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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寫

    文藝男女青年同志們:

    見信如晤。

    2009年秋天,最令人高興的一件事是一個叫苗煒的文藝男中年出版了他第一本小説集。最令人高興的不是這本小説集的文學成就,而是在如此積極向上的時代裏,如此兵荒馬亂的心田中,如此俗務繁忙的一個人,還能一個字一個字寫完一本註定不會掙大錢的小説。

    2002年夏天,我在北京。我不認識苗煒,我讀一個叫布丁寫的《有想法,沒辦法》。我發現,這個叫布丁的人也注意到,提到婦女,古龍不用“身體”,而是用“胴體”。我當時還特地查了《現代漢語詞典》,上面清楚寫着:胴體即身體。我當時還是執着地認為,無論怎麼説,胴體還是比身體淫蕩一千倍,胴體是個文學詞彙,身體是個科學詞彙。我還發現,這個叫布丁的人也愛看犯罪電影,也注意到羅伯特?德尼羅,也推崇《美國往事》。《美國往事》是我心目中經典中的經典,比《教父》要簡潔美好很多。我當時想象的未來世界好像永遠就是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姑娘,一個滿是現金的銀行,幾個從小一起混的兄弟,一個充滿慾望、背叛和懺悔的複雜關係,那個傾城傾國的姑娘在把這幾個兄弟睡遍之前絕對不能老去。總之,我們都相信在無聊中取樂,低俗一些,比較接近生命的本質。讀完,我真是遺憾,沒有很早之前認識這個叫布丁的人,否則中學就可以一起出黑板報,大學就可以一起出校刊了。

    後來我知道布丁的本名叫苗煒。苗煒在《三聯生活週刊》當頭目,帥,悶,能寫,尤其能寫應用文和説明文,屁股嘬板凳,悶聲悶氣每天能寫上千字,多年不輟。

    2008年夏天,我在一個飯局上遇見苗煒,我問,“忙什麼呢?”在北京,不在飯局上遇見,一般問,吃了嗎?在飯局上遇見,一般問,忙什麼呢?一般的回答是,瞎忙。忙工作,忙項目,忙單位的鬥爭,忙離婚,忙生孩子,忙丈母孃的心臟病,忙唸佛,忙中年危機,忙抑鬱。

    “寫小説呢。”苗煒説。

    “長篇?”

    “短篇。”

    “好啊,多寫,大好事。”

    “一定多寫,我還《人民文學》發表呢。”

    在當代,在我的祖國,聽到這種答案的頻率和我接到來自火星的郵件或者我死去姥姥的電話類似。我記得在我的中學年代,文學還是顯學,我語文老師已經明確指出,寫東西這件事兒,如果不是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還是能忘了就忘了吧。即使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世上還有大把更簡捷有效的方法。而在當代,在我的祖國,如果我語文老師還去中學教課,她會發現,已經沒有告誡同學們的任何必要了。

    2009年夏天,我在網上。苗煒用MSN告訴我,他終於要當作家了,英文直接翻譯就是寫字的人。不再是苗老師、苗主編、苗師傅、苗主筆、苗悶騷、苗帥哥,而是姓苗的寫字的人。

    “十月份,我要出本小説集,能不能給寫個序?”

    我第一反應是:“怎麼不找個大師寫?”

    “誰是大師?老王朔?”

    我聽見遙遠處的苗煒在心裏偷笑,我心裏也笑了笑,説,好吧,我寫。

    老天也算公平,給任何迷戀文字的人同樣一個上天摘月亮的機會,同樣一個摘不到摔下來的結局。迷戀文字的人同樣把天賦、激素和野心擰巴成動力,同樣號稱懷着摘月的理想,不同的是有些人瞄準的是金礦山,有些人瞄準的是大奶,有些人瞄準的真的是瞄不準的月亮,不同的是有些人動力足些、蹦得高些、摔得好看些,有些人只夠一次三至五毫升、蹦得實在太矮、摔得實在太難看。

    《除非靈魂拍手作歌》裏寫靈魂、戀情、外星、豬肉、胴體。看得出,像所有寫字的人一樣,苗煒起於要讓自己爽一下,但是看得出,苗煒不止於讓自己爽一下,儘管他反覆引用英文,反覆強調,“(Writing)it-saboutgettingup,gettingwell,gettingover,gettinghappy,okay?Gettinghappy.”“Writingisnotnecessarilysomethingtobeashamedof,butdoitinprivateandwashyourhandsafterwards.”看得出,在當代,在我的祖國,儘管好些成名或者未成名的人老了或者廢了,苗煒還剛剛開始,還歡勢,他的機會還在。

    文字是我們的宗教,願我們繼續倒行逆施。不要求兩三年升半職,要求兩三年出一本冷僻的書。心裏一撮小火,身體離地半尺,不做螻蟻,不做神,做個寫字的人。

    更無餘事,同志們珍重。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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