一手,這大妞真看上你了,不是瞎話!”
燕青劍眉一挑,二虎子忙擺手笑道:“這是笑話,你老可別認真。”
燕青本是佯怒,此時見狀,也半笑道:“你到底看不看?要不然我們走了!”
二虎子齜牙一笑道:“怎麼不看,人家還特地為你多演一套呢!”
燕青把頭轉過,不理他了,這時那大妞手中拿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正對著場中人道:“奴家這一套劍法,名叫薄情劍……”
方說到此,臺下又起了一陣哄,有人高聲叫道:“大妞一點也不薄情呀!熱情得很!”
有的則叫道:“唷!薄情呀?大妞!到底怎麼個薄情呢?”
大妞只是含著笑,對於這般人,她倒能裝著沒聽見,這時場中那矮子,卻擺下了二十七根木樁,這些木樁,都是插在原先的地洞裡的。
木樁一插好,燕青已看出,是一個尋常的八卦陣勢,不禁心中微微一驚,暗忖:“想不到這普通江湖賣藝姑娘,也竟然知道擺下八卦陣勢,這我得好好看了。”
正思念問,卻聽見二虎子一陣吆喝道:“喂!喂!你老兒是怎麼回事?”
燕青忙一側臉,卻見一箇中年漢子,生得濃目大眼,一臉落腮鬍子,一身黑緞子短襖,個子十分高,一隻手已把二虎子身邊一人推開,另一隻手,也正在推二虎子。
那雙微帶著紅絲的眼睛,正死死的盯著場上,一面口中嘿嘿笑道:“這可熱鬧!咱非看不可了!”
二虎子的話,他根本就沒聽見,跟著一屁股就坐下了。二虎子一條大腿來不及躲,正被這大漢坐了一下狠的,不禁痛得“啊唷”了一聲,一面猛推這大漢道:“你這人是哪來的?怎麼亂坐?”
這大個子一偏頭,嘿嘿一笑道:“小子!你說我是哪來的?”
二虎子大怒道:“這麼擠了你還往下坐,你沒看見人呀?”
大個子齜牙一笑道:“擠?擠一點熱麼!”
二虎子一伸手,卻為大個子一把抓住手腕子了。大個子嘻嘻一笑道:“小子!你別撒野,我虎皮張青可不是好惹的!想舒服回家去!”
二虎子一聽是虎皮張青,不由眼都直了,他可知道這小子是這一帶有名的難纏,而且有兩下子,雙臂有六百斤的蠻力。像
二虎子這德性,真經不住他一傢伙砸的,當時嚇得一怔。
大個子嘻嘻一笑道:“怎麼了小子?”
二虎子偏頭看著燕青,叫了聲:“公子……”
大個子這才發現,不由把手一鬆,放開了二虎子,冷笑了一聲道:“窩囊廢!”
燕青在這種地方,倒能保持鎮靜,見狀只微微一笑,反倒往右面讓了讓,二虎子這才松敞了些,可是大個子二臂一張,二虎便被擠得直齜牙,一面皺眉道:“你別……別擠行不行?”
虎皮張青短眉一挑,哼道:“你小子是找麻煩是不是?”
二虎因有燕青在側,不由膽子又大了些,他冷笑了一聲道:“朋友!你找錯人了,我們陸尚書府的,你惹得了麼?”
虎皮張青一掄胳臂。卻為側面伸出的一條手給接住了,遂聽那人一笑道:“張朋友!算了吧,大家都是看熱鬧來的,何必呢?是不是?”
說話這人,正是那斯文儒雅的餘燕青,虎皮張青晃了一下,竟是沒有動,心中不由大吃一驚,正要喝斥,燕青已微微一笑,放下了手。
張青臉紅了一下,狠狠地瞪了燕青一眼,所幸這一場爭執,只有左邊少數三五人發現,虎皮張青這一不吵,也就安靜了。
於是各人又回目到了場上,二虎子還一個勁地斜著眼睨著張青。
燕青碰了他一下,小聲道:“算了,你打不過他!”
二虎子心中卻不由暗想著道:“人家都說這位餘公子是一身好功夫,誰知道,他卻如此膽小怕事……孃的這虎皮張青,我早晚是要動動他,他好受不了!”
想著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回目到了場子上。
這一會功夫,那大妞兒早已上陣舞開了,一口劍施得銀光閃閃,尤其襯著她那靈活婀娜的身材,更顯得疾如電閃,快似飄風。
這一趟三才劍,配合著足下的走樁,可是十分的精采,贏得了滿場掌聲。
就連二虎子,看到此,也忍不住鼓起掌來了,那一邊的虎皮張青,更是滿口的叫好,他聲音十分響亮,加上極為濃重的冀省土腔,這一施勁叫喚,定令全場震驚,就連場上的大妞兒也吃了一驚,偷空兒向這邊遞了個眼波,她的臉頓時就紅了。
虎皮張青更是嘻著大口笑道:“大姑娘充咱飛眼,充咱飛眼!”
他用手在二虎子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咧口笑道:“喂!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二虎子把他手掙開了,小聲罵了句:“什麼玩藝!”
可是那聲音實在是小得很,可不敢叫大個子聽見,這時虎皮張青更是狂聲大笑了起來。
他口中的大蒜味兒,散落了半個場子,尤其把二虎子薰得直咳嗽,他實在坐不住了,小聲對燕青道:“公子!我們走吧!”
燕青正在看得入神,聞言搖了搖頭道:“等一會,快完了。”
說話之間,果然大妞由木樁上,向前一點,輕輕的落下地來。
四下掌聲如雷,大姑娘桃花也似的面容上,略微帶起了些微嬌羞。
她向眾人一抱拳,笑道:“現醜了!”
說著往燕青這邊遞了個眼波,微微一笑,突地一個轉身就跑了。
燕青這時才發覺到,原來大妞兒頭髮又改了樣子了,這一轉身,才看見一條黑光海亮的大辮子,甩起了老高,辮梢上還結了個蝴蝶結了。
這本是一般姑娘們最普通的髮式,可是梳在大妞兒頭上,那簡直是太美了……
大妞兒都跑進去了,燕青還在發呆,二虎子咳了一聲道:“得!爺!走吧,明天請早!”
燕青這才警覺,不由臉一陣紅,心說我這是怎麼了,簡直是著了迷了。
當時笑了笑道:“好吧!我們走吧!”
說著正要站起,卻見鑼聲又起,那老頭兒在場中,向四下打揖道:“客人幫幫忙,可別搶著走,多少賞幾個再走!”
原來是又要收錢了,有那臉皮厚的,也就一鬨而散,臉皮薄的,或坐著的,都在摸錢,等付完了錢再走。
那矮子方拿起籮來,要挨個兒討錢,忽然門簾一掀,大妞兒又出來了。
她先朝著燕青一笑,遂朝著矮子跑去,一面道:“老窩窩,讓我來吧!”
矮子外號叫“老窩窩頭”,叫熟了,乾脆就叫他老窩窩了。
這時老窩窩本已拿起筐子,聞言回頭笑道:“怎麼著,姑娘自己收錢?”
大妞兒接過籮筐,一雙眸子仍在注視著燕青,像是無限焦急之態,匆匆接過來就跑了。
本來她收錢,一向都是從左往右,可是這一次,卻改成由右向左了。
因為燕青坐處是靠著右邊的,二虎子這時見燕青又坐下,不由皺眉道:“大爺你怎麼不走了?”
燕青搖了搖頭,紅著臉笑道:“人家還沒收錢呢!”
二虎子張眉道:“你老有錢沒地方給了?走吧!”
說著拉了一下燕青的衣裳,燕青還是搖頭不答應,二虎子無奈,只好也坐下了。
大妞兒在一邊收錢,眼睛可沒離開燕青,本見燕青站起來,她幾乎快急哭了,這時見坐下來了,才算一塊石頭落下了地。
一會功夫,就走近到眼前了,她卻反把頭低下了,走得也慢了。
燕青手中暗捏著一塊銀子,眼巴巴的看著她走近了,忽然大妞抬起頭,對著燕青甜甜一笑,籃子卻由燕青頭上過去了,送到了二虎子眼前。
大妞兒哆著嘴,臉紅紅的,似笑又不笑,看了燕青一眼,卻搶步到了二虎子跟前,單單把燕青給空了過去,燕青手本已舉起,這時不得已又放下了。
他心中暗想:“這是怎麼回事?別人都收,就是不收我?”
他還在發愕呢,一邊的二虎子可是眼睛雪亮,也不禁翻著眼皮直樂。
大妞籃子遞到了,二虎子還不覺得,她小聲的叫了一聲:“該你了!”
二虎子這才驚覺,“哦”了一聲道:“該我了!該我什麼了?”
大妞臉一紅道:“該你的銀子了!”
二虎子撇了一下嘴,把一把銅子兒丟到她籃子裡,大妞兒又輕輕叫了一聲:“謝謝你!”
二虎子一擺手,笑道:“得了,別謝了!”
大妞足步跚跚離開了,二虎子偏頭哈哈一笑,道:“他媽的,人是真不能醜,一醜了什麼都吃虧!”
一面說著話,還斜著眼瞧著燕青,燕青這時手中尚捏著那塊沒有遞出來的銀子,聞言後,匆匆揣起,怔了一下道:“這是什麼意思?”
二虎子一翻白眼,道:“什麼意思?意思可大了!”
燕青臉一紅,二虎子赫赫一笑道:“你看,你老成心想給她銀子,這大妞卻是故意繞開你不要,到了我這裡,我想不給都不行!”
他一面說著,尚自一個勁地搖頭道:“這叫什麼話?……真是……”
燕青一皺眉道:“你別亂說了,人家只不過是忘了給我要了,也不是故意的。”
二虎子乾笑了一聲道:“得了大爺……”
他齜了一下牙,用手一指自己鼻尖道:“我二虎子可不是瞎子,什麼我看不見?你老可別把我當白痴!”
他晃了一下腦袋,做了一個大妞方才遞筐子的姿態,道:“這麼一繞,就過去了,這麼大的人,她會看不見,根本就是愛上了相公你了!”
燕青聽他說話口音大極,生怕為別人聽見了,不好意思,當時忙一拉他袖子道:“你別瞎說,我們走吧!”
二虎子乾笑著,連連點頭道:“得!算我瞎說,我們往後看,看看我說錯了沒有。”
說著正要邁步跨出,卻然聽見身側暴雷也似的一聲大叫道:“大妞姑娘,你別走!”
二人都一驚,再一看,原來是二虎子身側的那個大漢虎皮張青所發,都不禁一怔!
虎皮張青一隻手,捏著半小塊碎銀子,一隻手朝著大妞招著,一面口沫橫飛道:“來,來,來!大姑娘,二爺還沒賞你銀子呢!你怎麼跑了?”
大妞兒紅著臉回頭看了他一眼,吶吶道:“謝謝張爺,你已經賞過了……”
虎皮張青仰天一陣大笑道:“不錯,我是賞過了,大妞兒,誰叫你長得這麼逗人呢?來!來!”
他那隻大毛手,兀自招著,大妞兒只是皺著眉不肯過去。
這時旁邊就有人道:“大妞!張爺賞銀子,你還不快過去?發什麼呆呀?”
大妞這才持著筐子,低著頭,往張青走過來。
燕青看到此,不由劍眉微微一皺,二虎子更是嚇了一跳,拉著燕青膀子道:“不好要,大妞吃虧了。張青這小子,絕沒有懷著好心!”
燕青冷冷一笑道:“我們先不要走!”
二虎子聞得燕青語氣不善,不由翻臉看了燕青一眼,怔道:“相公,你老可別惹事,這張青可不是好惹的!”
燕青微微一笑道:“誰說我惹事?”
說著話,那大妞已快走到了張青面前,她突然停住了腳步,紅著臉,只把筐子探了過去,小聲道:“謝謝你張爺!”
不想那虎皮張青,冷冷一笑道:“過來吧!大姑娘!”
他猛然一把握住了大妞的手腕子,用勁往裡面一帶,大妞無防之下,不禁為他拉得向前一晃,這一來不要緊,那手中的竹籮,可嘩啦一下,全撒了,銅子兒滾了滿地都是。
大夥一鬨,全往地上搶錢去了。
大妞雖也會個三招兩式,可是對於這種場面,可還沒經驗哩!
此時見狀,不由嚇呆了。
她抖著聲音道:“這……這怎麼辦?你……”
虎皮張青嘿嘿一笑,一面手中施勁,繼續把大妞兒拉過來,口中笑道:“大姑娘!沒有關係。這些錢,張老爺還賠得起,嘻!你只要……”
他猛然把大妞往懷中一帶,用兩隻手,朝大妞用力抱了過去。
這時全場子裡可鬧開了,大妞一嚷,班子裡的人也都驚動了。
那老柳頭子一面分著人,一面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這時大妞早自張青懷中掙了出來,哭著往老頭子懷中一撲道:“爹!他欺侮我……”
老頭子一聽可火了,他先朝張青上下打量了幾眼,冷冷一笑,道:“原來是張大爺,我們大妞怎麼得罪了張爺,請告訴小老兒一聲,張爺可犯不著生這麼大脾氣……”
說著用手一拍大妞道:“你先進去!”
大妞流著淚,道:“錢都灑了。”
老頭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先進去!”
大妞點了點頭。不想一聲狂笑道:“不許走!”
遂見張青已邁步跨過,只見他虎目圓瞪道:“老頭子,你姑娘不會做生意,我要她給我道個歉,這不行麼?”
柳老頭子壓著心中憤恨,勉強笑道:“得了,張爺,幹嘛跟她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你老高抬貴手,請吧!”
虎皮張青哈哈一笑道:“放屁,你倒說得輕鬆!”
他搖了一下頭道:“不許走!”
說著雙手往腰上一插。柳老頭子濃眉一挑,可是他仍然忍住了。
他知道這虎皮張青,在北京城是有名的混混,難纏已極,尤其是自己是吃江湖飯的人,得罪了這種人,很是不值得。
由於這些,柳老頭子勉強又忍下了。
他皺了一下眉道:“大爺既然是一定不依,小老兒就代表小女,給大爺你道個歉!”
說著深深向張青打了一躬道:“我這裡給大爺你賠個不是!”
虎皮張青嘿嘿一笑道:“老頭子,你是真糊塗,還是假裝蒜?”
柳老頭兒怔了一下道:“張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青一瞪眼,厲叱道:“誰要你這個糟老頭子賠禮道歉,我要的是你女兒,叫大妞過來……”
大妞一聽這話,雙手往臉上一捂,扭回身子就跑。張青哈哈一笑道:“你想跑?”
說著向前就追,柳老頭子一看可急了,他把身子一橫道:“張爺,你老高抬……”
才說到此,張青赫赫一笑,劈面一掌,朝著柳老頭子臉上就劈。
他口中罵道:“去你孃的!”
他這一掌來勢極猛,柳老頭子往左一偏頭,張青這一掌劈空了,柳老頭子口中冷冷道:“張大爺,可不要欺人太甚了!”
張青一掌劈空,氣可大了,他口中唷了一聲道:“老小子,有一手嘛!”
只見他向下一殺腰,“唰”地一腿,直向柳老頭子的雙腿上掃也過去。
柳老頭子早年雖練過這些功夫,可是如今歲數大了,身骨了老了。平日走江湖練把式,那也只是一些花拳繡腿,再加上不敢太得罪這虎皮張青,也沒想到張青居然這麼狠,身手更是不弱,一時大意之下,這一腿竟是沒有能躲開,只聽見“叭!”的一聲,他口中“啊唷!”了一聲,“噗通!”一下就躺下了。
虎皮張青哈哈一笑道:“就這點能耐,還來現眼!”
他說著話,一回頭又笑道:“大姑娘!大姑娘!你出來!”
他口中這麼叫著,一面卻朝著裡面跑,不想他這才一邁腿,卻聽見身後一聲冷笑道:“姓張的!你回來!”
張青不由一驚,猛一回頭,卻見身前站著一個長身少年。
這少年生得劍眉星目,穿著十分儒雅,仔細一看,才認出了,竟是坐在身側的那位少年。
張青慢慢回過身來,怒道:“小子!你是幹什麼的?”
燕青滿面怒容,冷斥道:“朋友!你也欺人太甚了,欺侮了人家姑娘,灑了人家的錢,還要打人麼?”
虎皮張青愣了一下道:“你是什麼東西?敢管我張爺的事?”
燕青哂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實在看不順眼,所以要伸手管這件事……”
他說著,伸手往地上一指道:“這些錢都是你弄灑的,你要一個個給他們撿起來,然後再給他們磕頭賠罪,我才放你回去,否則今天我可要重重的治你!”
虎皮張青尚未說話,那地上的柳老頭兒已爬了起來,一看這種情形,不由連連打揖道:“我的好相公,你老是讀書人,千萬不要管這種閒事,可不能……”
燕青微微一笑,伸手推了推他道:“老頭兒你先退後,這件事情我是管定了,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柳老頭子見燕青一個文弱書生,居然也敢跟著趟這趟混水,生恐出了命案,當時嚇得臉色蒼白,連連搖手道:“哎呀!我的少爺,這種事情你就別管了,碰到這種事,我認倒黴還不行麼?”
方言到此,虎皮張青卻走上一步,一掌把柳老頭兒推在了一旁,冷笑道:“去你的,這種事你別管,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管二爺我的事?”
他說著,臉朝著燕青赫赫一笑道:“小子!你說了半天,恕我一個字也沒聽見,不過我倒是真服氣你有這種膽子,我虎皮張青,在北京城,雖不能瞪眼殺人,但是雙腳一跳,卻能九城亂顫……你居然敢見著我直眉豎眼的說話,我算服氣你……”
他忽然哈哈又大笑了幾聲,看了四周的人一眼,猛然一瞪眼道:“老子伸出一條胳膊來,你小子當槓子玩,你他媽的真算有種!”
他這裡話方一畢,突然間,只見眼前人影一閃,遂聽得“叭!”的一聲。
頓時只覺得自己左臉上一陣奇痛,再看時,燕青仍站在原處未動。
只是對方唇角上,帶著一絲冷笑道:“這是你自己討打!”
虎皮張青捱了打,還不知人家是怎麼動手打的,可是四周的人,包括那柳老頭子,可都是看清楚了,一時起了一陣鬨動。
他們這才算認清了,原來眼前這少年人,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異人,一時全怔住了。
虎皮張青先是一怔,後來才算想清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大喝一聲道:“好小子,你敢打人?”
只見他猛然向前一撲,已到了燕青身前,倏地抖掌照著燕青臉上就打。
他這裡手才一伸,卻失去了對方蹤影。
張青雖無實學,可是倒也會些粗淺功夫,此時見狀不禁一驚,心知遇到了勁敵。
當時倏地一個“怪蟒翻身”,把身子轉了過來,餘燕青果然站在眼前。
虎皮張青這時臉都青了。
他大吼了一聲,道:“小子!你還跑?”
這一次他卻是用“連環錯掌”的手法,雙掌交錯在胸前,一前一後“霍”地朝著燕青直擊了過去。
燕青見他雙掌來勢甚猛,不由冷笑了一聲,只把雙腕一分,暗用“拿穴”的高手,以“燕雙飛”的擒式,只向外一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刁在了虎皮張青一雙手腕子上。
別看這小子膀大腰圓,力大勁猛,此時只為燕青四個手指輕輕一鉗,全身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也似,一時萎縮成了一灘。
燕青哂然一笑道:“怎麼樣朋友,你服不服了?”
虎皮張青只是翻著一雙如血之目,死死的盯著燕青,口中希裡糊塗地道:“你放……開手!”
燕青哂然一笑,遂鬆開手,卻不想那虎皮張青倏地往後一退步,身形往下一探,隨著站起之時,他手中已多了一對明晃耀眼的匕首。
這麼一來,場子裡立刻大亂,都叫道:“不得了啦!有人動傢伙了!”
二虎子這時跑到了燕青身旁,急道:“相公!我們趕緊走吧!他動刀子了!”
燕青哂然一笑,就手輕輕一推,二虎子已被推到了一邊。
這時場上數百人圍著,見有人動刀子了,都嚇得往後退了開來,無形中空出了兩丈見方的一個四方場子,只有燕青與虎皮張青站在場子裡。
張青雙刀在手,不禁膽力大增。
只見他那猙獰的面容,帶著一片殺機,雙目血也似的道:“小子!你不要跑,爺爺要不叫你血濺當場,爺爺算是對不起你!”
他說著話,把雙刀猛然晃了一下,慢慢朝著燕青走了過來。
在他想象之中,燕青必定是嚇壞了,誰知對方非但沒有嚇著,反而滿臉帶著笑容,雙手袖在袖筒子裡,只是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虎皮張青心中怔了一下,暗忖道:“莫非這小子不怕死麼?……”
他腦子裡這麼想著,一個箭步,已到了燕青身前,口中叱了聲:“看刀!”
猛見他身形向前一伏,左手匕首“白鶴亮翅”向外一展,直往燕青側肋上就扎。
同時右手一分,用“毒蛇出洞”的招勢,明晃晃的一口鋼刀,直向燕青前心扎去。
這兩口刀來勢俱猛,任何人都以為,這一次燕青是逃不過去了。
誰知道,大大出乎了他們意料之外。
虎皮張青身形向前一撲,雙刀一閃就到,也不知如何,只見這少年人,陡然向外面一伸手腕子,刀光一閃,再一看,兩口匕首,卻到了燕青手中。
四下暴雷也似的叫了一聲好,虎皮張青這一下可是真嚇住了。
他臉色嚇得慘白,直直地看著餘燕青,全身抖成了一片。
餘燕青雙刀在手,微微笑了笑,只見他把兩口刀交叉在一起。暗中用力一絞,只聽見“錚鏘”一聲交嗚,一時火星四射。
再看那兩口短刀,競各自一折為二,隨著燕青雙手一鬆,“鐺”的一聲,墜落塵埃。
虎皮張青突然意會到,這個少年不是易與之輩,自己再要打下去,丟臉更大,乾脆三十六著走為上策,當時猛一擰身,雙腳用力一踹,直向場外飛縱而出。
倒也看不出來,這小子輕功還有兩手。
可是他要和眼前的餘燕青比起來,可就差遠了,他這裡身形方自縱起。
突然聽得背後一陣喧譁之聲。
張青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呢,只覺得雙足踝處,一陣發痛,遂聽得一聲輕叱道:“下來吧!小子!”
隨著身形竟被人家硬給拖了下來。
張青驚怕之下,一聲怒吼,用力一掙,只覺得對方雙手如同兩道鋼箍也似,自己這一用力,幾乎都要陷入到肉裡去了。
張青痛得又是一聲怪叫,身子可也就摔下來了,只聽到“噗!”的一聲,摔了一個狗吃屎,只見他在地上翻了一個身就昏過去了。
這時候場子裡都鬧開了,哄的一陣,又都一齊圍了起來。
那先前被張青揍的老頭子,此時一拐一溜的跑到了燕青身前,張慌失措地道:“大俠客!大俠客……”
燕青一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大俠客,只是看不過去,伸手管管事情罷了!”
柳老頭子又深深鞠了一躬道:“小老兒可真有眼無珠,尚請大俠客……”
方說到此,燕青已輕輕把他推開道:“你不要說了,這小子,我還沒有制他呢!”
說著回頭向張青望去,這時早有百十人把張青圍了個水洩不通。
燕青和柳老頭兒分開眾人一看,卻見二虎子正蹲在張青身前。
這時見燕青來到,這小子往起一跳,咧口大叫道:“好傢伙,相公!原來你老是真有功夫,我是算真佩服了你!”
他回頭向周圍看熱鬧的人一笑,遂大聲道:“他孃的!張青這小子無惡不為,今天算是叫他嘗著厲害的了。他奶奶,這一傢伙,不把他小子蛋黃給摔出來才怪!這就叫活該!”
他這番話,倒把眾人都給引笑了,也是因為張青素日為惡太甚,一般人皆懼於他的威勢,誰也不敢怎麼樣他,此時見狀,
無不大喜,一時交頭接耳,紛紛指著張青所為,引為快事。
二虎子罵過了,又跑到張青頭前,蹲下了身子,用手把張青眼皮翻開看了看,一面揚著臉對燕青道:“這小子八成許是完了!”
燕青微微一笑道:“不會,你閃開了!”
二虎子往後退了些,燕青遂也探腰,分一手把他眼皮子翻開看了看,笑道:“不妨事!”
說著一掄手,已把張青給翻了個身兒,背朝著天,眾人又是轟的一聲笑了。
因為此時的張青,在餘燕青手裡,就像是個小雞也似的,燕青只一翻就過來了。
二虎子哈哈一笑道:“相公,你把他翹過來幹嘛呀?”
燕青一笑道:“你看吧!”
說著用腳尖在虎皮張青背上,輕輕踢了一下,再用腳尖一挑,張青又翻了過來。
二虎子眼巴巴道:“怎麼回事?”
燕青見自己已為他開了“後腔”,按說如是一時悶過了氣的,也就該醒了,誰知竟是無效,不由心中一驚,忖道:“莫非真把他給摔死了?”
想著低下了頭,細細朝他臉上打量了一下,這一看不由看出了端倪。
他卻是微微一笑,也不說破,遂向二虎子道:“他大概是熱了,二虎子你去找一桶冷水來,給他洗洗臉。”
二虎子可樂了,連道:“好!好!我去!”
說著轉身就跑,須臾,已拿過一個桶來,笑問燕青道:“相公!怎麼不說話?”
燕青接過水桶,含著笑,把桶中的水,朝著張青臉上慢慢灑去。
尤其是對著他口鼻之間,一點點澆下去。
果然這個方法有趣,才澆了一會,那張青已忍不住了,鼻子裡一進水,那可比什麼都難受,頓時就咳嗽了起來。
他這裡一咳嗽,燕青遂也把水桶放在了一邊,含笑看著他。
虎皮張青咳了半天,他仍裝著未醒,雙目冗自緊緊閉著。
二虎子見狀道:“相公!他醒了吧?”
燕青扭頭一笑道:“看樣子不給他點重手法,他還醒不過來,來!我們給他看看!”
說著一隻手拉著二虎子往張青走來,張青哪裡是沒醒,只是裝睡罷了!
這時一聽此言,他再也忍不住了,雙目馬上睜開。燕青見他睜開了眼,不由站住了腳,一笑道:“你醒了?我就不信你不醒!朋友!別賴在地上了,這算是什麼好漢?”
張青自出孃胎,還真沒受過這種氣,此番連辱帶氣,帶嚇,眾目之下,可真有些丟不起這個臉。
當時翻身坐起,先用手醒了一陣子鼻涕,尚老臉偏過頭,向人群中道:“哪位朋友有手巾,借一條給我施用?”
眾人又是一陣笑,卻沒有人借給他。
他倒也能自我安慰,“嗤!”地笑了一笑道:“他孃的!這都是好朋友!”
說著翻身站了起來,用手擦著臉上的水,連燕青一眼也不看。
燕青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倒也不願再十分的去侮辱他,只是微笑地看著他。
張青一面擦,一面又問道:“沒有人借我麼?”
二虎子“噗!”的一笑道:“你將就吧!”
張青猛然回頭一看,一見發話人是二虎子,知道和燕青是一塊的,氣焰不禁就軟了。
他只苦笑了笑道:“朋友你說的對,誰叫我張青不知自量的,他媽的拿著釘子當蚊子打,那不是他媽的找著倒黴!”
說著瞟了燕青一眼,不過目光之中,除了顯著自嘲的神色之外,別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這種話,立刻又把四周的人,都給引笑了。
燕青遂由身上掏出了一塊綢巾,隨手丟了過去,口中道:“朋友接著!”
張青嚇了一跳,忙一錯身,才看清了是塊手巾,不禁放下了心。
當是一伸手,把燕青丟來的手巾給接住了,口中還道了聲:“謝謝!”
他說著,把手巾往臉上脖子上擦了一陣子,一面口中自語道:“這才是好朋友,上陣是冤家,下陣是朋友……”
他擦了半天臉,目的是為了給自己遮羞。
燕青有意借他手巾,也是成心給他個臺階,好叫他下臺。
因為這種江湖中人,生就是可殺而不可辱的個性,要是過份給他難看了反而不好。
所以燕青有見於此,才以藉手巾為由,多少為他保留一些面子。
虎皮張青也不是笨人,果然藉著這個臺階也就乘勢下來了。
他把頭上水擦乾了,果然也想好了應對之詞,先把手巾往腰裡一插。
這才回過頭來,雙手朝著燕青一抱道:“我虎皮張青,生就一副傲骨,從來就沒有服過人,今天我算第一次服人!”說著深深朝著燕青一拜道:“我張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尚請少俠不要與在下一般見識!”
他說完了這句話,又抬起了頭道:“柳老爺呢?”
一旁的柳老頭子怔了一下,還弄不清這一聲“柳老爺”,竟是喚他。
還是看熱鬧的人推了他一下道:“叫你呢!”
柳老頭子臉一紅,咳了一聲道:“張爺是喚我麼?”
張青轉過身來,苦笑了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請把大姑娘也叫出來,我張青要當著這公子面前,給兩位賠禮。”
柳老頭子聞言不由乾笑了一聲,連連搖手道:“張爺可別這麼著,小老兒可受不住……算了吧!只要張爺今後不恨我們就好了……”
張青仍是死命不依,柳老頭子急得頭上冒汗,一個勁看著燕青。
燕青正想算了,方要出言,卻見人群之中,低頭走出了一個姑娘。
這姑娘正是大妞兒!
她穿著一件深藍布的小棉襖,梳著一條油光水亮的大辮子。
她匆匆走出來,頭也不抬的叫了聲:“爸!是叫我麼?”
柳老頭子一看,嘆了一聲道:“你還出來幹什麼?你莫非還真想叫人家張二爺給咱們磕頭?”
大妞不由怔了一下,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匆匆朝著這裡燕青瞟了一下。
這一盼之間,真是說不出是“愛”是“謝”,總之,無限的柔情蜜意,只在這一瞟之間,如同電流也似的,都傳了過去。
燕青也不知如何,本來他是挺大方的,可是大妞兒這一出來,他的臉,卻由不住驀然紅了。
卻見大妞兒又把目光轉向了一旁,他這裡才算把提著的心放了下去。
她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方想跑回去,卻不想一旁的張青,早叫了聲:“大姑娘!我張青不是人,我這裡給你磕頭賠禮!”
他說著,果然“噗通”一聲跪下了,對著大妞“通!通!通!”一連磕了三個頭。
大妞兒一時張惶失措,還不及說話呢,張青卻又充著柳老頭子磕了三個響頭。
柳老頭子“啊唷”了一聲,忙跑了過去,雙手親自把張青給扶了起來。
張青就是臉皮再厚,這種情形之下,可也是硼不住了。
只見他大嘴一咧,笑道:“我張青不是人!”
他一把推開了柳老頭子道:“你老人家別管,我這裡還得給你拾錢!”
說著往地上一扒,就往籮子裡拾錢。燕青看到這裡,自己也不便再多留了。
他知道等一會,這柳家班子,定又是要千恩萬謝,自己如何受得了!
當時乘他們亂的當口,輕輕一拉二虎子道:“我們走吧!”
二虎子正張著大嘴,看得有勁,被燕青一拉,心中還不大願意,經不住燕青一瞪眼,嚇得連連點頭,說道:“好!好!走!”
二人遂由人隙間,偷偷走了出來。
這時大家全神都注意在場子裡,誰也沒再注意到他們二人。
二人居然輕輕鬆鬆擺脫了這場糾紛。燕青走出了人群,臨別之時,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大妞兒一雙張惶失措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之中搜索著自己。
二虎子嘿嘿一笑道:“大妞在找你呢!”
燕青拉了他一下道:“我們快走,等一會,他們可要找來了。”
二虎子一面跑著,一面道:“我二虎子,今天晚上算是開了眼了,公子你是真行!”
燕青這時已隱隱聽到身後人聲嘈雜,柳老頭子的大嗓門已在叫道:“餘公子在哪?老天爺!可別走呀!”
燕青不由大急,只見他一雙手,往二虎子腋下一探道:“我們走,你閉上眼!”
二虎子尚自發愣呢,只聽見燕青口中道了聲:“起!”
二虎子遂覺得,身子突然隨著燕青的手勢,猛地竄到了半空,不由嚇得叫道:“我的媽,這是?”
燕青另一隻手,把他嘴一捂,輕斥道:“不要出聲!”
只見他身形倏起倏落,不一刻已縱出了十數丈之外,已翻到了另一條街。
燕青這才鬆開了手,攜著二虎子,輕飄飄的落在了地面。
二虎子看了左右一下,兀自驚嚇得直齜牙,半天才出了一口長氣道:“公子!你老別是神仙下凡吧?”
燕青輕笑道:“我這一點本事算什麼,比我強的,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人家不願意顯露出來而已!”
他看了左右一下道:“我們回去吧!你認識路不認識?”
二虎子連連點頭道:“笑話,我滿街跑,還會不識路?”
他說著又怔了一怔道:“公子!這還早呢!要不要上八大胡同?”說著又“吱”地一笑道:“……去玩玩……嘻!”
燕青搖頭笑道:“今天不去了,以後再去吧!”
他哪裡知道,八大胡同之中,是些什麼名堂,所以順口應付了過去。
二虎子聞言,似乎略微掃興,但仍然搖晃著頭道:“好!那就是明天了!”
燕青點了點頭道:“明天再看情形。”
二虎子赫赫一笑道:“以後相公到哪裡去,我都跟著,我就是你老的跟班兒……”
他嘻著大口,又晃了一下頭,邊走邊道:“今兒個我回去後,就跟咱娘說,我乾脆搬過去住,只是……不知道大眉兒這丫頭答不答應?”
燕青笑了笑道:“你搬過來就討厭了!”
二虎子怕道:“我的相公!我討什麼厭?以後你看吧,我一定把你老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燕青只是含笑不語,隨著二虎子穿街越巷,漸漸走出了這條巷子。
深沉沉的夜,偶爾傳來被夜風震動的窗戶,發出“啪啪”之聲,寒冷的侵襲,又較白天更厲害得多了。
燕青在枕上翻來覆去,腦中思索著方才所發生的事情,更使他難以入眠!
大妞兒的影子,始終不能離開他的眼簾,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只要燕青一閉上眼,就似向著燕青微笑,於是她那修腴的身材,伸腿,邁身……
凡是在場子裡的動作,都一一的又回到了眼前,燕青不禁長嘆了一聲,乾脆把眼睛睜開,只覺得身上陣陣的發冷。
他輕輕坐起,把窗簾拉開了縫,湊目窗外一看,不知何時,大雪又下起來了。
一片片的雪花,在茫茫的夜空中,顯得更美,輕飄飄的蓋覆在地面之上,在那裡掩蓋,叢叢相疊……
燕青暗忖:“怪不得這麼冷呢!原來天下雪了……”
想著方要放下窗簾,突然窗外似有人影一閃,在雪地裡一晃即失!
餘燕青不禁大吃了一驚,忙把目光貼近了些,仔細地在雪地裡搜索著。
果然,被他發現了!
只見在一棵老松的後面,閃出了一條人影,白茫茫的大雪之下,只看出這人一身玄色夜行衣,高瘦的個兒,背後斜揹著一件兵刃。
這人雙手在嘴上哈了一下熱氣,緊緊的又搓了幾下手,似乎有些受不了這午夜奇寒。
他把衣領向上拉了一拉,身形倏轉,“刷!”的一聲,出去了一丈五六。
燕青暗暗皺了一下眉,忖道:“這人功夫不錯啊!這麼晚了,他來此是做什麼呢?是偷東西呢?還是……”
想著他不由心中有些緊張,匆匆穿上了衣服,可是他目光,始終不敢離開這夜行人。
只見那黑衣人,把身子隱向了牆角,跟著響起了一聲胡哨。
那聲音就和秋日的蟋蟀差不多,若非燕青盯著他看,幾乎不能相信,是這人吹的!
在他這聲口哨方一消失,另一條人影出現了,往牆頭上一落,同時落下了不少雪塊。
這人的輕功,較諸前者,可差得遠了。
他身子方一落,遂聞得牆下人噓道:“輕一點!”
接著那人在牆上張顧了一番,身形一翻,落了下來,發出了不算小的聲音。
燕青不由暗吃了一驚,心想這夜行人膽子太大了,如後面這人這種輕功,也敢出來現眼!他不由劍眉微微一挑,諒你二人,也不能有什麼大膽的舉動!”
他想著,遂見二人一聚首,那後下那人,似往自己這邊指指點點的。
他口中說著話,卻因距離太遠,聲音又小,燕青聽不太清楚。
可是燕青已決心要暗中偵查他們一下,當時匆匆放下了窗簾,套上了一雙軟底靴子,把長劍往後背一背,攝足走出了臥室。
他把書房的側窗,輕輕開了半扇,先向外看了看,不見什麼動靜。
遂見他身形微拱,如箭矢也似的射了出去,往地面上一落,雙手一抱膝頭,用輕功中極為難練的“寒貓戲簷”,只一翻,已竄到了牆角里。
待他輕輕的站起來,已隱在一棵大樹之後,落身之處,正在二人身後數丈之外。
燕青心中暗驚,幸虧自己不曾帶出什麼聲音,否則一定把二人驚動了!
他目光向二人瞟了一眼,身形已欺上去,只見二人也正是躡首躡腳地往前面走。
燕青一矮身,用“踏雪無痕”的身法,已隱到了二人身後。
他身子方一站定,突見前面瘦長的夜行人,“倏”地一個回身。
燕青忙向樹後一掩,身形緊往下一扒。
這人口中“咦”了一聲,輕輕道:“老弟!你聽見了沒有?”
另一人這時才回過頭來。燕青不由心中一動,暗叫了聲:“原來是你呀?”
這時才看清了,那人六十左右的年歲,唇上留著短鬚,正是白天教老尚書練武的那位教師爺,燕青還記得他外號人稱“鐵掌禿鷹”,姓錢名叫千里,是自己手下敗將。
立刻他打了一個寒戰,暗忖道:“這錢千里來此做甚?莫非他們此來的目的,是要對我不利麼?”
想到這裡,餘燕青不由劍眉微軒,臉上現出了一片怒容。
錢千里回頭四下望了望,道:“不會吧!我怎麼沒聽見?”
那人忙拉了他一下,附耳說了幾句,遂見錢千里搖頭道:“你放心,這園裡任什麼人都沒有,我們這麼說話,更是沒有人聽見。”
那瘦高個子喘了一下肩膀,道:“兄弟!你可認清楚了沒有?別瞎撲亂闖的,這是尚書府,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錢千里冷笑了一聲道:“師兄你放心,決錯不了……”
他往前瞻望了一下道:“今夜,我要不把這小子給拾倒了,他也不知道我兄弟有多厲害!”
燕青心中才算明白了過來。
當時暗笑道:“原來如此,你要是安著這種心,今夜我可是放你們不過了!”
當時他仍然隱著身形不聲不動,目光仔細地朝著那個瘦子打量。
只見那瘦子有七十以上的歲數,頭髮鬍子都白了,可是一雙眸子裡,卻是炯炯有光。
這人聽了錢千里的話,嘆了一聲道:“來!我有話問你!”
他說著身形一閃,已到了燕青身前,餘燕青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只以為身形為這老者看出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誰知這老人卻在自己面前不及三尺的一塊大石邊上站住了。
他藉著大石一側隱著身形。
錢千里也跟了過去,於是二人幾乎就等於站在燕青身邊一股。
那老人皺著眉,小聲道:“兄弟!這個仇你一定要報麼?”
錢千里咬牙道:“一定得出了這口氣!”
他怔了一下,又問道:“咦!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師兄你還問這種話?師兄莫非……”
那老人頭連連搖著,嘆道:“唉!千里,我並不是怕事,不過……”
錢千里眨了一下眼道:“大哥你有話請說,用不著……”
老人又嘆了一聲道:“我是惦記著,這人既是陸大人好友,我們把他殺了,這不是……”
錢千里冷笑了一聲道:“這他叫活該,孃的!臭小子!他才多大歲,居然瞧不起人……”
他想到了白天受辱情形,不由一手握拳,重重在掌心上擂了一下,遂道:“大哥請放心,這種事,只有我們兩個心裡有數,誰也不知道!”
老人擠了一下眉,道:“話雖如此,可是總不大好!”
錢千里往地上跺了一腳,道:“不是我說你,你這人一輩子就是這個樣子,膽小如鼠……”
那老人怔了一下道:“兄弟!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錢千里放低了嗓子,挨近了一些道:“老哥哥?你答應幫我這個忙的,你可不能到頭來不算……”
那人仍然皺著眉毛,看不出什麼轉機。
錢千里看了他一眼道:“老哥哥,你要知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除,兄弟我飯碗可就是一天不保……”
瘦老人翻了一下眼皮,道:“這我知道……”
他遊目四下看了一陣子,才嘆道:“說實話,這人功夫怎麼樣?”
錢千里先是一怔,才慢慢道:“唉!我不是給你老說過了麼?你怎麼老不放心?”
老人點頭道:“你是說他以巧取勝?沒什麼真功夫?”
錢千里點頭道:“這小子就會兩手輕功,要講實在的,別說是你,比起兄弟來,那差遠了!”
燕青不由暗中好笑,卻是不動聲色,他心中卻暗暗打著主意,決不想叫這錢千里逃開手去!
瘦老人低頭想了一會道:“這麼說,你一個人進去就行了,我在外給你把風,這總行了吧?”
鐵掌禿鷹錢千里聞言一怔,頭搖得比賣針線的小鼓還厲害,一面道:“大哥!這可不行……”
瘦老人翻著眼皮道:“怎地不行?”
錢千里皺眉了半天,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輕功差,萬一打草驚蛇,豈不是不妙?”
瘦老人想了想,才嘆道:“這話也不錯……”
他直了一下身子,長嘆了一聲道:“唉!看樣子我是得出手了!”
他拍了錢千里一下道:“兄弟!你是知道的,我餓鷹諸一波,這十年以來,就沒再給誰動過手呢……”
才說到此,錢千里已笑道:“老哥哥你別開玩笑了,誰不知大哥你一身好功夫,小弟我雖是和你同師授藝,要論功夫,連邊也沾不上呀!”
這倒是實話,錢千里師兄弟共四人,同師授藝,四人同拜歐陽秋為師。
這歐陽秋為一身懷絕技之人,那一身功夫,確實是不弱,只是此人一身傲骨,而且為人量窄已極,生平到了七十以後,才收下一徒。
這徒弟就是“餓鷹”諸一波,把一身絕學,都傳了這諸一波。
等到年已八旬,才又收了兩個徒弟,事實上,後收徒弟,功夫都是諸一波代傳,歐陽秋收徒目的,無非要徒弟奉養他終天而已!
歐陽秋生就揮霍成性,三個徒弟的孝敬,仍不能令他過得舒服。無奈,在垂死之年,又為人所勸,勉強收下了富商之子錢千里。這錢千里家中富有已極,一生醉心武學,只是為人笨拙,稟質也差。歐陽秋一見即知,根本不是練武的材料,本心連門也不叫他人,只是這錢千里雖然天質駑下,可是為人卻是夠圓滑的,於是大把銀子孝敬,歐陽秋老年誌哀,在他如此孝敬之下,不由也就委曲求全,把他收下了。
說來這錢千里也夠可憐的,自投師以來,沒得著師父一天教導,全由小師兄“黑鷹”莫天奇一手教出來的。
這黑鷹莫天奇,自己本身就沒什麼,請想,哪還能教出什麼徒弟來。
五年之後,歐陽秋一死,錢千里的受藝時間也就結束了。
他們師兄弟四人是:
餓鷹:諸一波。
厲鷹:毛尖。
黑鷹:莫天奇。
禿鷹:錢千里。
要論功夫,餓鷹諸一波第一,毛尖第二,後二者都不行,錢千里尤次之。
這一次錢千里受辱而回,愈想愈氣,他知道憑自己功夫,就是再練二十年,也是別想能報了仇。這才想到了餓鷹諸一波,心知自己這位師兄,身上是有真功夫,若能把他說動,許能替自己把仇給報了。
當時備了一份極重的禮,親自登門求見。
餓鷹諸一波,生平也有個小毛病,和他師父一樣,愛佔便宜。首先他看中了錢千里這份禮,再一聽錢千里訴說的餘燕青,根本是不見經傳的人物,尤其是在錢千里的形容之下,這餘燕青哪裡有什麼功夫,簡直是花拳繡腿!
錢千里告訴他說,錢千里之所以敗,完全是看在老尚書的面上,再者是餘燕青取巧。而且又搬弄唇舌,說這餘燕青,居然連師父歐陽秋也罵上了!這還不算,他又說:“你們師兄弟,全是飯桶,難為你師父怎會教出你這一群寶貝?”
餓鷹諸一波一聽這話,就是泥人,也有他三分土性,哪受得了?
於是一口就答應下來了。
本來預定的是,由諸一波出面,明面上撒帖子請餘燕青赴會,然後再當著眾人之前,和餘燕青較量,當面羞辱於他。可是後來錢千里一琢磨,認為這麼做大是不妥,因為燕青的功夫,他是清楚的,自己師兄雖然也厲害,可是不一定打得過人家。
要是當面再丟了人,那可是太不堪設想了!
於是忙又進言,慫恿師兄和他夜晚行刺,給他來一個人不知,鬼不覺,這麼做,既免去了得罪尚書爺,又能報仇洩恨,真是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諸一波果然被他說動了,可笑他一世英名,到了晚年,竟做出這種糊塗之事。
於是當晚等夜靜更深之後,師兄弟二人,這才各自收拾好了。
錢千里還再三勸說,硬要師兄把仗以成名的暗器“千蚊釘”帶上。
這“千蚊釘”,是歐陽秋獨家暗器,形狀極小,如同牛毛一般,一發百枚,令人防不勝防,尤其是每枚針上,都塗有奇毒,中人必死!
要依著諸一波說,既然敵人如此飯桶,根本連兵刃也不必帶,只憑空手,也定能手到功成,又何必把這種暗器帶上?
可是禁不住錢千里一說再說,說什麼以防萬一,又說什麼有備無患!
諸一波雖依言帶上了,可是心中不禁有些嘀咕,倒也沒說什麼。
誰知一路之上,那錢千里可原形畢露了,還沒到陸府,他就口頭上軟了。先說餘燕青輕功不錯,後來又說掌功,也會一點,諸一波愈聽愈不是味,可是由於已應諾在先,也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此時由錢千里帶路,來在了內院,那錢千里更是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說了一大篇話。諸一波聞言後心中不悅,仔細想了想道:“好吧!我們一塊進去,你要小心著,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
錢千里見師兄答應下來,心中也甚高興,只是一聽說要自己也進去,不由有些為難道:“這……還是我在外面比較好些……吧!”
諸一波笑了一聲道:“不行!你也進去,要不然我不認識。”
錢千里咬了一下牙,道:“好吧!只是你……走頭裡!”
諸一波冷冷一笑道:“這姓餘的住在哪一間房裡?”
鐵掌禿鷹錢千里猶豫了一下,用手向前一指道:“大概是這……裡吧!”
餓鷹諸一波一抬右腕,青光閃處,已把背後那口長劍撤了出來,用左手袖子往劍身上一拂道:“我們去吧!”
他口中如此說著,足尖一點,已用“海燕穿波”的輕功絕技,一連三個起落,已上了房簷,錢千里足尖一擰,也自隨後而上,只是他這身功夫,較諸他師兄,可差得多了。
燕青這時掩在他二人身後,也展開了一身小巧功夫,緊緊隨著他二人不捨。
這時那諸一波在房上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叫錢千里為其守風。跟著諸一波身形向下一飄,只是他突出左掌,往瓦簷上一掛,真可謂之是身輕如燕!
燕青見他右手長劍,卻在這時,直向窗稜縫中插了進去。
看到此,餘燕青不由暗暗罵了聲:“好大膽的東西,我餘燕青要是不給你一點厲害,諒你不知我是何如人也!”
想到此,順手自袋中摸出了一枚制錢,以中食二指輕輕夾著,只向外一翻一捻,口中輕輕叱了聲:“著!”
頓時“嗤!”的一聲,響起了一股尖風,直向那吊垂在半空中的諸一波飛去。
餓鷹諸一波一心正在打算著斬開窗門,卻料不到,暗中竟有人對自己心存暗算。
當時聽到叱聲,就知不妙,左手一鬆,用“筋斗雲”就空一滾,向側面落下。
燕青所發來的那枚制錢,竟由他兩襠之間穿飛了過去,只聽見“嗤!”的一聲,諸一波的青綢袷褲,竟被打穿了個窟窿,帶著還畫了一道血糟。
餓鷹諸一波身子往地下一落,不禁痛得直齜牙,雙目一掃,已發現了燕青藏身之處。
餘燕青打出了一枚制錢,身形也不再隱,他往起一長身,冷笑道:“錢千里,隨你公子出來!”
只見他說著話一擰腰,身子如同一縷青煙也似的起在了半空,跟著向下一落,再一穿,已上了西牆。
餓鷹諸一波不由怔了一下,這時錢千里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吃吃道:“就……就是他!”
諸一波只一注視之間,已斷定了這餘燕青有一身驚人功夫,自己此番勝負難分,當時狠狠瞪了錢千里一眼,冷笑道:“好一個花拳繡腿,兄弟!你可害苦了我了!”
他說完這句話,又氣又恨的跺了一下腳,猛然擰身,直朝著餘燕青落身之處,猛然撲了過去。
錢千里這時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一陣陣頭皮發炸,無奈何,這事情,自己本是正主兒,諸一波只是自己請來的幫手,卻是退卻不得。當時見師兄追去,也自一咬牙,往前撲去。
諸一波用“八步凌波”的輕功,方往牆頭上一落,餘燕青輕笑了一聲:“隨我來!”
只見他身形再次住起一竄,卻用“潛龍昇天”的身法,倏地騰空而起。
諸一波如此快的身形,依然撲了個空,他目睹著餘燕青這身功夫,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暗忖這少年這身功夫,分明有極佳內功,輕功已到了“提氣隨虛”的地步了,說不得這一生英名就許要壞在這少年手中了。
無奈何,箭在弦上,卻又不能不發,當時壓低了嗓子,叫了聲:“朋友慢走!”
說著足下加勁,用“草上飛”的輕功絕技,朝著燕青背影撲了下去。
他臨去之前,回頭冷笑了一聲道:“兄弟!你也來!”
錢千里這時已把一口“折鐵刀”撤在了手中,聞言揚了一下刀,抖聲道:“他……他逃不了!”
說著也自隨著二人緊追了下去,照說以他腳程,萬萬是追二人不上,何況他心膽已寒,小心更不願緊追了下去,只是燕青腳程有意放慢,等著二人,不時回頭招呼他們。
而諸一波更是暗恨錢千里,也是常常回頭催促他。
如此一來,這錢千里,即便是有逃走之心,也是跑不開了。
這三人尾隨尾,一路翻房越脊,倏起倏落,不一刻已出了陸府。
餘燕青足下更是放慢,諸一波已追至身後,他冷斥道:“朋友!你還想跑麼?”
他口中這麼說著,掌中劍“金蛇吐信”,猛然向前一抖,直往燕青後心就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