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蒙面人這身功夫,尤其是眼前他所施展的這手輕功,無疑使得這位狂傲的老人,打從心眼裏由衷地起了一種敬佩之意!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以譚老爺子那等快的身法,對方這個人居然超出他兩丈以外,不能不使他生出了一陣寒意。
一追一遁,轉眼間已自無蹤。
伏身在車廂後座上的蓋雪松和陶宏,簡直是看花了眼。
馬車繼續向前馳着。
他二人驚魂甫定,簡直有置身在夢中之感!
“黑虎”陶宏感慨着道:“謝天謝地,我們總算躲過了這步劫難!”
蓋雪松發着怔道:“那個蒙面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救我們?”
陶宏搖着頭道:“不知道!”
蓋雪松半天才嘆了口氣道:“過去咱們一直自命蠻不錯的,誰知道……你看看人家這種身手,俺們給人家當徒子徒孫,人家都不要咱們!”
陶宏吐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咱們這兩條命是保住了,不過——”
他忽然想到了可怕之處,遂即又道:“……要是譚老頭再追來可怎麼好?”
蓋雪松向後面打量了一眼,搖搖頭道:“不至於,你沒有看見麼?那個蒙面人的功夫,還要高過於譚老頭,譚老頭在他手裏還能討得了什麼好來?再説,他的馬也受傷了,想追上我們只怕不易!”
“可是這個人又是誰?”
蓋雪松想着這個人,喃喃自語道:“……奇怪的是,這蒙面人身手明明要高出譚老頭許多,何以卻不願與他正面交手?”
“對——這又是為什麼?”
經他這麼一提,陶宏也覺出不對了。
“賽呂布”蓋雪松不僅僅是因為他施展的兵器“方天戟”與呂布相似,其實他的思維智力也不讓呂布,較之“黑虎”陶宏來説,他聰明多了。
“我判斷這個蒙面人用心只是在把譚老頭誘開而已——”他喃喃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挖空了他的腦子,他也想不起來曾經認識過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奇人!
他忽然用手敲着車前板,吩咐前面的車把式道:“快走,快走……”
車把式早已是驚弓之鳥,拼命地抽着鞭子,兩匹馬可以説是發揮到了能力的極限,馬車簡直就像飛似地前馳着。
好一陣子緊趕。
足足奔馳了有半個時辰,牲口有點吃不住勁。自動地放慢了下來。
蓋雪松心亂如麻,坐在車座上一聲不哼地閉着眼睛,“黑虎”陶宏的一顆心卻是完全鬆開了。
他樂得哼起了小曲子——是盛行關洛的“秦腔”,聽在耳朵裏怪不是個滋味!
前面是個岔口!
車把式把馬車放慢了,小心地拐了個彎,他緊緊地帶着馬繮,車子方一轉過來卻覺出頭上黑忽忽地墜下來個什麼物件。
他根本還沒有看清楚,那團黑影已落了車前座上。車把式一抬頭,面前敢情是一個人,這個人顯然就是剛才引開譚老爺子的那個蒙面人。
眼前他對付這個車把式,簡直是太不費勁兒了,不過是伸了伸手,那個趕車的把式——“鐵彈子”身上麻了一下子,可是昏過去不動了。
蒙面人彎下腰來,兩隻手緊緊控着馬繮,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
車廂裏的陶宏小調也不唱了,用力砸着車板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他不嚷嚷還好,這麼一嚷嚷馬車乾脆就停下不動了。
陶宏大罵道:“媽的,你睡着了!”
嘴裏罵着,一腳踹開了門,身子還來不及出去,就嚇得一下子愣住了。
就在車門前站着一個人——那個蒙面人。
蓋雪松、陶宏一時嚇傻了。
蒙面人那雙光采灼灼的眸子,緊緊盯着他們兩個,冷笑了一聲,道:“蓋朋友、陶朋友請出來説話!”
蓋、陶對看了一眼,還有什麼話好説的?人家指着名叫,還能再裝糊塗?
兩個人慢吞吞地下了車。
“賽呂布”蓋雪松抱了一下拳道:“方才承蒙義士相救,感激不盡!”
陶宏跟着話題,笑道:“這個義士,真是我們兄弟的救命大恩人,請受我陶宏一拜!”
説着深深地打了個躬,卻見面前蒙面人閃開一旁,無意當受他的大禮恭敬!
“賽呂布”蓋雪松回過頭向車座上看了一眼,可就看見了車把式鐵彈子那種倚身橫睡的怪模樣,心裏自然有數是怎麼回事。
他這裏乾咳了一聲道:“還沒有請教恩兄的大名是……”
蒙面人哈哈笑道:“你用不着問我是誰!我只問你們,姓譚的追你們幹什麼?”
蓋雪松一笑道:“原來是這樣……事情是這樣的……在下是經營皮貨商……”
蒙面人冷笑道:“長話短説!”
“是是!”蓋雪松道:“姓譚的不滿我們把皮貨賣給了別人,大概是想半路下毒手!”
“滿口胡言!”
蒙面人輕斥了一聲,道:“你們所作所為,還當我不知道麼!要按你等的所作所為,早就該一掌結果了你二人性命,只是我卻別有用心!”
蓋雪松心裏一驚,暗忖道:“不好,莫非這個人也同譚老頭一個心思,想謀財害命不成?”
這人的武功,他們兩個早已清楚地見識過了,以譚雁翎那身本事,尚還免不了遭受此人戲耍,自己二人那就更不用談!
想到這裏,蓋雪松心都涼了!
“恩兄的意思是……”
“我們打開窗子説亮話!”蒙面人冷聲道:“你們弄了一塊假皮子,冒充是白魔王,騙了姓譚的五萬兩,心也未免太狠了一點吧!”
“這——”蓋雪松沉着臉道。“恩兄,你怎麼可以血口噴人?明明是真皮,怎麼説……”
蒙面人一聲朗笑道:“死在目前,尚敢胡言,就憑你這點能耐,休説殺死不了白魔王,只怕連它的影子你也見不着。”
“黑虎”陶宏大聲道:“是真的!”
蒙面人隔空揮手,陶宏臉上“叭”的一聲大響,捱了一個大耳括子,打得他身子像旋風似的轉了個圈兒,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蓋雪松掌勢一沉,剛要出掌,蒙面人冷笑道:“想死的就動手!”
蓋雪松當真就嚇得不敢動了。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老實告訴你説吧,白魔王可是我殺的——”
此言一出,蓋、陶二人,頓時吃了一驚!
蒙面人道:“我為了要殺這個畜生,在長白山整整守候了二十一日,險些喪生在這畜生的利爪之下,最後幾經犯險才用‘五行掌’力,震碎了那畜生的五腑六髒,使它發狂而死——”
冷笑了一聲,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逼向蓋雪松道:“——那畜生中掌之後,是我在其後跟蹤了一日一夜,最後眼看着它倒斃在骷髏峯下,是我又費了一日夜的時間,才取得它身上那方熊皮,此皮一不畏刀劍,二不畏水火,若非我那兵刃有截金斷玉之利,休想能剝下來,此類人間至寶,又豈是你等尋常獸皮所能比擬?可笑譚老兒既名皮大王,卻連真偽都不能辨,為你二人花言巧語欺騙,平白上此大當,他既為富不仁,早年所行不義,今日吃了大虧,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一口氣説到這裏,目光中更彌起無邊怒火,旁側的蓋、陶二人不禁被這番話説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揣測着這番話絕非虛語,一時噤若寒蟬。
蒙面人冷森森地發出了一陣笑聲——
他臉上戴着頭罩,看不清他是怎麼一副長相,可是這幾聲冷笑,卻使蓋、陶二人打心眼裏生出了無比的寒意,生恐對方猝然向自己出手。
蒙面人這時收斂住笑聲,繼續接下去道:“——那畜生頭頂一隻獨角,鮮紅欲滴,名曰‘通天神角’,其價值理在那方獸皮之上,功能生死人、肉白骨,功效較之千年人蔘更有過之!”
話聲一頓,目光射向蓋雪松。
蒙面人冷冰冰地接道:“那隻通天獨角,由於本身具有靈氣,與那隻白魔王精血相吸,我因知這等巨獸,死而不僵,如果能待三日之後,其本身精氣,才可完全歸入頭上獨角上,所以才暫時任其暴屍荒野——”
“……誰知道第四日再去之時,才發覺到那隻通天神角,競然為人竊去!”
蓋雪松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番不自在。
蒙面人目光盯向蓋雪松道:“那人,也就是你!”
“你……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只有你對這畜生的生性知道一些,你父蓋龍江乃是關外有名的獵熊人,深知各獸習性,大概生前會對你説過!”
蓋雪松嘿嘿笑道:“看來恩兄你是無所不知!不錯先父正是蓋龍江,在下承繼父業,熟知百獸,否則焉知這隻通天神角乃是寶物一件?”
蒙面人冷哼了一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話怎麼説?”
“你只知通天神角乃是寶物一件,卻不知其角下根與其腦內一枚通天神珠,互通靈氣——”
説到這裏,探手入懷,取出一枚大小如同鴨卵的紅色透明珠子。
頓時間,傳出了一片光彩奪目的紅光來,映襯得三人全身皆赤!
蒙面人朗笑一聲,説道:“就是這顆珠子,那隻通天神角乃是極陰之性,此珠卻是純陽之罡,兩者相聚,才能滋生和煦之氣!”
蓋、陶二人眼都花了,至於這番話更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神話。
蒙面人娓娓道來,説到這裏,冷冷一笑道:“你二人武功平平,竟敢身懷此寶,不是我小看你二人,只怕你們多多少少已為這支通天神角極冰之氣所傷了!”
蓋雪松冷冷笑道:“哪個相信你這番鬼話,就想讓我平白還你不成?”
蒙面人朗笑一聲,説道:“你不還我麼?”
身子一閃,已到了蓋雪松身旁,蓋雪松雙掌用力,用“童子拜觀音”的打法,雙掌一合,用力地向着蒙面人頂門之上砸來。
蒙面人起手一擋,蓋雪松只覺得一雙手腕子正好似擊在一根鋼柱子上一般,剎那間痛徹心肺,彷彿連一雙手掌骨節都擊碎了。
同時間,他肩上一緊,原背在身上的那個箱子已到了對方手上,蓋雪松怒吼一聲,再次上來,蒙面人右掌平出向前推了一下。
這種無形的潛力,最是厲害!
“賽呂布”蓋雪松頓時就覺得面前有一面無形牆隔離着一般,他雖是用盡了力氣,卻休想能撞過去。
“無恥的東西!”蒙面人聲如寒冰地道,“我不過是取回我自己的東西,你辛苦糾纏什麼?再不識趣離開,休怪我掌下無情,滾!”
“滾”字出口,右掌向外微微一送,蓋雪松一溜斤斗地翻跌了出去。
“黑虎”陶宏在側面見蒙面人如此神威,再加上一上來先已吃了大虧,哪裏還敢再貿然出手!
他跑了過去,由地上把蓋雪松攙了起來。
兩個人一副灰頭土臉地打量着蒙面人,滿懷懊惱、卻是無可奈何!
蓋雪松身上已有多處被砂石擦傷,兩番小試之後,已證實對方蒙面人果然武技超羣,自己簡直無法望其項背,不認裁服輸的結果,勢必更將自取其辱。
他恨恨地用手在嘴角上擦了一些流出來的血,冷冷笑道:“足下既然有這麼一身功夫,何必又遮遮濛濛,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有失武林本色!”
蒙面客一笑道:“你真要看我本來面目麼?”
説着抬手一揭,已把罩在頭上的黑布罩摘了下來。
“賽呂布”蓋雪松和“黑虎”陶宏,乍見到這人的本來面目時,俱都大吃了一驚—
—
“原來是你,桑……南圑——”蓋雪松倒退了一步,一剎那驚嚇得臉色蒼白。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在迎春坊文質彬彬的皮貨單身客人,竟然具有如此一身不可思議的武功。
桑南圑揭下了頭罩之後,向前走了幾步,面上洋溢着温文的笑容,道:“你既然看見了我的真面目,當知我已是第二次救你,何以恩將仇報,帶着譚老頭的幾個作孽錢走呢!”
“黑虎”陶宏原以為對方心存覬覦二人身懷之鉅款,此刻聞言一時寬心大放,當下忙自拉了蓋雪松一把,示意他見好就收。
蓋雪松平白失去了一支通天神角,當然是心有不甘,可是衡量眼前形勢,實在也是無可奈何——
他冷冷一笑,舉手抱拳,説道:“桑朋友這番恩典,在下沒齒不忘,你我後會有期!”
言罷轉身就走,陶宏也忙由後面跟上去。
桑南圃目注着二人背影,喃喃道:“我雖有心放你二人,只怕別人卻是饒你們不得!
這也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他雖是自言自語,可是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地傳入到蓋、陶二人耳中。
二人身子定了一下,遂即繼續前行。
桑南圃遂即為車輛把式“鐵彈子”解開了穴道,命其駕車自去——
他獨自佇立在荒野的無邊夜色裏,心裏有種説不出的愉快,他已到感覺到“皮大王”
譚雁翎這個人的焦頭爛額,感覺到這個人的即將為之崩潰,一時間他彷彿全身的汗毛孔都舒暢地張開了。
客廳裏還亮着燈。
“神手箭”鬍子玉在燈下等候着譚雁翎的返回,忽然窗扇大開,一條人影閃電也似地飄進來。當真是翩若驚鴻,快到令人目不交睫!
來人正是本宅主人譚雁翎,他眼睛向着鬍子玉看了一眼,冷笑一聲,道:“栽了!”
身子一蹌,遂即坐了下來。
鬍子玉忙上前緊張地道:“怎麼回事!東翁你這是……”
譚雁翎拾手解開緊在脖頸之間的一條絲帶,遂即把身上的一襲大氅脱了下來。
鬍子玉霍然才發覺到他的一條右腿上已染滿了血漬,不由大吃一驚,道:“這是誰下的手?”
“不知道——”
譚雁翎一面搖着頭,卻把一隻褲管高高地捲起來,鬍子玉才發覺到,在他大腿關節上下五寸左右處,有一道深有三指左右的血槽,看上去像是兵刃傷的!
“是劍傷?”鬍子玉吃驚地問。
“不!指傷。”譚雁翎一面説着,一面並二指,在腳上“三生”、“湧泉”兩處穴道上各點了一指,頓時流血就止住了許多!
“指傷?”鬍子玉驚訝地道,“什麼人的指力能夠劃破你的護體內潛?是司徒火!”
“不是!”譚雁翎冷冷道,“這人頭上戴着罩頭,看不見他的臉,可是有一點卻可斷定,他絕不是司徒老大!”
“那會是誰?”
“是個年紀不大的人!”譚雁翎自己也不能斷定地搖搖頭,“我只是這麼猜想而已!”
鬍子玉忙由立櫃裏拿出了治傷的藥,親手為他上好,然後用布帶緊緊為他扎住。
“奇怪……”譚雁翎回想起方才那人動手的情形,猶自不勝驚心,“想不到,冰河集彈丸之地,竟然會隱藏着如此的高人!”
嘆了口氣,他抬了一下眼皮道:“……這人功夫太高了,如安心與我為敵,今日我性命休矣!!”
鬍子玉道:“這麼説,他對東翁尚且手下留情了?”
長嘆一聲,譚雁翎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苦笑道:“子玉,俺們栽了,栽到家了,以方才情形而論,這個蒙面人如果存心要我的命,我也回不來了,總算他手下留情,不過僅僅傷了我一指而已!”
“這人是敵是友,東翁可看得出來麼?”
“很難説……不過,絕非朋友!要是朋友,他大可以真面目見人,也用不着傷我一指了!”
“可是,如果是故人,又何必手下留情?”
譚雁翎捋着臉道:“不錯,所以這件事令我百思不解!”
鬍子玉問道:“東翁可曾將銀票取回來?”
譚雁翎冷笑着搖搖頭,道:“這件事正是因此而起,如果不是這個蒙面人插手管閒事,銀票以及那隻熊角已到了手中,這麼看起來,這個人顯然是司徒老大他們一邊的了!”
鬍子玉恨聲道:“司徒火這幫子人,未免太狠了,有本事一刀一槍幹到底,犯不着用這麼陰險的手段,東翁,我看我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找上門與他們決一個死活勝負!”
譚雁翎冷冷一笑道:“我何嘗沒這個意思?只是司徒火一行這一次來,完全是有計劃的,他們是存心要把我弄到山窮水盡,死而後已,眼前就算我們有心與他們一拼死活,也只怕求之不能!”
鬍子玉恨恨地嘆了一聲,點着頭道:“所幸,我們手裏還有那塊白魔王的皮子,否則真是一蹶不振了!”
話方到此,遂見他家的老聽差進來道:“客來軒的歐陽大爺來了!”
譚雁翎忙放下了腿,冷冷一笑道:“他來幹什麼?”
聽差的道:“歐陽大爺説有好消息奉告,老奴已經讓他進來!”
所説的“歐陽大爺”,指的也就是“雪中客”歐陽虹,他原來是譚家皮貨供應最可靠的一股實力,可以説是譚老爺子的心腹人,想不到這一次居然也在重利之下,做出了違背譚雁翎的事來,把手裏大批的皮貨,全都賣給了“鬼太歲”司徒火那一邊。
這件事使得譚、胡二人非常震怒,由於這兩天一連遇見許多道心事,尚還沒有想到他這一邊,此刻經那名家人一提,二老頓時平添了許多怒火。
鬍子玉轉向譚雁翎道:“東翁何不見他一下,看看他能有什麼説頭?”
譚雁翎點點頭,聽差的遂即退下。
須臾,歐陽虹揭簾步入。
譚雁翎看也不看他一眼,把頭轉向一邊,歐陽虹滿臉愧疚地抱拳行了大禮,尷尬地道:“二位老爺子請原諒在下的情非得已……關於那批皮貨的事,在下實在有難言的苦衷!”
鬍子玉冷笑道:“歐陽虹,要是你今天特別為解釋這件事而來,我勸你大可不必!”
歐陽虹恨聲嘆道:“胡先生也這麼説,歐陽虹更是無地自容了!”
譚雁翎聽到這裏,忍不住發出一陣低沉的冷笑之聲,道:“歐陽虹,這件事你不必再説了,我們二十年的交往,從今天起一刀兩斷,你就請吧!”
歐陽虹臉上一紅,苦笑道:“老爺子,歐陽虹二十年承蒙你老一力培植,豈是忘思負義之人,只是對方出價太高,在下雖然心存道義,卻難犯眾怒……”
鬍子玉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還來幹什麼?”
歐陽虹臉上帶出一片尷尬愧疚表情,道:“老爺子,在下有好消息奉告,昨夜有兩個新客住進了客來軒,因怕又為別人捷足先登,所以特來奉告!”
譚、胡二人神情頓時為之一驚——
鬍子玉説道:“新客?也是販賣皮貨的?”
歐陽虹道:“不錯,而且聽説數量很多!因為知道譚老爺是大買賣,所以有毛遂自薦的意思!”
“怎麼只會是兩個人呢?”鬍子玉有點懷疑的樣子。
“這兩個人原來也是買家,在長白山、蒙新一帶專門幹零碎生意,聽説兩年下來,集了大批的皮貨,他們賤買貴賣,無非想從中套取一些利潤而已!”
“原來是這樣!”鬍子玉道:“這兩個人叫什麼?”
歐陽虹道:“一個叫劉永波,一個叫張威。生臉,過去從來沒見過的!”
譚雁翎冷笑道:“那你憑什麼認為他們説的是真話?”
“老爺子説的是!”歐陽虹道,“這一點在下也想過,可是看了他們帶來的樣品,不像是瞎話!”
鬍子玉道:“人呢!”
“在客棧裏。”歐陽虹道,“那兩個人是要我來跟老爺子説價的,要是明天不能談妥,他們就預備走了!”
“這麼急?”鬍子玉道,“兩個人是什麼路數?你摸清楚沒有?”
“純粹的生意人,惟利是圖,不過價錢倒還公道!”
“這話怎麼説?”
“這兩個人聲稱有皮貨八千六百多件,索價不過三十萬兩銀子,比照一般行情,雖不能説便宜,卻也談不上貴,所以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這番話果然把譚、胡兩個老江湖説動了!
譚雁翎怔了一下,道:“只是……好吧,那麼子玉你就快去一趟,如是真的,就先穩住他們,銀子的事我們再安排。”
鬍子玉道:“好吧!”
當下就同着歐陽虹去了。
“客來軒”一間乾淨的敞房裏,譚家的大管事賬房鬍子玉胡先生正在與兩個生客劉永波、張威對坐談話,歐陽虹側坐相陪。
劉永波望之五旬中人,矮小的個頭兒,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小帽,一身講究的緞子袍褂,説話是道地的東北口音,看去機智老練。
張威是南方口音,四十來歲,生得濃眉大眼,談吐之間,亦透着處處精明。
當然鬍子玉非輕率之人。
這時,就見他向着對方二人微微笑道:“敝東家對於二位兄台的雅愛十分感激,只是那批貨必須要兄弟親自過目之後,方能決定!”
矮小機智的劉永波頓時笑道:“胡爺説哪裏話,這還用得着説嗎!那批皮貨就存放在離此不遠的曹家口,因為數量太多,搬動不易,暫寄存在曹村長的貨侖裏,胡先生可以隨時看貨!”
南方口音的張威接道:“貨的品質,我們可以保證好,按量是照單不誤!價錢也實在,三十萬兩銀子,一個也不能再少!”
鬍子玉冷冷地道:“敝東剛剛與人家完成了一家五萬兩銀子的買賣,手頭缺乏現金,如果這宗買賣談定了,可否用敝東江南的地契折代現銀成交?”
“這個……”張威吟哦了一會,退向一邊,劉永波就跟過去。
兩個人商量了一陣,遂又轉回。
劉永波道:“如果地契手續完整,是可以變通的,胡先生可否賞觀一下?”
鬍子玉點點頭道:“有何不可。”
説完,遂即由身上取出一個平肩的玉盒,他身為譚家的賬房兼大管事,也就操縱着譚府的整個經濟命脈,加上他與譚雁翎私人的情誼,以及若干微妙的聯帶關係,事實上無疑地可以稱得上是半個主人。所以譚家的房地契、來往金銀,一直由他全權支配。
當然,他在支付這麼龐大的一筆費用時,內心當然是極為慎重,除非他認為是有重利可圖,否則他斷斷不會以地契來折充現金!
現在,他毫不考慮地由玉盒內取出了三張地契,然後由三張地契內拿出了其中之一,遞過去,劉永波接過來與張威展開共閲。
當然地契不會是假的!
地契上蓋有江南蘇常道度支司的大關防,幾番幾目,寫得很清楚,共寫良田五百畝,如以時價摺合現金足可值四十萬兩銀子。
劉、張二人共看了一會,劉永波含着微笑雙手奉上,道:“謝謝,謝謝,足足有餘,有餘!”
鬍子玉哈哈一笑道:“那麼我們現在就看貨去吧!”
劉、張二人同時站起,歐陽虹是中間人照理不避,一行四人出得門外。
那裏早已備了一輛車,劉永波吩咐了一聲:“曹家集!”馬車就順着驛道奔馳直去!
“曹家集”是“青松嶺”的鄰鎮,用不了半個時辰,已來到了集子——
曹村長是本地一個大户,很有點子江湖混混、土財主的味道,家裏用着三四十個長工,有土房三十餘間,還養着不少狗。
“青松嶺”譚家誰人不知?那個人不曉?包括鬍子玉這個大管事在內,也是響叮噹的人物。
所以,當胡先生來到曹家以後,曹村長親自接待,執禮甚恭,一行人略事待茶之後,就由曹村長帶頭,同着劉、張、歐陽以及胡先生這麼幾個人,一同向後院倉庫裏去看貨。
兩名長工在前導引着,手裏高挑着兩盞燈籠,離着身後四人足有丈許以外。偌大的院落裏靜悄悄地沒有一個外人,只有夜風吹過樹梢發出的輕微低嘯聲。
鬍子玉昔日在江湖素有謹慎之稱,所以他在退隱江湖之後,屈就譚家賬房以後的歲月裏,以其智力運籌帷幄,才使得譚雁翎這個人,不出數年,即鵲起商界,得到了“皮大王”這樣的一個稱號!
雖然,鬍子玉這個人有着過人之處,他最大的長處是冷靜和心細,用錢更稱得當,恰到好處,一擲千金毫無吝色,出手之大,令人咋舌,但是在擲出那等巨大的資金之後,不出數月,甚至於更短的時間裏,必將有更多數倍的本息回籠!
他早已獲得譚雁翎的推心置腹,可以不需要經詢譚雁翎的同意,直接運用譚雁翎名下的任何產業,包括動產與不動產在內。
就如同現在,他即將又要代替譚雁翎做主,從事一筆大規模的交易了。
這筆交易如果成功,不但可以解開譚雁翎眼前之危,而且更可以大大的振奮譚家的聲譽,可是如果不幸出了差錯,譚家在事業面臨破產之際,再難承受如此重大的打擊,前途可就不堪設想了!
鬍子玉當然不是容易上當的人。
首先他已觀察了歐陽虹這個人,對方是與譚家來往做生意有二十年以上信譽的人,雖然這一次他的貨賣給了別人,但是商人重利,嚴格地説,只能怪自己這方面算盤打得過於精細,卻不能責怪對方背信。
所以,歐陽虹的誠意,他絕不懷疑!
那麼曹村長這個人呢——他可就不清楚了。
他耳朵裏曾經聽到過有關這位流氓村長種種傳説,包括他放高利貸、運私鹽,也常有勾結匪人,坐地分贓的傳説,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他什麼事都可能做出來的!
鬍子玉自從一聽説有他這麼一個人,心裏可就提了三分的小心。
再看看另外的兩個人——張威和劉永波——這兩個人可以説純粹是陌生人!
對於陌生人,鬍子玉一向是不太信任的。
把他眼前這麼幾個人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認為即使是他們聯合起來,也絕不是自己的對手!
一行人來到了貨房前,兩個挑燈的長工左右一站,將燈光回照着來人。
曹村長由身上掏出了一大把鑰匙,也不知他一共開了幾把鎖,才把貨倉的門弄開了。
打開了兩扇門,貨房裏堆着滿滿的皮貨,燈光之下,當真是洋洋大觀,營營總總,令人目不交睫!
劉永波嘻嘻一笑,引手説道:“總管請!”
鬍子玉點點頭,邁步入內。劉、張二人,緊隨他左右,歐陽虹和曹村長走在最後。
鬍子玉顯然是吃了一驚。
擱置在他眼前的是那麼完整,那麼多,那麼好的一批東西,包括各獸類的珍皮,即如海龍、紫貂,也無不具備。
這些皮貨,無異是他眼前最需要的東西!
他打量着滿倉的皮貨,心裏真有説不出的驚詫,在他想象裏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也實在想不出除了“賽呂布”蓋雪松和“雪中客”歐陽虹這兩幫子皮貨客以外,什麼人還能有如此大宗完美的皮貨供應出來。這個人是誰?是張威?劉永波?——不像!
這兩個人,如果真是大幫子的皮貨頭子,自己不可能沒有個耳聞,那麼,他們又會是誰?但是儘管你不相信,眼前擺在面前的這些子皮貨卻是真的,又不由得你不相信。
胡於玉幾乎以為眼前這些皮子是假的了!
他走過去,細細地檢查其中一塊貂皮,鑑定果然是上好的質料,在每一塊皮子的角上,都繫着一塊紅布。
鬍子玉心裏一動,因為這種標誌他是熟悉的,在他印象裏應該是屬於歐陽虹那一夥人的標誌。
這念頭在他的心裏一動,頓時由不住回過頭來看向歐陽虹,歐陽虹顯然也看見了—
—
他嘴裏“咦”了一聲,大步走過去,打量着面前的一捆貂皮,回過身來,向着面前的張威道:“咦——這些皮貨是我賣給司徒先生的,怎麼會……”
鬍子玉頓時一驚,説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目光剛剛接觸劉永波、張威的一剎那,劉、張二人已迅速向歐陽虹同時出手發難。
這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
由於劉永波、張威二人,站在他身側左右,固可以説近在咫尺,是以猝然出手,歐陽虹簡直無從防起。
在劉、張二人快速的一式雙插手裏,他們兩人兩隻手已深深陷入歐陽虹的左右雙肋之間。
歐陽虹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加害,如墜五里霧中,等到他感覺出不妙時,已經失去了回手的能力!
劉永波、張威這兩個人,雖然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身手,可是由他二人出手的動作上看來,顯然他們不是生手,尤其是二人手掌上,具有相當厲害的“穿牆神功”。這種功夫是不常見的!
二人一招得手,各自向後面退出一手,兩隻手猝然地拔出來,即見由其兩肋內穿出了兩股鮮血,歐陽虹大吼一聲,身子踉蹌步出。
“胡先生……”他那一雙怒凸的眸子,張徨地看向鬍子玉道:“……我……們上當……
了!”
大口的血,由他嘴裏噴出來,足下一跌,遂即倒下來。
鬍子玉身子一閃,快若疾風地疾迎上去,一把扶住了他,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劉永波、張威兩個人,已自不同的方向,猝然向着鬍子玉身前襲到,同樣施展出“雙插手”
的絕技,向着鬍子玉兩肋插來!
曹村長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此一手,所以在劉、張二人一出手的當兒,他已飛快地退出了倉庫。
同時間倉庫的兩扇大門“砰”一下關上了。
鬍子玉前此對付“怪鵝”孫波時,已經負了傷,後來雖經譚雁翎細心醫治,那一隻胳膊總算保全住沒有廢了,可是較之昔日自然差了很多,話雖如此,以劉永波、張威者流,還不是他的對手。
危機一瞬之間,就見他雙手倏地一分,已雙雙抓住了劉、張二人遞出的手,一邊冷斥道:“大膽!”
雙手一振,劉永波、張威兩個人的身子被摔得騰了起來,“砰砰”分摔在左右地上。
鬍子玉陡地旋身,用“鴛鴦跺子腳”,噗!噗!一連兩腿,把迎面的劉永波踢得地上打了個滾,背後的張威卻悶哼了一聲,向着鬍子玉襲到——
他施展的是內家掌力中的撞掌功夫,雙掌一遞出,帶出了一股極大的掌力,兩隻手直向着鬍子玉背後打來。
鬍子玉向前一伏身,前胸幾乎與地面貼平,張威的雙掌,頓時落了空,整個身子,向前一動,幾乎由鬍子玉身上翻了過去。
鬍子玉內心恨極了這兩個人,所以手下絕不留情,他身子在張威向前一動的剎那之間,霍地一個飛轉,同時足尖飛挑,不偏不倚,正好點中在張威咽頭喉結之上,張威頓時發出了一聲悶叫,整個身子倒栽了過去,當場一命嗚呼!
這一招既快又狠,當真是狠惡到了極點!
鬍子玉一腳踢死張威之後,迅速地回身,待向劉永波撲去時,卻聽得背後一股極尖之風襲到,容不得鬍子玉身子轉過來,只覺得左側肩下一陣疼痛,已為一枚鋭利的暗器刺了個正中。
那是一枚細若牛毛的短刺,其尖如針,其細如芒,一經中人,頓時深入肌膚之內,鬍子玉只覺得整個上半身一陣發麻,當場就動彈不得——
這種暗器他是熟悉的,他的腦子也夠清楚,只可惜現在半個身子已動彈不得。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以比燕子更輕靈的身法飄臨眼前,在此同時,這個人手中的一支湘妃紅竹的馬竿子“噗”的一聲,已點中在他的心窩上。
鬍子玉雖然半身發麻,可是五官的感覺依然很靈敏,當他注意到眼前這個人,竟是自己昔日結拜的兄弟,後來為自己暗器神手箭射瞎雙目的“來如風”簡兵時,他整個的血脈都彷彿被冰鎮住了一般!
簡兵這時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剋制的怒容,一雙怒凸的瞎眼珠子,死死地註定在鬍子玉身上。
他全身,在此一剎那,也起了一陣急劇的顫抖。
“鬍子玉,你還認得我麼?”
“你——鬍子玉面色慘變着道,‘你是老八?’”
“老八?”簡兵仰天發出一陣狂笑,聲如夜梟,聽在耳中,別有淒厲之感!
“虧你還認得我這個老八!”
簡兵把一嘴發黑的牙牀肉,用力地磨咬着,整個口腔裏,泛出一種血的感覺。
“二十年了!”簡兵猙獰地説道,“每一天每一夜我都想着能有跟你見面的一天,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總算叫我們這兩個冤家見着了!”
鬍子玉不勝悽楚地感嘆了一聲,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
他苦笑了一下,説道:“老八,二十年前愚兄失手……”輕輕嘆了一聲,接下去,“……傷了你的眸子!事非得已……老八,你難道不知道麼?”
“哈——”簡兵狂聲笑着,“我太清楚了!鬍子玉你如果認為今天能以兄弟之情來打動我,可就大錯特錯了!”
鬍子玉神色一陣黯然。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既落你手,也沒有什麼好説的,你看着辦吧!”
“不過!”他頓了一下才又接道,“請給個痛快吧!”
“痛快?”
簡兵又是一陣子怪笑。
“二十年喪明之痛,還談得上什麼痛快!鬍子玉,你想要我一刀殺死你,那可就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你要怎麼樣呢?”
鬍子玉感覺到原先身上的麻痹,這時似乎已經消逝了很多,只是對方手上那根馬竿子卻是又準又狠地點在自己穴道之上,簡兵顯然施展的是定穴手法,使得他一籌莫展!
聽了他的話,簡兵鼻子裏哼了一聲,發出一陣子怪笑——
“我要你慢慢地死——你放心,現在我是不會殺你的!”
他那張猙獰的臉,轉過一邊道:“誰還沒有死?”
劉永波忙趨前道:“四當家的,是我!劉永波!”
原來江南九鳥自從譚、胡二人離開,加以老四“出山虎”方人豪,老五“十二連環”
杜希平相繼死了之後,九鳥之中,僅剩下五人。
這餘下的五人,從此重續蘭譜,改“江南九鳥”為“五剎星”。
所謂“五剎星”者,即為“鬼太歲”司徒火、“怪鵝”孫波、“人面狼”葛嘯山、“瞽目閻羅”簡兵,“過天星”姜維五人。
簡兵原來是排行第八,現在舊譜重續之下改為第四,所以那劉永波才有“四爺”之稱呼。
“瞽目閻羅”簡兵這時聽知是劉永波之後,冷冷一笑道:“張威呢?”
劉永波道:“死了!”
他接着恨聲道:“四爺請為張舵主報仇,把這廝碎屍萬段!”
簡兵墓地狂笑一聲,道:“劉舵主,你知道什麼?這人昔日乃是我的拜兄,豈是泛泛之輩,總把子為了愛惜他,卻要他多活些時候!”
劉永波怔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簡兵嘻嘻一笑,伸出左手,探入鬍子玉衣內,摸索着取出了那個裝有譚雁翎所有地契的玉盒,收入懷內。
鬍子玉看到這裏,禁不住閉目一嘆。
他知道玉盤之內的三張江南地契,無疑已是譚雁翎眼前僅有可以變賣的全部財產了。
簡兵雖然看不見鬍子玉頹然的表情,可是卻聽見了他的嘆息之聲,當時發出了得意的一陣笑聲。
“劉舵主,”簡兵大聲地吩咐道:“把庫門打開來!”
劉永波惟命是從地應了一聲,走至門前叩了幾聲。
門外的曹村長在外面遂即把門打開。
鬍子玉雖然身上的麻痹感覺已失,可是為對方杖頭定住了穴道,除非對方鬆開竹杖,否則自己休想能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