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姑把菜擺上,譚小姐大大方方地吃飯,再也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大門外。“黑虎”陶宏一跛一拐地走進來,全身上下彷彿全被稀泥糊住了。他雖然滿腔怒火,可也知道對方姑娘身手實在高過自己十倍有餘,再要不知自量,勢必還要更吃大虧。
打是打不過,嘴裏可不能吃虧!
望着譚家大小姐,他咬牙切齒道:“好,你個賤……”本想説“賤人”,一想到剛才這句話遭的禍,頓時把下個字吞在了肚子裏。
“我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哼!”説了這幾句話,可就一跛一拐地上樓去了。
譚大小姐根本就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繼續低頭吃她的飯。
“賽呂布”蓋雪松卻有些坐不住,當時走下位來,一直走到了譚大小姐座前。
譚小姐放下了筷子,歪過頭來看着他,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打了他,你就坐不住了。好吧!”
身子往起一站,把一領狐皮披風向着頭後一撩,那雙內藴着無比精光的翦水雙瞳,直向着蓋雪松逼視過來,大有一言不合,隨時動手的模樣。
蓋雪松抱拳含笑道:“譚小姐不要誤會,在下無意與小姐你動手,只是我那兄長並非惡人,是一時口無遮攔罷了!”
“這個我知道!”譚小姐冷冷一笑道:“所以我對他已是破格地手下留情,你看不出來麼?”
蓋雪松點頭道:“在下看出來了!”
“那還找我做什麼?”
蓋雪松臉上一紅,吶吶地道:“適才在下見小姐與我那位兄長動手之時,功力驚人,似像內功中的‘點千斤’,手法,不知是與不是?”
譚小姐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難得,這個小地方還真有行家!是又怎樣呢?”
蓋雪松一笑道:“小姐僅以手中筷,將我那兄長千斤之軀摔了出去,可見又曾練有‘女兒貞’的上乘真功,是也不是?”
譚小姐妙目在他臉上一轉,冷冷一笑。
蓋雪松上前一步,一笑道:“在下蓋雪松自幼喜好拳腳,也曾下過些年功夫,見小姐神功,一時技癢,願與小姐對一掌之功,印證手法而已,萬無唐突之意,不知小姐可肯賜教?”
左大海昔日只知道蓋雪松身上有真功夫,可是始終還不曾見他現過。
這時見他貿然要與譚家小姐出手,不禁心裏一驚。
雙方都與自己的買賣有大關係,真要抓破了臉,面子可不大好看——
他急得上前拉着蓋雪松一隻胳膊道:“兄弟你怎麼當起真來了,譚小姐説開了也不是外人,來,來……”
蓋雪松卻把他一隻手推開,朗笑一聲道:“大當家的,你放心,在下一介生意人,天大膽也不敢得罪譚老前輩的千金,況乎譚小姐的武功高出小弟十倍,大當家的你又何懼之有?”
譚小姐插口冷笑道:“姓蓋的,這可是你自己説的,等一會兒你要是吃了虧,可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蓋雪松道:“小姐垂憐!”
譚小姐一雙杏眼在食堂內一轉,這裏倒也沒多少人,連客人帶夥計,不過十來個人——北面角上靠窗户坐着的那個長衣客人,兀自獨酌着他的苦酒,對於這邊發生的事並不注意。其他的這些人,每人都直着眼睛看着,顯然要看個結果!
……多年以前,譚小姐在家後門,為了打抱不平,曾經摔傷了兩個馬賊,後來馬賊勾來同夥,在一個月黑之夜,大舉出動,那一次如非譚老爺子親自出手,割下了賊首“費叫天”的一雙肉耳,驚退了眾人,其勢尚不知如何是了!
自那次事件以後,譚老爺子狠狠教訓了這個女兒一次,整整關了她半年不許出大門,並且力戒她以後再不許輕炫武功,否則定將重責!
那件事,直到如今,譚小姐還記在心裏,她當然忘不了……
偷偷向家門口看一眼,倒不見一個人出來,她的膽子就壯了些。
“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見好就收,諒他也不會鬧到家裏去!”
想到這裏,眼睛向着蓋雪松瞟了一眼,點一點頭,説道:“好吧,你劃下道兒來吧!”
蓋雪松一隻手往身上一貼一擰,已經把上身的海狸皮褂子脱了下來,向外一抖掄成一圈,霍地向着譚小姐頭上罩下來。
譚小姐只一伸手,已抓住了皮褂一端,只見她玉手一擰,蓋雪松足下一蹌,手上皮褂險些脱手而出,可是他到底不是泛泛之流,第二次一提丹田之氣,雙足下扎,可就把身子穩住了。
緊接着雙方可就是實力的一較了。
就只見兩人手中的那領海狸皮褂頓時扯拉個直,在雙方內力貫注下,這件原本就堅韌的皮短褂,更是固若鋼杵。
蓋雪松自信自己的“童子功”已有了相當的火候,他要藉着手中皮衣,力挫對方的“女兒貞”,找回一些“黑虎”陶宏丟失的臉面。
他又哪裏知道,這位譚家的大小姐,在父親特別疼愛之下,把一身功力傾囊相授,“女兒貞”之外,另闢“素女玄功”,使得這個看上去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事實上已是武林一流的頂尖角色。
“賽呂布”蓋雪松初尚無察,然而就在雙方相持了片刻後,已覺出了不妙——
剎那間,就只見他那張紅臉起了一陣顫抖,一雙眸子怒凸着幾乎要滾了出來。
再片刻,蓋雪松滿頭長髮微微顫動,瞬息之間,俱都宛若刺蝟般的,紛紛直立了起來。
譚小姐臉上帶出了微微的一絲笑容。
蓋雪松開始淌下了汗珠。
在場旁觀者雖然不少,可是眼前二人這般個比試方法,確實令人高深莫測。
坊主左大海雖然不知道雙方比試的細節,卻看出了厲害的內功相搏,而且由外表上觀察,很顯著地看出了蓋雪松已落了下風。他知道內功一道多是氣行五內,一個收勢不住,可就難免錯走玄關,就是暴屍當場也是稀鬆平常。
看到這裏,他可情不自禁為蓋雪松捏上一把冷汗。
譚小姐臉上帶着一絲冷笑,只見她那隻持衣的手霍地一抖,蓋雪松身子起了一陣晃動,敗象益加的顯明!
看上去這位任性恃強的大小姐,一心求勝之下,可就顧不得蓋雪松是否為此受傷了。
在大家觸目驚心,眼看着二人勝負立分的當兒,誰也不會注意北角里的那位桑姓客人——
就見他的一隻腳,忽然由桌子撐上改踏下地面,他的那隻腳在接觸地面的一剎那,看上去搖搖欲墜的蓋雪松,忽然身子大震了一下,頓時穩了下來!
蓋雪松原來刺蝟似張開的一頭散發,忽然恢復如常,籟籟如常地披垂而下。
緊接着姓桑的客人另外的一隻腳再踏下來,譚小姐隨即神色一凝——
她不愧是內功中一流高手,一覺出不妙,頓時鬆手,五指一鬆,擰身,撤身,“刷”
地飄出了丈許以外。
鼻子裏“哼”了一聲,那雙透着驚訝、鋒鋭的眼睛卻向着左大海看過去。
眼光再轉,又看向花四姑。
再轉,再轉——
最後盯在了北角長衣客人的身上,姓桑的客人正自仰頭幹了手裏的酒。
“喂——”譚小姐衝着他喊了一聲。
她身軀微閃,有如紅雲一片,“刷”地一聲,已站在了長衣客人座前。
姓桑的徐徐抬起那張三分病容的清秀臉盤,木訕地打量着她。
譚小姐那張吹彈可破的嫩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奇怪的是從第一眼開始,這個人就給她留下很奇怪深刻的印象——
説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這個人給予自己的不是像一般人那樣的感觸,剛才的一腔怒火,此刻在接觸到對方那對沉鬱深邃眸子一剎那,居然蕩然無存!
對方的眼神,仍在直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發作,可是譚小姐竟然先已軟了下來。
她當然不能一句話不説,打量着這個衣着考究、儀表斯文的人,她淡淡地道:“我在叫你,你沒聽見麼?”
“我現在聽見了!”那個人用着冰冷的聲音道:“莫非你對陌生人説話,一直是這麼不客氣?”
“你是誰?……幹什麼的?”
“我是我!”那人説着緩緩站起身子來,欠身道:“姑娘請坐!”
譚小姐“哼”了一聲道:“剛才我與那人比功夫的時候,可是你搗的鬼?”
長衣人道:“我不知道姑娘你在説些什麼?”
他那雙沉鬱的眸子,略略掃過現場每個人,微微笑道:“我一直坐在這裏,從不曾離開,怎會搗鬼?”
在場的人下意識地都點了一下頭,證明他的話沒有錯,本來嗎,凡是有眼睛的人都可證明這一點!
“你貴姓?”
“姓桑,桑樹的桑!”
“幹什麼來了?”
“買賣皮貨!”
譚大小姐妙目一轉,説道:“你的貨呢?”
他指了下桌上那個行李捲兒:“這不是麼!”
譚大小姐向着行李捲兒瞟了一眼,覺得好笑,可是氣倒是消了。
“你這是什麼貨?”
“姑娘莫非是個買家?”
“我只是問問罷了!”
“那就請恕暫不奉告!”
“哼——”譚小姐手裏的馬鞭,用力在空中抽了一下,回身就走,大家的眼睛全直直看着她。
她一徑地走到了左大海面前站下來,後者面上不勝驚愕,訥訥道:“大小姐……有什麼關照?”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姓桑。我現在就去問他去——”
説着他就要向姓桑的走過去。
譚小姐嗔道:“不用了!”
“是!大小姐!”左大海好像對於這位小姐,一向服帖的樣子。
譚小姐微微嗔道:“後天晚上,我父親請客,左掌櫃的去不去?”
“去!去!去!”左大海笑道:“府上每年請客,我從來都不曾缺席過,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這一次稍微有一點不同!”
“怎麼不同……?”
“這一次我父親打算請貴坊所有的皮貨客人蔘加,帖子明天胡先生會送來。到時候也請這位桑先生過來。”
在場幾個皮貨商,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絲異采,他們巴望着能夠與譚老太爺搭上這條線,直接做生意,已經不是一天半天了,難得這一次姓譚的會主動下帖子邀請,這是何等值得炫耀的一份榮譽。
只是左大海的臉上,卻微微現出了失望。
過去左大海可以獨佔恩寵,玩一手遮天的把戲,譚老太爺只跟他一個人打交道,銀錢過手,好處當然不少,現在看來這一套是耍不通了。
他心裏好不氣餒,可是表面上無論如何不會露出來,嘴裏答應着:“是——”
一旁的長衣客人雙手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太客氣了,在下此來,為的就是要與令尊作成一筆交易,自然不會錯過姑娘的邀請!”
譚小姐回過身來——方才的一腔怒氣似早已消失了,眉梢眼角帶出一絲和諧。
“我是代家父邀請的!桑先生的大名是否可以見告?”
“在下桑南圃!”
“桑先生!你可精通武功?”
“略通一二!”
譚小姐那雙美麗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轉,道:“這就更失敬了!後天再見!”
説完轉身向外步出,在經過自己座前時,順手丟下了一塊銀子!紅影一閃,已飄出門外,緊接着胭脂馬長嘶一聲。
僵持在場甚久的蓋雪松,直到譚家小姐離開之後,嘿了一聲,轉回坐位上。
“兄弟!”左大海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蓋雪松搖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人暗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説時眼睛情不自禁地向着那邊座上的姓桑的看了一眼。站起來舉杯大聲説道:“桑先生可肯移樽,共飲一杯如何?”
那個叫桑南圃的站了起,含笑抱拳,道:“萍水相逢,不便打擾,在下長途跋涉,想休息了。告罪,告罪!”
説完抱起行李革囊,步下座位,二管事徐立迎過去道:“桑爺,我給你留了個單間!
你跟我來!”
桑南圃點點頭道:“勞駕!”
徐立要幫他拿行李,桑先生卻堅持不肯,二人爭了一會兒,徐立爭不過,只得領前帶路。
“火眼金剛”左大海眼神向蓋雪松對了一眼,霍地站起來,他距離梯口最近,只一閃身,已攔在桑先生面前。
“桑先生你忒謙了,哪裏有讓客人拿行李的道理?”
左大海嘴裏這麼説着,兩隻手已搭向桑南圃左手所提的革囊之下,用力地向上一託。
他存心是要體量一下姓桑的路數,所以雙手上力道十足,十指力託之下,其力可當千斤,小小一個皮革囊,還不是手到而起?
可是事情顯然並非如此!
左大海的雙手方一觸及革囊,桑南圃抬頭一笑道:“掌櫃的——不敢當!”
只見他左手革囊向着左大海手上一落,表面上看起來,他很有意思把東西交給左掌櫃的,但是左大掌櫃的卻有些抵擋不起。
以左大海如此武功,並自負神力的人,竟然是當受不了這小小的一個革囊,桑南圃的這具革囊方往左大海手上一落,左大海陡地覺出那看來不足三尺的皮革囊,竟然重若干鈞!
這麼大的力道,猝然加在左大海雙手上,左大海禁不住身子打了個踉蹌,只聽得足下“喀喳”一聲巨響,所站立的一片梯板,突地裂開一洞,左大海右腳一腳踏空,直向梯板下陷落下去——
桑先生一笑道:“小心!”
那隻照顧着行李的右肘,伸出來向着左大海上身一託一架,重新把左大掌櫃的身子扶直了。
左大海頓時神色一變,就像是看見鬼魅一般地打量着桑南圃。
桑先生哂然道:“貴處樓梯年久失修,該換換了!”
説完向着左大海欠了一下身子,自行向樓上步去,二管事徐立見掌櫃的神態不對,停步打量他。
左大海搖搖頭道:“沒事,你好好招呼這位桑先生,不可怠慢!”
徐立領命跟上,左大海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他老婆“黑馬蜂”花四姑以及幾個皮貨商都在直眉豎眼地瞧着他。
又低下頭來仔細看着踏破的樓梯,足有三指厚的梯板竟然從中踏了一個窟窿。
左大海嘿嘿一笑道:“木頭朽了,不中用了!”
彎下身來,用力把整塊樓板扳了下來,隔着窗户扔了出去,彷彿不願被人家看見似的。
花四姑心裏有數,礙着丈夫的面子自然不便多問。
左大海又回到了中間座上,這桌上現在只剩下蓋雪松一個人,還在喝着酒。
“掌櫃的,怎麼樣,碰見了邪事兒了吧?”
左大海用手在臉上摸了一把,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話可是一點都不錯!”
蓋雪松點點頭,冷冷笑道:“這人可真是深藏不露,掌櫃的,你伸量着他幹啥的?”
“我要知道也不會丟這個臉了!”
“你一點都沒摸清楚他?”
“有這個必要嗎?”左大海喝了一大口酒,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嘴裏。“你幹你的皮貨,我做我的生意,外面什麼事與俺們沒關係,天塌了有個兒高的撐着,我們用不着操這個心!”
“可是——”蓋雪松皺着眉道:“這個人,也是幹皮貨生意的!”
“他幹他的,赫——我們管得着?”
“話是不錯!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冰河集這個小池子裏,可養不起大魚呀!”
“你放心吧!”左大海左右瞧了一眼,見沒有什麼人,才壓低了嗓子道:“一山還比一山高,姓桑的厲害,對面的那位也不是孬種!”
“你是説譚老太爺?”
“哼!等着瞧吧!”
“要真是衝着姓譚的來的,那可有得瞧了!”
蓋雪松精神一振,好像把剛才與譚小姐比武時,險遭斷羽的事都忘了——
“譚老太爺也真該露露啦!十來年,躲着都快發黴了,説真的——”蓋雪松聲音裏充滿了神秘:“憑他這麼一身本事的人,還有什麼顧慮?”
“兄弟!”左大海冷冷地説:“幹皮貨我幹不過你,要講究江湖上的閲歷,你還差一碼子——”
“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左大海翻着他那雙紅眼,道:“你以為譚老頭真發了瘋,把中原那麼大份兒家當丟下,跑到這裏來養老,十年來不動彈一步?”
“不是為這個又為什麼來着?”
“是為——”
沾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個“仇”字,趕忙用手把那個字又擦了。
“你明白了吧?”左大海低下頭説得那麼神秘,彷彿天底下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是誰?”蓋雪松眼都直了:“誰有這個能耐,就連譚老爺子也躲着?”
“這個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願意説,還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所顧忌,他只是連連地搖着他的頭,樣子很泄氣,很有點感傷。
蓋雪松怔了一下,苦笑道:“外面傳説,把譚老頭快説成了活神仙,我本來還不相信,誰知道剛才跟他閨女一對手,才知道譚老頭果然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左大海用他那雙浸滿了酒氣的紅眼瞄着他,道:“要不是那個姓桑的救你,兄弟,三個你也死了!”
“……”蓋雪松怔住了。
“我內功不如你,説的是外行話!不過,剛才兄弟你那副樣子,有眼睛的人誰都能看出來,譚大小姐既然如你所説練的是‘女兒貞’,你難道就忘了,譚老爺子最拿手的是一手什麼功夫了?”
“是什麼?”
“你真不知道?”
“我哪裏會知道?”蓋雪松真傻了。
“那我告訴你!”左大海翻着他那雙火眼,道:“譚老頭有一手絕活兒叫‘混元一氣霹靂神功’,我是沒見過嘛。不過聽人説,練有這種功夫的人,只要和你對掌,就能炸碎了你的心肝五臟。”
“真有這種事?”蓋雪松臉色驀然一變。
“剛才那位譚大小姐乃是他的獨生愛女,據説已得譚老真傳,譚老豈有不將絕技傳授女兒的道理?所以方才我代老弟你好不緊張!”
“只是你又怎麼知道是那個姓桑的救了我?”
“我本是不知道,不過猜想而已!”左大海很合理地分析道:“你想這屋裏那時總共沒幾個人,而且又都認識,舍此一人,又會是哪一個?”
“對了,這倒也是!”蓋雪松霍地站起道:“我這就問他去!”
“不必!”左大海拉住他一隻手道:“這又何必。你如何問他,他當然是不會承認的,此事只待慢慢觀察也就是了!”
蓋雪松想了想,又坐了下來。
暮色愈沉,小夥計已點上了燈,外面掛起了一串紙燈籠。
“火眼金剛”左大海和皮貨幫的頭兒“賽呂布”蓋雪松兩個人都似有很多心事。
蓋雪松是在想譚家的那個大小姐——那卻是他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美女,不禁有些兒意亂情迷。
左大海卻在琢磨他的生意——
“老弟!”他在蓋雪松肩上拍了一下,後者的美夢一下子被他驚醒了!
左大海道:“那塊‘白魔王’讓給老哥哥我吧——”
蓋雪松怔了一下,才想到對方跟自己泡了半天的真實用心,冷冷一笑道:“行,掌櫃的你出多大的數兒吧!”
伸了伸兩根手指頭,動了半天,道:“要是真的,我給這個數!”
“兩萬?”
“別開玩笑了,有這個錢,我也不會這麼窮啦!”
蓋雪松一笑,道:“那是兩千?”
左大海另外揚了一下巴掌:“再加上這個數,總共是兩千五,怎麼樣?數目不小了!”
“好吧,”蓋雪松一面移動腳步,一面道:“過後天,咱們再談這件事!”
説着他就轉身上樓去了。
左大海“哼”了一聲,看着他的背影,氣得直咬着牙。“黑馬蜂”花四姑湊過來道:
“當家的,怎麼回事啦?瞧瞧!像捱打了一樣!”
左大海重重嘆息了一聲,全食堂裏就他們夫婦兩個,他大可以放心説話——
“姓譚的要砸我們這塊招牌,以後日子,不好混了!”
花四姑一怔道:“你是指後天譚家請客的事?不會這麼嚴重吧!”
“怎麼不會?”左大海道:“往年就只我一個人,今年居然全體都算上,姓譚的是想直接做買賣,用不着我們這個中間人了!”
“要真是這樣,老譚也太絕情一點了,這麼些年咱們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就算賺他兩個錢也是應該的,他居然過河拆橋?”
“誰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麼藥?”
“譚老頭真要不夠意思,咱們就泄他的底,叫他別想再過舒服日子。”
“噓!”左大海噓了一聲,道:“你怎麼口沒遮攔呀?”
花四姑氣憤憤地道:“這裏也沒外人,這些年咱們守口如瓶,還有哪點對不起他,他是怎麼看?”
“可是姓譚的對我們也不錯呀!再説,譚老頭的厲害,你不是不知道,就憑我們哪配跟他作對?除非你活得不耐煩!”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瞧瞧你嚇成這個樣,姓譚的他再厲害,也不過還是個人,他還真是三頭六臂?”
“唉唉!你們女人就是這個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得啦!我不跟你説!”
花四姑伸手拉着他一隻手,道:“先別走,這些年我心裏一直悶着,你也從來沒詳細地告訴過我,現在你告訴我知道,姓譚的到底是在躲着誰?”
“誰説他躲着了?”左大海用力摔開了她的手,氣呼呼地道:“越説你你還越帶勁!”
他這裏氣呼呼的就上樓去了,花四姑氣得直翻着白眼!
天黑了,冷風由窗户刮進來,雖然説時當初春,也是夠冷的。
黑馬蜂一肚子的不高興,站起來就去關窗户,她的手剛剛一摸着窗户的扇子,陡地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何時,窗外站着一個人。
這個人也許是剛站在這裏,也許已經站了半天了,六十不到的年紀,瘦削的一張臉,白面無鬚,雙目藴含着凌人的精光,身上穿着一件京綢子面的長袍子,顏色是黑的,所以他站在那裏,一時不易被人看出!
“黑馬蜂”花四姑嚇了一大跳,當她看清了這個人之後,心裏更不禁吃一驚!
“胡先生……是您呀……您來了多久了?”
——來人正是譚家的賬房胡先生,好像叫胡駿,是譚老爺子手下最得力的一個心腹人,譚家上上下下,什麼大事都得這位胡爺照顧着,譚老爺子對這位胡先生很信任,左大海也對他十分恭敬,花四姑當然不能怠慢。
“來了有一會兒了!”胡先生冷冷地説着:“本來想進來,正好看見你們夫婦在説話,所以在外面等一會。”
“啊——”花四姑神色一變,道:“你聽見……什麼了沒有?”
胡先生鼻子裏“哼”了一聲,身子轉過來,由大門進來。
花四姑趕忙拉出椅子道:“胡爺您坐!我這就去叫我們當家的下來!”
“用不着!我是來送帖子來的。”
胡先生一面説,一面由袖統子裏拿出一疊寫好的請帖,厚厚的足有好幾十張。
花四姑作出一副笑容道:“真是太不敢當了,還勞胡爺大駕親自送來!”
胡先生道:“到時候請這些客人務必賞光,這一點老闆娘你要多幫忙,時間是後天下午,敝東譚老爺子要親自接待!”
花四姑臉上不自然地笑道:“胡爺知道是為什麼事吧?”
“這個……老夫就不知道了!”微微一笑,這位胡先生道:“當然不會是什麼惡意,這一點老闆娘你大可放心!”
花四姑道:“每年府上所需要的皮貨,都是由我們當家的採購,這一次……”
“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例外。”胡先生説道,“只不過,方式上略有不同而已!”
説到這裏,胡先生鼻子裏“哼”了一聲,一隻手攏到了長袍裏,拿出了一個四方的緞子包,往桌上一放,像是很沉重的樣子。
“這裏是黃金一百兩!”胡先生訥訥地説“敝東體念左掌櫃的多年支持。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老闆娘你先收下!”
花四姑頓時心花怒放,方才的一腔兒怨憤不滿之意,頃刻間打消了一個乾淨——
“這……這太不敢當了……怎麼好意思呢!”
“收下吧!”胡先生説:“敝東家待人一向寬厚,左掌櫃的是深知敝東為人的,老闆娘你也許還不清楚!”
花四姑靦腆着道:“哪裏……哪裏……譚老太爺是這地方的大善人,福大量大,才能做這麼大的生意……唉!既然這樣,我就代我們當家的謝謝收下啦!”
説着,把四四方方的那一包金子拿了過來,就便掂了一下,分量,敢情不輕,足足的有一百兩!
一百兩黃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每年他們做皮貨轉手生意,從中取利,也沒有這麼大的好處。
花四姑的一顆心,算是完全篤定了,反倒對着剛才説的話感到有點內疚。
胡先生由袖子裏拿出了一本羊皮賬本,翻開來,裏面是記載着密密麻麻的數目字。
翻到了一頁,其上寫着:
“奉命致酬左大海黃金一百兩。”
“老闆娘請點收蓋章,老夫返後也好與敝東報銷!”
“好……”花四姑笑道:“只是我們女人家沒有印章,我去叫當家的下來——”
“不用,老闆娘打一個手印代收就行了!”
説着打開了印章盒子,花四姑就蓋了個拇指印子,笑笑道:“胡爺先等一會兒,我點點數兒!”
把緞子包打開,可不是裏面黃澄澄的金葉子,一共是二十片,每片五兩,總數一百兩,一個不差。樂得花四姑眉開眼笑,連聲地稱謝不已。
胡先生一派斯文地靜坐一邊,等着她點清了數目,才問道:“數目對不對?”
“對對……謝謝胡爺辛苦一趟!來,胡爺,這壺裏的酒還燙,胡爺來一盅吧!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菜去!”
“不必了——”
胡先生一隻白瘦的右手,向上一託,托住了花四姑手裏的白錫壺!
花四姑就像觸了電似地打了一個哆嗦,手裏的酒壺差一點脱手而墜,胡先生含着微笑,已把錫壺放在了她面前!花四姑由不住向錫壺多看了一眼,但只見那厚有兩分的錫壺上,竟然留下了五個極深的手指印子,每一個印子都深入壺心,只差着一層皮就要貫穿的樣子。
花四姑的眼睛都直了。
她一直把這位譚家的賬房胡先生看成一個典型的讀書人,卻未曾想到竟然是這等的一流武林高手,自己真正是看走了眼了。
胡先生深深一笑道:“老闆娘,為人做事還是厚道一點的好,你説是不是?”
花四姑怔了一下道:“是……胡爺説的對極了!”
“古人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之説——”胡先生臉上罩起了一片寒霜道:“老闆娘你雖是一位婦道人家,但是這點道理總無不知之理。老闆娘,你是明白人,胡某人的話也就説到這裏為止。”
“……”花四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連連點着頭,有點張慌失措、不知所言的樣子。
胡先生這才由位子上站起來,道:“夜深了,老夫告辭!”
他的兩隻手往長袍下攏一插,轉身向外踱出。
“黑馬蜂”花四姑呆了一下,忽然由後面趕上去,喚道:“胡爺——”
胡先生回過身子,花四姑臉上説不出的尷尬,訥訥道:“胡爺……剛才我與我們當家的乃是酒後胡言,胡爺你……大人不見小人怪,尚請口頭上代為遮攔才好——”
胡先生道:“老闆娘何必關照,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説到這裏眉尖一聳道:“哦——對了,聽我家小姐説起,你們這裏來了一位新客人,可是?”
花四姑道:“不錯,姓桑的!”
胡先生吟哦了一下道:“後日務必要請他光臨!費神,費神!”
説完轉身自去。
花四姑向着黑沉沉的夜色,暗暗吸了一口氣,心道好險呀,看來這胡先生分明武林中一流角色,剛才幸虧自己還沒有太過於放肆,否則以此人之武功,要向自己夫婦出手,焉能還有命在?所謂“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真是一點也不假了!
想到這裏,暗暗慶幸,自警,遂收好了那百兩黃金,卻見小夥計柱子正由樓上下來,花四姑就吩咐他把門板上好,徑自繞向後院歇息去了。
胡先生離開了“迎春坊”,一徑地轉回譚家。
正如前文所述譚家是個大宅院,巍峨的大門足有兩丈多高,其上蓋以碧瓦,在一溜十盞氣死風燈的映射下,看上去更是氣勢豪邁!
門前有石階十數級,左右卧伏着一雙巨大的石獅子,正中是上馬石,沿着兩牆,種植着百株桃樹,此時桃花雖不會開放,卻可以想象到一旦桃花盛開時的瑰麗情景!
這一切,足可見宅主譚某人的氣派,也可以想見其不同凡俗之一般。
胡先生平日一向不輕易顯露其身上武功的,只見他拉扯着身上的長袍,小心翼翼地行過那片染有雪泥的爛泥巴路,最後踏上了直通大門的青石板大道。
夜風吹過來。這邊的松樹發出悦耳的一片松濤,胡先生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這當口,他可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卻看見了一條飛快的人影,正由西面那片遼闊的冰河上忽起忽落地向着這邊奔來。
時值新春,河上的結冰已全溶解,昔日堅實得可以行走大車的河面,現在變成微泛盪漾的一片碧波——
冰面上行人不稀奇,可是水面上行人就太稀罕了。
這個人顯然不曾乘船,而是施展着令人觸目驚心的輕功上乘身法,可能是傳聞中的“八步凌波”身法!這種身法的運用,在於一氣呵成,全憑一股自丹田提起的真氣,每八步換息一次,這類輕功多系在陸地施展的多,敢於在水面上施展的卻是少之又少,因為必須八步一落,一腳踏不實在,可就有墜水覆身之危!
胡先生一望之下,頓時心中吃了一驚,他身子趕忙向身旁的柏樹後面一倚,鋭利的目光,緊緊逼向水面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來客這身輕功,端的是令人震驚不已,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已竄越過遼闊的冰河上面,風掣電馳般來到了眼前!
現在胡先生可以十拿九穩地斷定他是一個人了,雖然看不清楚來人那副模樣,卻可以略微看出對方是一個個頭不太高的瘦子,這人皮膚在月色下色作慘白,身上一件同自己一般的薄棉袍子,前後大襟卻接連在一塊,露出月白色的長褲,把一雙足踝地方,用緞帶子緊緊地扎住,這樣他身子騰縱起來,就顯得十分靈活。
剎那間,這人已來到石板道上。
只見他抖了一下身上的長衫,那雙瞳子,閃爍出一片凌人的奇光。
樹後的胡先生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觀察着對方,來人左右觀察了片刻之後,一雙眸子始向着譚家大門望過去,足下輕輕向前邁動。
胡先生暗中冷笑了一下,心忖你好大的膽子,他開始挪動了一下身子,換了另一棵樹掩飾身子。
前行的那人,頭上是蓄着短髮,剪得一般平齊,在他背過身子時,胡先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背後緊緊扎着一口長劍,劍穗子是黑色的。
這人靠着輕快的步法,來到了譚家大門,站住了腳步,抬頭打量了片刻,陡地足下一點,在一陣衣袂盪風聲中,已經縱向院牆一角。
胡先生心中一動,這人身法好快,身子一落,絕不稍緩須臾,只見他足下一踹牆頭,“哧”地倒穿了出去。
這一次更快,更遠!
月色下,就像是一隻凌霄的大雁,足足穿出有五六丈,在凌空的一個滾翻勢子裏,已落在了正院子的亭子前方!
譚府的賬房胡先生,不能再保持鎮定了,他在一式“潛龍昇天”的勢子裏,把身子拔了起來,足尖一找院牆的琉璃瓦,身子向前一倒,右手前探,“哧——哧”兩股尖風,已打出了一雙“棗核鏢”!
那人本是背朝着這邊,卻像是背上生了眼珠一般,胡先生的暗器遠離着他有丈許左右,這人身子向前一跑,就勢使了一招旋風腿,在他猝然轉回的一個滾翻動作裏,“叭”
的一聲,已把一雙棗核鏢踢飛無影。
這個人在一番謹慎行動之下,兀自敗露了身形,顯得異常的氣惱——
先聞他鼻子裏哼了一聲,身子第二次旋起,卻向着胡先生落身之處猛撲過來!
胡先生一聲斥道:“大膽!”
他右掌向前一探,用劈空掌力直向着這人身上擊去,掌力一出手,身形快閃,卻移動了一個位置!
那人端的是好身手,在胡先生掌力一出的剎那,就空一個倒折,卻落向丈許以外。
胡先生第二次迸身,用“龍形乙式進身掌”,人到掌到,向來人身上打來!
這人身子向左側開半尺,抖手照着胡先生右肋上就插!
胡先生掌式一沉,翻右足,用足尖飛踢這人的右太陽穴。
來人身子向後一坐,雙掌同出,施展“雙撞掌”內力,吐氣開聲——“嘿!”
掌力一撤,胡先生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這人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在人家家裏,竟然沒有一點顧慮似的,他想不到自己這等運力的一掌,對方竟然仍能全軀而退,盛怒之下,右手向後一抬,但聽得“嗆”的一聲龍吟,一口三尺青鋒,已撤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