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終極神器:
你長啥樣兒呢?你在哪裏呢?
最開始學英文的時候,用了非常笨的辦法,囫圇吞棗讀兩本原文長篇之後背一本英文字典,背到字母T,Toy詞條之下,有個例句晃眼:“Boys,toys。”男兒熱愛玩意兒。新買了一把五尺鋼刀,喜歡死,不放手,“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自古以來,男人熱愛玩意兒常常多於熱愛婦女。
一個男人的一生,是使用玩意兒的一生。一個男人的一生,可以拿他使用過的最重要的玩意兒來編年。我長期使用的玩意兒,退役之後,通常會被我扔進一個箱子,留着,一是戀舊,二是妄想,退休之後,攤開一桌子,逐一重新啓動,相隔幾十年的機器一起運轉,每天都過一輩子。
最先扔進這個箱子的偉大器物是把半尺長的蒙古刀,精鋼開刃,仿鯊魚皮套,裏面還有一副象骨筷子。我老媽從蒙古老家探親帶回來的,送給我,説,別老看閒書了,送你把刀,出去耍耍。我哥當時天天在街頭耍,我老媽送了他一支鋼筆,給他訂了一年人民日報。我哥説,他不稀罕,他有管叉。當時,小學,八十年代,不插電,沒什麼可玩兒的,我書包裏一直帶着這把刀,殺青蛙、殺知了、殺魚、殺雞,在樹幹上刻字,期待遇上劫道的流氓。
中學六年,生活超級簡單,課外娛樂包括白嘴喝啤酒、跑三千米和意淫班花,似乎只使用過一個玩意兒,一個雲雀牌的隨身聽。我們中學校辦廠出的,一塊磚頭大小,別人的隨身聽掛在腰帶上,我的隨身聽墊在我屁股下面。隨身聽上只有兩個鍵,播放和停止。校辦廠的部分產品出口非洲,中文雲雀換成了英文Lark。我背字典的時候背到過這個詞,接下來會出現的詞是Lard,豬油。
大學時代的偉大器物包括一個卡西歐圖形計算器,可以編程,畫函數圖,植物學的時候它幫我作弊,記錄花程式,比如百合:*P3+3A3+3G(3∶3),整齊花,輻射對稱,花被6數,2輪,每輪3片,雄蕊羣6枚,2輪排列,每輪3枚,雌蕊羣由3個心皮組成,合生,子房3室,上位。當時想,如果對付這類東西不借助機器,人很快會變回猩猩。1993年的時候,老姐送了我第一台電腦,東芝SATTELITE系列,英特爾486芯片,33兆赫茲主頻,4兆內存,微軟WINDOWS3.2操作系統,12寸黑白液晶屏幕,鼠標象個耳朵似的,要外掛在機身右邊。那時候,筆記本電腦和上網都是新鮮事兒,與朋友共,壞就壞了,人休息,機器不停,挖地雷、大富豪、無聊小説、毛片。毛片不是視頻,是色情圖片,下載的時候,從xx頭下載到xx毛要在電話線邊上等半小時。為了讓毛片的世界更加真實,同宿舍的六個人湊錢買了一個14寸彩色顯示器。
2000年,第一次全職工作,第一次有了一個自己的手機,諾基亞7100,接電話的時候,金屬觸覺,一按,一道弧線,彈出話筒,彷彿彎刀,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的蒙古刀。隨機送了個別子,我把手機別在腰間,在京城行走,非常神氣。辦公室一個資深美女每天濃妝,穿跟兒很高的高跟鞋,盤高髻,噴濃香水,用英文和我説,我們是著名管理諮詢公司,手機別在腰間,看上去非常不職業。我紅着臉把手機放進褲兜裏,覺得人生的路好長。第二天,手機丟在出租車裏了,第三天,到香港出差,看到香港辦公室幾乎所有資深男老外都把手機別在腰裏,非常神氣。
之後,玩意兒越來越多,行李箱裏幾乎一半的空間裝這些玩意兒,另一半空間裝這些玩意兒的充電器,每到酒店,第一件事兒就是在牆上找電門,插上充電器。拉開包看看:ThinkpadX301、兩個iPhone、一個黑莓、一個iPAD、一個HP12C、一個LeicaX1、一副B&W非入耳式耳機。每天酒後睡前,為了明天叫早,用三個手機上三個鬧鐘,每個間隔十分鐘。酒不大不小的時候,睡不踏實,夜裏每次醒,每次想,現在幾點了,明早三個鬧鐘會不會都不響。
黑莓的一則廣告是這樣説的:“於是,你有了時間做其他的事情。”對於我,沒有比這個更扯淡了。反正到最後郵件不得不回,與其擔心,不如叉手立辦,漸漸養成了習慣,手長在黑莓上,總覺得表示新郵件的紅燈亮了,至少五分鐘查一次。終於有一天,夢裏伸手抓黑莓,沒抓到,打翻一杯水,驚起一身冷汗,醒了。以後,放黑莓的兜裏放了一塊老玉,想摸黑莓的時候,就摸摸玉,比黑莓的觸感好多了。
戒掉黑莓之後,摸着老玉的時候,忽然想,其實,即使是現在,修煉到一定境界,也可以不插電,一個人,一個舌頭,一個腦子,沒有計算器、電腦、PPT文件、EXCEL模型,走進一扇門,説服一個人,改變一小塊世界。
其實,終極神器是顆修煉得見了就做了做了就放下了的混橫明強的心。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