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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一回常隸要找白初蕊,已沒上回容易,雖然常隸這次動用了更多人力物力,他自個兒也像瘋子一樣,自揚州沿路追趕——可一路行至徐州,一連十多天,派出了不下百位探子搜尋,就是無能找出白初蕊行蹤!

    現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早先派去查探當年白府慘案的探子頭——常隸這會兒正在常記設在徐州的分鋪裏:探子頭先前和常隸約定今天定會給他一個明確消息,常隸一早醒來便開始等,現在都過了午時,仍舊不見來人蹤影。

    探子頭到底死哪去了他!常隸雙手負在背後,一邊在廳堂裏來回踱步,下人來喚他用膳他也揮手拒絕,整個人整顆心,全被下落不明的白初蕊給佔據。

    常隸一想到白初蕊可能遇上的麻煩與險境,別説對她生氣,這會只要白初蕊人能平平安安出現在他面前,她想怎麼樣,他絕無二話。

    “少爺,人來了人來了!”

    聽聞到下人的叫喚,常隸立刻轉身,一個箭步跨了出去。

    不待探子頭喘口氣,常隸劈頭便問:“你探到了什麼消息?”

    “恕小的無能。”探子頭慚愧地將頭一低。“小的是打聽到了一手策劃當年白府慘案的幕後主使,可一尋上該處,卻發現主使早已避離徐州,一時還查不清楚他們之後的居所……”

    常隸一臉驚異。“一連十多天,你就只查到這些?!”

    “不是小的要找理由,而是時間間隔太久,外加戰亂,原本的屋坊鄰居們早都遷移他處,小的費了好多功夫,才勉強尋到一個老者,唯剩他一人還記得當年有個白知縣,至於其它人,完全沒有印象。”

    “那白初蕊呢?”先前常隸曾繪了一張白初蕊畫像交予探子頭,要他探訪的同時,順便幫他留意。“你有沒有在那附近瞧見過她的身影?”

    探子頭一臉愧疚地搖頭。

    “這沒有——那沒有——”常隸手撐着頰嘆道,本以為只要他到徐州,現行探到當年虐殺白初蕊雙親的兇手,至少可以確定白初蕊安全,結果這下可好!

    就不知道白初蕊對她仇人行蹤到底掌握到多少,若跟他情況相似便罷,常隸只怕白初蕊早已衝進對方家門尋仇,然後——常隸腦中突然浮現一幕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慘狀。

    “不——”常隸抱着頭哀嚎。

    “常爺,您還好吧?”探子頭一臉關心地看着他問。

    常隸抬起頭來冷睇了探子頭一眼。“你覺得呢?”

    探子頭訕訕地搖了搖頭。常隸模樣之憔悴、情緒之焦灼,有長眼睛的人全都看得出來,在未找到白初蕊與幕後主使之前,他只會一天壞過一天,是不可能放鬆的。

    常隸一正臉色。“我給你三天時間,不論你用什麼辦法,花再多的銀兩,三天以後,我一定要聽到好消息。”

    “是。”探子頭一點頭,急忙又衝出去找人。

    也不知是怎樣一個因緣際會,常隸與探子頭談完話,心浮氣躁的他信步走出“常記”分鋪,不過才轉了兩個圈,竟不期然巧遇他自個兒師父——當今少林住持,道廣大師。

    “師父?!您怎麼會在這?”

    望着徒兒常隸驚訝的表情,白眉長至唇邊的道廣大師,只是咧唇呵呵一笑。“阿彌陀佛,咱倆還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難得遇上師父,常隸當然要與師父好好閒話家常。道廣大師婉拒了常隸要找客棧坐坐的主意,於是常隸便領着師父來到城外河岸。這會兒,他正把手上的“集醒”劍,拿給師父評鑑。

    道廣把劍拿高,眯緊黑眸打量劍柄上那古雅的“醒”字銘刻,隨後他轉頭看着常隸。“你説當時手一抽,劍便起來了?”

    “是啊!當時雪洞裏只剩這把集醒跟另一把集情,也不知怎麼回事,進了雪洞,我頭一個看見就是它,抽起它之後,我也沒想過要再試另一把劍。”

    “由此可見,你跟它的確有緣。”道廣大師將劍還於常隸。

    常隸朝劍看了一眼,表情頗不以為然。

    道廣大師一笑,他這個徒兒什麼都好。腦筋臉蛋家世無一不好。但如此優秀自也成為他的缺點,凡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東西,他便不會去細細推想其中隱藏的道理。

    尤其道廣大師剛才聽他説完他與白初蕊之間的糾葛,他更是堅定了這個信念。這把“集醒”劍好好利用,將會是把開解心結之劍。

    “你啊,真是應了一句俗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常隸一臉莫名其妙。“師父這句話怎麼説?”

    “告訴我,劍上那‘醒’字,意味着什麼?”

    常隸讀書萬卷,怎麼不懂區區一個“醒”字涵義,無需思索他便開口答:“醒,可解為醉解,也可解為夢覺,還有一説法是覺悟,不知師父問的是哪個?”

    道廣大師深深看了常隸一眼,後説:“既然你都明白醒字意味着覺悟,怎麼會不知道怎麼使用呢?”

    “啊?”常隸一愣。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道廣大師拍拍常隸肩膀,然後舉步往前走。“你苦苦追尋白姑娘,與她苦苦追尋仇人有什麼不同,你們兩個都一樣,缺的正是這個醒字,阿彌陀佛。”

    “師父?!”

    常隸眼見師父欲走,正想出聲留人,求他再多説一些。怎知道廣大師只是揚手朝他一揮,一下便走得老遠。常隸站在原處朝師父的背影一拜,同時也在想師父留下的話——

    師父的意思,是要他放棄追尋小花兒,還是説,他不顧她意願,硬是將她拴在身邊的方式,是不對的?

    常隸蹙眉思索的同時,河中央突然傳來一陣嬰孩的號哭聲,常隸望去,只見一隻竹籃在河中載浮載沈,竹籃之後還緊跟着一抹墨黑身影,瞧那人泅泳的焦急模樣,應當是想趕着救人,可惜總差了那麼一步之遙。

    “快來人吶!誰來幫我救救我家大寶——”

    喧譁聲隨後追至,常隸目力極佳,遠遠眺望,便可見一名身着藍裳的婦人正沿岸奔跑,瞧她一頭長髮披散,神情瘋狂的模樣,便可得知婦人之心急如焚。

    要救不救?

    若照常隸以前習慣,一些會令他衣裳泥濘不堪的舉動,他從不考慮,可是一想起白初蕊習慣,常隸便知道自己非救不可。

    因為她若在他身邊,她定然不會允許他視若無睹,見死不救的。

    常隸長腿一跨,身子便有如飛鶴般倏地掠向河中,隨後他雙手往河裏一撈,再一個飛竄,人已安穩站至河岸邊。常隸將竹籃連同裏頭嬰孩,交還給急急奔來的婦人。

    “你放心,他只是濕了點身子,沒喝到水。”

    婦人接過嬰孩,確定他安然無恙後,隨即便抱着孩子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謝謝、謝謝公子救命之恩……”

    “快帶他回去換衣裳,萬一着涼那就不好了。”

    常隸揮揮手要婦人快快回去,然後他轉身望向河中,只見方才追在竹籃之後的黑影慢慢朝河岸泅來。常隸揉了揉眼,是他眼花還是怎麼的,那面容,竟跟小花兒如此相似?!

    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渾身濕透的白初蕊正奮力爬上河岸,常隸一見她面容,頓時失聲驚呼。

    “小花兒!”

    白初蕊一愣,來不及辨識聲音打哪傳來,身子已然被人緊緊摟住。

    “真的是你。”常隸不可置信地嚷着,隨後他低頭檢查她全身,還好,除了衣眼濕透臉色蒼白了點外,還好,她沒缺條腿斷了胳臂,她安然無恙!

    他再度將她摟進懷中。“你不見的這幾天,簡直快把我急死了!”

    耳畔聽的,是常隸隆隆如雷響般的心跳,不須瞧他表情,光從他聲音便可聽出他多驚喜多開心!可白初蕊一回過神來,只見她臉色變得比常隸衣服還白。

    常隸的人手所以苦尋不着白初蕊,不是因為白初蕊懂得隱藏行蹤,而是因為生病;她在前往徐州的路上染上了風寒,一連幾天只能昏睡在客棧牀上,壓根兒不曉得常隸找她找到一顆心快發狂;待她病好後再次啓程,她這個被追趕的人,竟然還遠遠落在常隸一羣人之後,常隸等人只顧着往前尋,當然會找不到她了。

    方才才抵達徐州,她正要進城,卻不意撞見竹籃被水飄走,二話不説她即跳進水中,渾然忘了自己大病方愈,禁不起再受一次寒。結果沒想到這麼一救,竟又會遇上常隸。

    “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白初蕊懊惱地喃道。那麼她這些日子的躲躲閃閃,不就全是白費了。

    “你要我怎麼不找來?”常隸一臉不可置信。“你知道,當我聽凝香説你心裏的盤算,我真恨不得背上能長了雙翅膀,飛到你身邊保護你——你怎麼這麼傻,竟然會想要一個人跑去報仇?”

    “這是我多年來的希望!”白初蕊用力推開常隸。“在遇上你之前,我早都已經計劃好了,我沒有辦法不做。”

    “那你也該告訴我——”

    “然後讓你跟我一起去送死?!”白初蕊大喝,説到這,她眼瞳早已蓄滿眼淚,她頻頻搖頭。“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沒有辦法!”

    “那我呢?你有沒有替我想想,你沒有辦法眼睜睜讓我陪你去送死,所以你就將我丟下,任我自生自滅?”

    白初蕊拼命搖頭。她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想回到你身邊,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承諾,我都已經想好了,假若報完仇,我仍完好無恙的活着,我一定會回去找你——”

    “萬一不能呢?”常隸冷哼一聲。

    “那……我也就只好辜負你了。”白初蕊彆扭地擰着濕透的衣襬,邊侷促地答着:“依你條件,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遇上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時,你會把我給忘記的……”

    常隸詫異地望着白初蕊。“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把我推給其它女子?”

    “不是!”聽聞他的揣測,白初蕊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只想保護你,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啊!”

    “你説得簡單,好好活着,你捫心想想,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能稱得上好?啊!你告訴我啊!你把我心帶走了,就留下我這個軀殼,這樣就是你口中説的好?”

    淚眼婆娑的白初蕊驚愕地抬起頭來,望着常隸驟地變得瘦削的下顎,泛着血絲的眼瞳,便可以輕易發現他這幾日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而她呢,何嘗不也憔悴傷神?自離開他之後,她每天晚上夢的全是他,尤其一想到他會怎麼看待她的不告而別,她便忍不住滿眶的眼淚……

    她嗚咽一聲,突然朝前撲進常隸懷裏。“對不起……我是真的想不出其它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張混着河水淚水的小臉在常隸懷裏揉蹭,常隸展臂抱着她,直到這一刻兩人心意終於想通,她之所以逃之夭夭。他之所以窮追不捨,全都是為了同一個字啊。

    愛,真的是生來折磨人的壞東西!

    “還有其它辦法,傻丫頭……”常隸憐愛地撫着她濕漉漉的頭髮。“要報血仇,除了以命相抵之外,一定還有其它法子。”

    須臾,常隸帶着白初蕊回到城裏“常記”分鋪,他使喚傭人幫她準備套乾淨衣裳與熱水,白初蕊進房梳洗的同時,下人突然來報,探子頭已經等在廳上。

    “好消息!”一見常隸現身,探子頭馬上從座椅上跳起。“人找着了!不過他們這會兒已經不住在徐州,而是搬到城外一個名叫‘之松’的小鎮上……”

    之松?!常隸低頭瞧着探子頭親手繪製的地圖,一下認出他先前進徐州城時,曾從這小鎮經過,印象中,那地方極為荒僻,甚至連間像樣的客棧也沒有。

    感覺實在不像一方惡霸會移住的地方。

    “確定你沒找錯人?”常隸忍不住懷疑。

    探子頭老實承認:“我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點,就是之松鎮裏,的確有個名叫餘豹的老傢伙。”

    常隸點點頭,探子頭先前説過,能夠指認幕後主使的街坊鄰居們多數已不住在原處,能夠讓他找着一名同名同姓者,實屬難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銀票交給探子頭,這是額外賞給他的。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還有,我已經找着白姑娘,你手底下的人,這會兒可以輕鬆了。”

    “恭喜常爺。”

    常隸揮揮手要探子頭退下,隨後他拿着探子頭交給他的地圖,來到白初蕊房前。

    “小花兒——”他敲敲門。“我進去了。”

    房裏的白初蕊已然將身體弄了乾淨,她這會正坐在鏡台前,讓婢女幫她擦乾一頭濕發。

    常隸從婢女手裏接過布巾,然後眼一瞥,婢女便會意退下。

    “我頭一回見婢女這麼怕你。”隔着銅鏡,白初蕊打趣地望着正幫她擦發的常隸。不是白初蕊誇張,而是事實就是如此:不管是常府的小憐還是“紅花苑”的麗兒,每個女人見了常隸,無一不像蝴蝶見了花一般興奮,唯獨這裏沒有。

    常隸一臉尷尬地摸着鼻頭。“是我不對。自我一跨進分鋪,便大呼小叫,活像吃了幾斤炸藥,至今還沒給過他們好臉色。”

    啊!原來是因為她——

    隔着銅鏡,白初蕊目光與常隸相接,常隸微笑地在她頰邊親了記。“沒事的,之後再彌補他們不就得了。”

    頭髮擦乾後,常隸還拿了把梳子細細幫她梳着頭,白初蕊垂着眸感覺他的温柔,兩人沉默了半晌,才見她突然張嘴説話。

    “我決定明天一早,就到街上打探我仇人的下落。”

    白初蕊在梳洗時想了許久,她決定相信常隸説的,關於報仇,還有其它可行的法子。

    她決定不再把常隸排除在她的計劃之外。

    常隸微笑。“別忙,這事我已經幫你打探好了。”

    他拉來椅子,與她面對面坐着,將探子頭告訴他的事全一五一十吐露。

    而探子頭捎來的訊息,剛好也切中了白初蕊心頭的掛慮——事隔十年之久,很多事,早已在時間流逝間灰飛煙滅,她如何能確定當年橫行街頭的惡霸,仍會留在徐州等她回來報仇?!

    “地圖在這。”常隸將紙卷交到白初蕊手上,白初蕊低頭看了許久。“你打算怎麼做?”常隸問道。

    “先去瞧瞧吧。”白初蕊手指輕點紙捲上那處方形記號。老實説,她對弒親仇人的記憶僅有一個,就是他名叫餘豹,但至於餘豹長相為何——白初蕊倒是沒那麼肯定她見着之後,仍會記得。

    “我之前是想了一個法子,就是借用官府之力,要他們重新調查十年前白府一案,不過從探子打探的消息聽來,當初住在白府鄰近的居民們早都遷徙他處,要搜齊證據,可能不是那麼容易。”

    他説的這問題白初蕊已經知道,不過她這會擔心的,是旁的事。

    只見她眉間緊緊蹙起。

    “就算證據真的搜齊了,你真覺得官府會理會麼?都已經是十年前的案子了……”

    “一般人或許不行,可是你不一樣,你可是我們‘常記’的少夫人。”常隸瞅着她一笑。“或許你不清楚‘常記’在兩江流域擁有多大勢力,但我想現今知縣大人,他一定曉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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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隔天,還是無法成行。

    不知是不是因為遇上了常隸,白初蕊精神驟地鬆懈之故,兩人才剛説完話不久,她便覺得身體不太舒服,再晚一些,她更是渾身發軟地癱在牀上,連話都説不清楚,常隸嚇壞了。

    “大夫,她還好吧?”

    “身子骨太虛,又連連受了風寒,當然身體會一下承受不住——”年過半百的大夫坐於桌邊,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味藥後,馬上叫他帶來的夥計回藥房取藥。

    “我剛開的那味藥喝起來甚苦,”大夫叮嚀着:“待會兒喂姑娘喝藥時要特別注意,若她不小心嘔了出來,之後一定得再幫她補上。”

    “謝大夫。”

    常隸送大夫出門後立即返回,白初蕊仍在牀上昏睡,一名婢女正立在她牀邊幫她擦去滿頭汗水,常隸勾勾手示意由他來。

    “你去幫我留意藥房夥計,藥一送到馬上拿去廚房熬,熬好了就送來。”

    常隸吩咐完後,注意力即不在婢女身上,他將王上布巾拿進涼水裏再次擰乾後,才又輕輕放在白初蕊頭上。

    水花濺落的嘩啦聲吵醒了白初蕊,只見她張開眼看了他一眼,隨後兩顆熱淚突然從她眼角滑落。

    常隸嚇得急忙伸手握住她低問:“怎麼哭了?是哪不舒服麼?”

    “不是因為不舒服,我只是突然覺得好感動。自我爹孃走後,就不再有人在我生病的時候,會拿冰涼布巾幫我擦額頭了。”

    “寵你這件事,今後就交到我手上。”常隸抹去她眼淚微笑。“從今以後,你過去十年少得到的疼愛,就由我來補,我保證我一定會比你爹孃,做得更貼心入微……”

    乍聽常隸言語,一般人定會以為他不過是在説些情話,可一配上他表情動作——雙手像按搭着什麼東西似的緩緩摩挲,還一臉陶醉模樣,白初蕊即刻領悟,他這會兒説的“貼心”,鐵定另有所指。

    實在病得擠不出力氣,不然白初蕊一定會伸手拍掉他平舉在胸前的雙手。

    “貧嘴。”她嬌嗔。

    “糟糕,被你發現我在想些什麼了!”常隸裝出一副驚詫模樣。

    “你才知道。”白初蕊一瞟他。“你底細啊,早都被我給摸清了。”

    瞧白初蕊笑得一臉得意,常隸突然傾下身體,將俊臉靠在白初蕊頰邊追問道:“那……你覺得我好不好摸啊?”

    這傢伙——在説什麼啊他!白初蕊突然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正病着耶!”她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你正病着,若不是因為知道,你以為我現在還會傻坐在這跟你説話?我不早撲上牀把你一口吃進肚裏了。”

    “油嘴滑舌!”白初蕊還真是第一次生病,還能被人逗得這麼樂。

    常隸朝她眨眨眼,一臉曖昧地邪笑着。“待你病好,我就讓你好好見識,我的嘴我的舌,到底多油多滑——嗯?”

    瞧他笑得一張臉賊淫淫,易羞的白初蕊忍不住伸手將他臉推開。“好了啦你。”

    “好好,娘子説好我怎能説不好——不過話説回來,你還真的得快點把病養好,不然時間一拖久,萬一之松鎮那個餘豹聽到什麼風聲,偷偷溜跑了怎辦?”

    聽聞他這麼説,白初蕊臉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

    常隸一瞟她。“幹麼那麼看我?”

    “我只是在想,你真的變了。如果是之前你找到我,一定是二話不説就把我關綁起來,才不理我心裏還有什麼事情未做。”

    關於白初蕊這發現,常隸實在不能説她不對。雖然他先前曾經説過,要陪她一起完成她所謂的“要緊事”,但那提議只是基於想把她留在身邊,而不是真把她的意願,當成一件重要事情看待。

    常隸先是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隨後開朗地笑了。“這全得歸功於我師父。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師父是當今少林寺的住持——道廣大師!”

    天吶!白初蕊滿臉驚訝。原來常隸真的是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常隸喜歡她崇拜的眼神。

    “説來也是巧妙,在出手救了河中那娃兒之前,我剛跟我師父談完話,他告訴我一闕詞,我仔細想了一想之後發現,我之前對待你的方式,好像真有那麼一點不對。”

    何止一點。白初蕊想。不過他這會兒好奇的是旁的事。“哪闕詞?”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常隸複誦完後,突然抬頭一笑。“我初時還以為我師父之意是要我放棄搜尋你,不過現在一想,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白初蕊沉默。她也正在思考道廣大師留下的這四句話。

    “他是在説,我追尋你的方式錯了。先前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盡辦法把你留在我身邊,只要能牢牢拴住你的人,就一定可以拴住你的心——但是我錯了,我竟傻到以為,心,是可以用有形之物拴管得住的。”

    “所以,你決定陪我一道完成我的心願?”

    “是啊。”常隸點頭。“如此一來,是不是也真如了我師父説的那四句話?”

    白初蕊一想之後,忍不住朝他一笑。

    經過兩日休養,白初蕊已能下牀走動,常隸從她迫不及待的表情,便可看出她心裏正在盤算什麼。不消她提,他已自行打點好馬車與吃食,主動説要載白初蕊到城外小鎮“之松”瞧瞧。

    “我們先説好,此趟過去,純粹只是看看情況,不管你打算怎麼做,都得等你身體完全痊癒之後再説。”

    白初蕊知道常隸也是為了她好——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這次過去,純粹只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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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兩個時辰,馬車終於抵達之松。

    之松鎮頗為荒僻,裏頭連間像樣的客棧也無,常隸要車伕停在街角,然後他攙扶着白初蕊來到旁邊賣燒餅的小攤,藉跟老闆買餅,邊打探鎮上這户姓餘的人家風評如何。

    攤老闆停下手邊的工作朝兩人看了一眼。“一個腦袋壞掉了的老頭子會有什麼風評?啊,説人人到,他就在那,餘老頭!”

    攤老闆不期然揚聲一喚,登時把常隸、白初蕊嚇了一跳,兩人驚訝地回頭,只見一名衣着襤褸、神色憔悴的老人,突然停步往他們方向看來。

    被喚作老餘的老人眼一望見白初蕊,突見他驚喊一聲“鬼啊”,隨後拔腿就跑。

    “嗄,怪了,這老傢伙怎麼回事——”

    在攤老闆的嘟囔聲中,常隸已然付完了餅錢,帶着白初蕊緊迫在後。

    跑在前頭的老餘豹跌跌撞撞,尤其回頭一見兩人就在身後不遠處,老餘豹步伐更亂,表情更是驚慌。

    “看他表情,他好像記得你。”

    一邊追着,白初蕊朝常隸瞥了一眼。“我姨娘曾説,我容貌長得跟我娘頗像——”

    “那他定是餘豹,你緩着點走,我先去攔他下來。”常隸話方説完,隨即縱身一躍,白色身影就那麼不偏不倚地擋在老人面前。

    老餘豹嚇得雙肩一聳,轉身要逃,結果沒想到,白初蕊已然來到他身後。

    “饒了我——”老餘豹一見白初蕊,登時再也站不住腳,他雙膝一軟,“咚”地跪倒在白初蕊面前連連磕頭。“原諒我,白夫人,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我當年不應該僱人殺了您跟白大人,那全是我的錯,我給您磕頭,我給您磕頭,求求您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跟着我……”

    十多年來,白初蕊設想過無數與殺親仇人餘豹相見的景況,她一直以為餘豹肯定身穿綾羅綢緞,家僕簇擁,一副不可一世模樣;但瞧瞧眼前這人,什麼街頭惡霸!沒有,從頭到腳,哪裏見得他先前耀武揚威的模樣!

    白初蕊從來沒有想過餘豹也會有變老、變落魄的一日……

    常隸一見白初蕊表情不對勁,立刻閃身過來攙住她。“你還好吧?”

    白初蕊仰頭看着常隸,只見她眉心緊皺成一個結。“我覺得好荒謬,瞧瞧他這模樣,他就是我花了十多年時間,一心恨着的弒親仇人麼?”

    常隸看向仍跪在白初蕊身前頻頻磕頭的嶙峋老人,瞧他滿身髒污、眼神渙散,下垂的唇角還沾滿着口水的可憐德行,常隸可以理解她心頭的荒謬感從何而來。

    “我收回我行前的但書,”常隸將手上的集醒劍交到白初蕊手上。“你可以趁這機會一刀解決了他。”

    亂世之中,人命本若草芥,尤其是這麼一個衣衫襤褸、腦子糊塗了的老乞丐,殺了他,説不定之松鎮上的居民,還會感謝他們幫忙解決了一個麻煩!

    白初蕊垂眸望着集醒劍,後又瞧了眼老餘豹,心頭不禁浮現道廣大師説的那四句話——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

    “不了。”白初蕊搖搖頭,突然將手裏的劍交回常隸手上。

    常隸驚訝地看着她側臉,只見白初蕊一雙眼直勾勾地瞧着餘豹,然後嘆了口氣。“時間,已經幫我替我爹我娘,還有當年白府上下十多名傭僕,做了最好的報仇……”

    常隸憐惜地撫摸她臉頰,白初蕊轉頭朝他笑了一下,突然一個跨步投進他張大的懷抱中。

    她決定放下了。

    道廣大師説的,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我們走吧。”她臉埋在他胸口喃喃道。

    “嗯……”

    兩人回頭朝餘豹看了最後一眼,然後手牽着手,一同朝馬車停處走去。

    抬頭上望,則是一眼無盡的蔚藍天空。

    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這句話,真是説得一點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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