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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不過手上那塊玉

    對於肉體凡心的俗人,最大最狂妄的理想,是對抗時間,是不朽。

    千百年後,肉體腐爛,凡心消亡,而某些俗人的事功文學,仍然在後代俗人的凡心裏流轉,讓這些凡心痛如刀絞,影響他們的肉體,讓這些肉體激素澎湃。在這樣的理想面前,現世的名利變得虛妄:掙一億美金?千年後,誰會記得股神巴菲特?幹到正部級?現在,有幾個人記得御準柳永淺吟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是宋朝哪位皇上?

    對抗空間沒有那麼困難,趕巧了,在白宮裏抱住克林頓的腰,在雅典抱住馬拉松高手的腰,一夜間能名滿天下。對抗時間,實現不朽,不能靠養育後代。生個兒子,彷彿撒一把鹽到大海,你知道哪一瓢鹹味兒是你的基因?

    中國古人總結的對抗時間的路數是: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立德和立功立言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往嚴肅了説,立德是後兩者的前提,德不立,事功文學都無以立。往實際了説,立德是扯淡,橫看成嶺側成峯,什麼是德?往開了説,都不容易。立功難啊,天下太平了,像樣一點的理工科大學都能捅鼓出原子彈,李洪志跑美國去了,如果生在今天,成吉思汗最多替蒙古國從高麗人手上搶得一塊射箭金牌和一塊摔跤金牌,曾國藩沒了拜上帝教鬧太平天國,最多做一兩屆國務委員。立言難啊,幾千年文字史,多少人精瘋子偏執狂自大狂寫了多少文字,要寫出新的意思或是新的角度而不是直接或是間接抄襲,基本上是妄想。立德儘管虛,長期坐懷不亂,慎獨,四下沒人,拉了窗簾也不自摸,基本上是不可能。上中學的時候,看到史書上説,董仲舒牛,安心讀書,三年不窺園。心想,這有什麼難啊,街上除了北冰洋汽水和雙色冰激凌之外,沒有其他吸引力了。等到上班掙錢,俗心開竅,如果兩個星期沒有飯局,心裏就會打鼓,是不是已經失去了和社會以及人類的親密聯繫。

    不朽有誘惑,立德立功立言有難度,所以,潛意識驅動人們熱愛收藏。

    老的東西,流到今天,相對於時間,相對於向不朽的卑微的努力,才是對的東西。

    一塊商晚期的鳥形佩在我的肉手上,青黃玉,灰白沁,滿工雙陰線刻殷人祖先神玄鳥,鳥頭上站立一小龍,龍爪子抓住鳥頭,鳥和龍都是象徵太陽的“臣”字眼。我想,當時的人,怎麼想到,這個神玄鳥要這樣雕刻,鳥喙要這樣扭,屁股要這樣挺立,如果這位大師雕刻文字,會如何安排?我想,多少雙肉手摸過它啊,這些肉手都已經成了灰燼,即使我現在摸着它的肉手有一天也成了灰燼,是多麼地正常啊。我想,一億美金和正部級有什麼啊?這隻神玄鳥睬都不睬。人鬥不過物,有機物鬥不過無機物,從某種意義上講,基督耶穌鬥不過十字架,佛祖鬥不過北魏造像,凡人要靠物品來理解和實現永垂不朽,萬壽無疆。

    只要能輔助人們認識時間,消除恐懼,隱隱地通向不朽,什麼都可以收藏,從書畫青銅,玉器雜項,到桌椅板凳。

    過分的是我一個同學,迷戀頭髮,説女人如植物,頭髮就是植物的花。像《金雞2》裏那個瘋子,收集過去情人的頭髮,藏進信封裏,舌頭沾了膠水封上。我説,你是學醫的,應該知道,這是胡鬧,頭髮離開姑娘,沒了滋潤,即使原來再漂亮,三天後也就同切下來三週的玫瑰一樣枯萎。

    正確的收藏方法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看一眼,輕輕摸一下,眼耳鼻口身意,腦子永遠記住所有細節:黑亮,簌簌作響,香淡,酸甜,滑澀,邪念盤旋升起。我同學説,我不是流氓,我不變態,我記性不好,再説,咱們學植物的時候,不是也採集植物,製成幹標本嗎?我説,把老師的教導全忘光了,植物六大組成部分,根莖葉花果實種子,一個好標本最好能六個部分都有,至少有三個組成部分,否則就是菜市場裏的菜或是花卉市場裏的切花,沒有學術價值。姑娘除了頭髮,至少有其他組成部分,眼睛鼻子臉頰口唇肩膀Rx房腰胯大腿雙手,你能切下來收集幾部分?純屬胡鬧。

    還是玉好,不朽不爛,不言不語,摸上去永遠是光滑如十八歲姑娘的頭髮和皮膚,陪完你一生,才想起去陪別人。

    200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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