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拎着一口箱子和一台手提電腦,初到香港,組織安排周到,有一張牀睡覺,有個杯子喝水。香港飲食天下第一,肚安不是問題,出門,望左,四個茶餐廳,望右,四個茶餐廳。但是,心安處才是家,最好能有個姑娘。沒有姑娘,最好能有幾個朋友,沒有朋友,至少能有幾個網吧可以聯繫上革命同志,至少能有幾個書店可以買幾本書打發忽然多出來的時間吧。
香港地仄人稠,你在中環皇后大道中放個屁,幾十個人嗅到,七八個人聽見,一兩個人懷疑是不是有人推了一下他們的腰眼,沒有一個人回頭看你。“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大家都忙。我以前做諮詢的時候,帶兩個分析員去香港做項目。其中一個黑龍江小夥子,笑臉如豐澤園的烤饅頭,純潔而樸實。他是第一次到香港,走出長江中心的辦公室,滿眼高樓和奔馳車,他半分鐘數出了十八輛。他對我説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咱們今晚吃點好的吧,吃魚,吃蝦。”第二句是:“香港就是一個山啊。”
因為是個山,所以想蓋樓,除了開山,只能填海。土地來得不容易,所以蓋出來的樓都有兩個特點,一是又瘦又高,彷彿莫名其妙豎起來的一個一箇中指。二是貴,金融風暴之後,樓市大縮水,現在的樓價還是比北京上海高出五倍。和租房的小生意人聊天,最常聽見的話是:寒啊,都是為房東打工。房東最常説的話:我才慘,我現在還是負資產。所以一樓旺鋪,都是賣女人擦臉油和歐洲小皮裙之類的暴利行當。書店不是在二樓就是在地下室。
二樓書店裏,號稱“大哥大”的是港島洪葉書店。按圖索驥,出了銅鑼灣地鐵口,時代廣場星巴克右拐就是。一樓有個入口,巴掌寬,兩百斤的胖子,提個包,要擰身而入。樓梯兩側是招貼畫,多數是時下暢銷書的,比如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還有最近的藝術展覽和小劇場預告。快進二樓的地方是《明報》週日的讀書專刊,最近的一期是章含之和洪晃的訪談,洪晃一張明晃晃咧嘴而笑的大臉嚇了我一跳,我想,最近和“立早章”有關的人都牛逼了啊。
二樓的鋪面也不大,約北京三聯書店面積的五分之一,而且低矮,承重梁碰到我的額頭。只有一個夥計,看店兼收銀。他是個三十多歲的胖子,坐在櫃枱裏,像是劈了一半的葫蘆,平的一面衝牆,鼓的一面沖人。他穿了件雞屎黃佐丹奴短褂兒,二目無光,鼻毛微長。時值週六的下午,店裏稀稀拉拉不到十個人,看的多,買的少,蕭條。書胡亂擺着,書架上沒有門類説明。有一半的書是內地版的,除了書目舊些、少些、選書口味差些,價錢貴30%至100%,和深圳書城賣的沒有區別,基本上內地流行什麼,香港流行什麼。但是,見到了餘秋雨,沒見到任何一撥美女作家,心想,有些在內地被禁了,如果連港澳台同胞們都不使勁幫一下,美女作家的液體和狗不理包子從哪裏來啊?另一小半是台灣版書,價錢比台北也貴了50%,除了臆想出來的小道政治分析,就是董橋,余光中之類的塑料花,紙花和絹花,就是唾液分泌過多綜合症的話癆李敖。唯一撐門面的香港版書是亦舒系列,整整三層書架,真是不能不佩服那些寫作習慣比月經還規律還堅持不懈的作家們,確實多產。洪葉書店裏,唯一體現“大哥大”風骨的,是店鋪盡頭擺的四張桌子十幾把椅子,免費供逛書店的人歇腳,還沒人逼着你必須買飲料。
在香港最出名的書店,第一次來,一本書也沒想買,我鬱悶。
地下書店的代表,也在時代廣場。蓮卡佛賣擦臉油的地下一層,有很大的一家叫“PAGEONE”的書店,店門口右手柱子上,是隸書的中文譯名:“頁一堂”。店挺大,90%是外文書,可能是紙和油墨用的不一樣吧,一進去,彷彿到了縮小版的“Barnes&Noble”,滿眼的英文告訴我們,洋鬼子在這裏盤踞過九十九年,陰魂還濃,在精神領域還有市場。最突出的是畫冊和國外雜誌,都是細分門類,排了小十個架子。畫冊建築、設計和時尚居多,本來想找JessicaRawson等幾個戀物癖寫的中國古玉研究,沒有得逞。雜誌就算了,要找的東西,網上基本都有。轉了一圈,唯一想買的是一本英文實用書,叫《如何在35歲之後把自己嫁出去—基於我在哈佛商學院的所學所練》,準備送給我一個事業心和排卵一樣旺盛的剃寸頭的姐姐。但是,考慮到積德、厚道和怕挨抽,最後扔在收款台旁邊。
氣急敗壞之下,我沿着皇后大道一路向西,走到上環老區,終於在一家叫“新輝”的打折書店,買了三聯文庫中的兩本小書: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張中行的《北京的痴夢》,小三十二開,裝幀素面清麗。還有台灣人鄧淑蘋編的《〈古玉圖考〉導讀》,原書影印,導讀配膠版彩圖。付款的時候,店員小姐正在讀一本孟妮寫的《吻我請關燈》,她一邊收錢,一邊眼睛不離書本。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心想,一定得關燈。
2004.3.7